人类学生说,同宿舍的社会学生认为人类学就是开故事会。曾有大一小鲜肉遇见大二社会学师兄和大三人类学师兄,社会学问人类学是否只做定性,而社会学还做定量?身处同一学院,我们彼此不了解。
小鲜肉、老腊肉、风干肉、千年猪膘肉,在大学呆久了,一点点脱水,我也经历过学生的迷茫。
人类学同事也说,跟社会学同事喝酒,心里憋得慌。我们一次一杯白酒,他们一杯红酒一个下午,摇啊摇,从不见少。
还好,我不喝酒。不管白酒红酒,多了少了,对我完全没意义。
后来,给社会学生开人类学的课,我深刻感受两学科的气质差异。
人类学的英国传统告诉我们,当他者出现,我们看见了自己。以人类学为社会学的他者,社会学生会更明白自己,找到自己与人类学的关联。
我推荐学生读《宝宝也是哲学家》一书。按成人的标准,孩子什么都欠缺,但从孩子的标准,成人想象力过度贫乏。大脑前额叶皮层是抑制中心,25岁左右才发育成熟。抑制,让人专注,有执行力,但也框住了想象。成人被现实绑架,活在自己的经验和理念世界中。孩子可以想出无数点子,大多匪夷所思,也没什么用,但少数几个可被成人开发执行,改变我们的生活和世界。就人类发展而言,孩子是开发部,大人是执行部门。童年是我们的他者。
讲起孩子,我停不下来。孩子常从一句话,一个词想象出一个奇异诡谲的世界,然后画下来。我家宝贝就这样。他这么定义家里人:“我最有想象力,妈妈最会照相,爸爸话最多!”
小小年纪,看问题直指本质。我能跟他说,当老师不得不话多吗?
一个学期,学生上七八门社会学课,一门人类学。反差让学生看到“原来社会学是这个样子”、“原来我的思维方式确实带上了点社会学的影子”...
课上的难题是科学与非科学的相互责难。我强调人类学理解人的整体性,介于科学与人文艺术之间。在田野中,人类学家从饮食、疾病、社会关系、感觉、信仰等日常碎片一点点编织人的认知和生活图式,置之于宏大社会体系中,探寻人性与社会的交织。
而社会学的目标是科学和理性。很多学生坦言,科学才是人类解决问题的最佳方式,其他如中医、巫医、算命、占卜等都属无稽之谈。
开学之初,我想摆正科学的角色。在迄今为止的所有认知方式中,科学无比强大,但不是一切,更不是衡量一切的标尺。它可能提供最接近事实的解释,但不等于事实。解释让模型和理论取代事实本身,我们只见头脑中的理想型,不见真实。
我从人类学家Charles Stafford讨论中国数字的文章开始。数字可按现代算术运算,如1+1=2,2+1 = 3,反复循环。但还有其他方式,如易经中,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数字还可以是社会分层的工具,如帝王出行的车马人员配数等。
认识世界,除了科学,还有其他方式。以科学的方式,只能看到科学允许你看的那部分。
进而,我们讨论人类学历史上的经典案例:如何理解非洲阿赞德人粮仓柱子被白蚁吃空,砸死了人这现象?科学解释这事为什么及以什么方式发生,不关心个体在什么状态下与柱子倒下关联起来,以及事件如何改变个体的生命轨迹。阿赞德人认为柱子砸死人事件包含两支矛:第一支是科学探讨的规律,他们不细究,但接受。第二支,为什么在这个特定时刻刚好我在柱子底下被砸死?两支矛都合法,不过科学只关心第一个。无形当中,科学至上者认为第二之矛是无稽之谈。
但与个体生命切身相关的是第二个。
如西医,立足群体,与个体无关。患上某种癌症,西医预测三年内有60%的可能性死掉,但你永远不知自己是属于60%还是不会死的40%,也无法知道三年内具体什么时间死。
今天,越来越多的人开始系统考察科学这种认知方式,寻求它与其他方式之间的借鉴和互补,衍生出STS(Science, technology, and society)这一新兴研究领域。STS关注:1) 在理性和科学至上的时代,科学对我们的社会和思维方式造成了什么影响?2)人类学所有可能的认知世界的方式中,哪些在科学之外?如不以科学作为衡量标准,该怎么理解这些方式?
我也谈起田野中碰到的巫医,算命等令人难以置信的经历,以及人类学与神经科学的结合,探讨生物医学体系之外人的构成。
“我们不明白,只意味着我们不明白而已,并不意味着它没有道理。在很多情况下,不科学,仅仅说明科学处理不了它!”我总结道。有点自得,也有点伤感:生在科学至上的时代,人类学不想被科学思维控制,难。
学生说,这时我表情生动,自言自语,眼神专注,仿佛面前开了一个神奇世界,忘记了课堂,忘记了学生。他们看到一个活的学科追求。
鲜活会打动人,激发学生考虑社会学与人类学的差异与联系。
学生说,人类学可以提供科学以外的思维方式,给人“这世界自有另一种玄妙”的感觉。人类学家做田野,搞个案,带着诗意与热情,看五彩缤纷的世界。社会学做统计,找规律,抽丝剥茧,寻找约束行为的社会结构,理性清明,有改变社会的使命感。
学生做了个很好的比喻:“如果说社会学是一个公正的大法官,始终坚持着价值无偏的原则;那人类学就是一个充满着天马行空的想象力的小姑娘,数字背后的文化意义,人类身体背后超出自然科学的奥妙……极尽生命之可能,处处盛开着跨学科思维的花朵。”
当然,我可能用力过猛,有很多学生接受不了,认为科学之外的东西,“特别离谱,特别神棍”,经历着社会心理学家所说的“认知失调”。
怕我想太多,学生安慰说,可能是人类学更强调感受和领悟力,力所不及时就会在课堂上懵逼。就此,学生还建议我学一下社会学家视野中的社会治理术,运用到课堂教学中,让不同观念无声渗透,潜移默化,让人心甘情愿。
社会学是人类学的他者,从中看见自己,我有点恍惚,都神棍了。
记得讨论中,学生说我总问社会学如何看人类学,为什么不讲人类学如何看社会学。你们是我们的他者,我们也是你们的他者。
看和见是双向过程,看而不见,无法反观自己;不看而见,如庖丁解牛,神而明之,非我能为。
教社会学生,让我看而后见,也算长进了。
推荐阅读:
Charles Stafford 2010 Some qualitative mathematics in China.Anthropological Theory10(1–2): 81–8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