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云深处抱花眠

              水云深处抱花眠

        提到云南,自然就会想到吉祥的孔雀,而西双版纳,无异于是孔雀身上最漂亮的那簇斑斓的长尾。开合之间骄傲又执着,仿佛斑斓于每个欲言又止的清晨,斑斓于湄公河畔最放任的那堆篝火,斑斓于傣族人无意间、巧施于物外的对民族的认同里。

        骄阳下的西双版纳,早已刻上“现代”烙印的各处新城旧寨,仅代表着时代洪流的不可一世。而总有一些跳跃的、近于图腾的傣族物语,总会在高门头、墙角边,或轻或重地流盼出傣式的风情。矜夸的尖顶与轻勾的飞檐,当仁不让地无处不在,就象在一幅巨大的冷色调的图画上,不容分说地被人描上了星星点点的暖色。这里一只三角,那边一个棱形,左手凸起一座玲珑的尖塔,右手却蛰着一只抽象的小孔雀。处处是新与旧的强烈冲击,看似零乱不堪、纷繁不已,但却在热带雨林刺目的阳光下,静静地、和缓地,印象出那些个酒红的都市、星罗的山村那傣式的漫妙与温婉,正如一碗焖过的茶,涩涩的释出浓酽的甘甜来,又象吴冠中先生黑瓦白墙的画里,忽然伸出的那一树红英,落落的美过梦里的一夏。

  在我的感觉里,西双版纳的美总是从容的、暖暖的,是属于那种不羡鸳鸯不羡仙的自恋。最难得的是,在我们所经历的各式人文气质里,还氤氲着一种特别感恩上天厚赐的陶然和敬畏。

  我们这次西双版纳之行,其实并不是冲着她的美而来的,确切的说是冲着一个“茶”字而来,我们要上茶山一探茶缘。

        在匆匆的几天行程里,景洪到勐海,南糯山转上布朗山。我们忽上忽下地,穿行于海拔几百到几乎两千米之间的茫茫山野中。大部分时间,我的耳朵仿佛都处于听力受限状态,靠不停的咬牙和吞咽以减弱“吱吱”的耳鸣。

  天低云涌的环抱,谷底山头蓬勃得有点过于张扬的明绿,处处随心,不含不蓄的。山里山外那片仿佛伸手就能摸到的纯净的蔚蓝,让我生出几许“离天真近”的感触,加上这里随处可感的佛教底蕴,很容易让人在虔诚的佛界和世俗间摇摆,忐忑而又茫然。

        可这里的天气却象随了道家,随心所欲得有些固执。这一路上,谁也不知道,那一排云一阵雨一抹阳光会是谁先到来,或者直接是阳光和着雨伴着云一起招呼。毫无章法但又一点不让人惊慌,反而弥漫出丝丝的惊喜与会心。这种“随心所欲”我们无可抗拒,到了这里,正该象本地人一样,解得风情,受之欣然吧。也许这也属于西双版纳的任性之一。

  带着耳鸣与对古茶树无限的憧憬,我们沿着盘山公路,象蛇一样在大得难以企望的山里忽隐忽现。时不时见到从谷底冲天而起、目测有几十米的高直古木,苍苍然伟岸而肃穆,静默而无悔。如受命守护圣地的武士,它们矗立在深谷中,仿佛是为了掩盖那绿荫下断崖飞流的狰狞恐怖,更象是为了维护巍峨的群山、在现代人杀伐面前最后的一点尊严。得了热带雨林的荫庇,这里植被繁茂,生机蓬勃,除了人为的开挖,根本见不到裸露的山体,所以也没了老朱耷笔下那穷山恶水的感受,连绵的绿象平缓的大海一样起伏着,祥和得象没有了争斗和罪恶。

        就在这无边的绿海下面,却隐藏着无数的人类与自然共生共长的伟迹。难以想象,这些建在海拔一两千米高的山寨子,湮没在这方圆一千多平方公里的沟沟坎坎里,如果不是通了公路,也许一辈子没有下过山的应该大有人在。而今山坡山顶上走得溜溜的汽车,跟城里已没啥两样了。

  云南省是我国少数民族最多的聚集地,西双版纳犹甚。在这莽莽苍苍的大山深处硬生生地建一座人居的寨子,本就是一件充满奇幻的神迹。而这大山里的民族有的已在这里生活了一千多年(甚至更久),布朗山上最古老的老曼峨寨子已有1400多年历史。在漫长的岁月里,他们仿佛生活在真空,与世隔绝。但他们并未因此而封闭自己,这里的先人们顽强地用自己的智慧和勤劳,一刻未停地联通着山外文明,而“茶叶”作为纽带之一功不可没。因此有了令人景仰的“茶马古道”。

        “黑茶一何美,羌马一何殊。”明代汤显祖的诗句至今回响,那段肩挑马驮的历史荡气回肠。茶马交易以治边的制度从隋唐至清代,为稳定边疆,茶叶作为战略资源,起到了不可替代的深远作用。

  上得茶山最有意思的,当然是每到一座山头停下车,走上几公里,去看一看那围了栅栏的茶王、茶后树了。几乎每一处古茶园都会挑选出树龄最老且最为壮硕的两棵,做为茶王茶后围栏挂牌,供人瞻礼。看着牌子上写着800年、1400年等等,不禁让人心生敬畏,感慨人生苦短,悲乎天命。

  记得三毛写过一首诗,其中一段是这样写的:

如果有来生,要做一棵树,站成永恒。

没有悲欢的姿势,

一半在尘土里安详,

一半在风里飞扬;

一半洒落荫凉,

一半沐浴阳光。

非常沉默、非常骄傲。

从不依靠、从不寻找。

……

        我私下里想呀,下辈子能站成一棵树也挺美的,先不论象否三毛写的那么不食人间烟火,就是能活上个千儿八百年的,多历些天翻地覆、沧海桑田也是好的。嗯嗯,好象真有下辈子似的,仿佛一盏灯照亮了别人的寂寞,心下窃窃,噤而不语。

  最为雀跃的是同行的几位女士,兴奋得脸泛霞光,仿佛天与地、人与灵通通都成了她们的背景,树杈杈处露个脸,叶尖尖处伸个手,小红花摸一摸,长藤蔓攀一攀,不亦乐乎。噼啪拍照、作势抖音。看来她们才是这大自然的真正主人,物喜己悲天真烂漫。所谓道法自然,在她们比平日高出几许的分贝里,她们早已与这无边风月融而为一,道骨仙风呼之欲出,空灵而实在。不知是她们对围城强烈的向往,唤醒了这里内敛的媚盼,抑或是这里尚存天赋的灵气,装饰了她们遥远得近乎飘渺的新梦?上帝保佑,这是真实的,我们就在这里,就在这水云深处,但又总觉得虚幻如镜,仿佛属于这里却又不属于这里。正所谓“人似秋鸿来有信,事如春梦了无痕”。庄周梦蝶,不亦如是?   

  我们是5月底上的茶山,但见茶树依山体高低错落,落差很大,树高大多在2~5米,树干不圆不直,多分杈,呈暗青偏褐色,身上长满了或绿或白的苔藓,斑驳出让人揪心的苍凉,象佝偻着的老者,硬挺着那耷拉的腰眺望远方。只有叶儿郁郁葱葱,象刚浸过蜜的青柑橘一样泛着光,一尘不染,呈现着生命无尽的张力。头春茶已采过一轮,但新的嫩叶又迫不及待地抽出,油晃晃的明绿娇嫩得掐得出水来,配上墨绿的老叶,象极了老人刚开始花白的鬓发,略显淘气,实则无奈。

  徘徊在动则几百上千年的古茶树中间,百转千回,其心也忧,其思也恕。触摸着那爬满苔藓疙瘩的虬枝,竟自喟然。有心的人们栽下了这一叶叶长採长有的茶树,而茶树却数百上千年地回馈我们,任由风刀霜剑,任由强割狂剪,毫无怨言。三毛女士想站成的树,业已遥远,如黄鹤自去。而我看见的这片片深山大壑里的茶园,却棵棵站成了无来由的箴言。

  托了“茶”的福,村寨里的房子早已超过了小康水准,富态尽显,只是贵气稍逊,就象改革开放先富起来的那个阶段。尤其是老班章村,当地人冠以土豪村之盛名,的确名副其实,家家建别墅已不能尽表其意,应该叫家家比着建酒店、建宫殿更合适些,用料相当考究,不计成本。

        家家户户的房前屋后,都就着形栽满了花,春意盎然。时下挺时髦的“多肉”也是品类齐全,嘟嘟的互争着光彩。有的还修个小小的江南式样的荷塘,一串儿金鱼杂鱼欢跑着,逐着浅波享着祥和。这倒是让人意想不到,一派闲适雅致的气象,只是烟雨江南的韵味儿不甚明显罢了。

        当然从富到贵毕竟有个过程,而且这里是大山深处,规划起来颇困难。袁枚先生有首《消夏诗》挺应此景:

        不着衣冠近半年,

        水云深处抱花眠。

        平生自想无官乐,

        第一骄人六月天。

        水云深处的浪漫无需多蓄,盈盈一握,生花绻绻。

  不记得哪位哲人说过一句话,大概意思是:你看不见你自己,你所看见的只是你的影子。这跟佛教的“空性”倒是有几分相似。象黑暗中透过的一隙光,就在那里而你却无法捧起。

        在回来的飞机上,戴着憋屈人的口罩,难免胡思乱想,这句话更让我疑惑不已。不知道我所看见的西双版纳那充满佛性的天空,南糯山、布朗山上站成永恒的古茶树,会否真的只是一个我们意识里的影子,一束永远抓不住的光?

        当你需要我的时候,我在,温柔以待,哪怕你早已不在。当你不需要我的时候,我还在,只是静默远观,哪怕百年、千年,站成衰败颓然,哪怕只剩老态与坚忍。这些古茶树给我的感觉却是真真切切的,象一位老父亲,悲悯而无怨,坚定而不语。

        或者,我们本身也是在哪一片天空匆匆划过的,不知属于谁的一道影子?

        迷迷糊糊的想着,已回到广州。

                              远志于新塘

                              2020.6.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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