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傍晚去运河边跑步,熟悉的大运河缓缓流淌,熟悉的晚霞依旧斑驳灿烂,熟悉的柳树高大苍翠,熟悉的夏花夏草繁盛绚丽,而一种不熟悉的声音在晚风中送入我的耳中,那是起于初夏终于深秋的声音,唐诗中有之,宋词中有之,虞世南的“垂委饮清露,流响出疏桐;居高声自远,非是藉秋风”。初唐四杰之一的骆宾王写道“西陆蝉声唱,南冠客思深;那堪玄鬓影,来对白头吟;露重飞难进,风多响易沉;无人信高洁,谁为表予心。”白居易:“一闻愁意结,再听乡心起;渭上新蝉声,新听浑相似;衡门有谁听?日暮槐花里。”还有刘禹锡“蝉声未发前,已自感流年;一入凄凉耳,如闻断续弦。”无疑这就是法布尔所说的“不知疲倦的歌手”蝉的歌声。
在我的记忆长卷里,蝉绝对占居非常非常长的篇幅和位置。我仔细地溯着记忆的河,细数着每一朵浪花,每一个水旋,40多年的夏天都有着它的故事和念想。
记得每年槐花、桐花飘香后,那正值夏历的四月天气,碧蓝的天空下是一望无垠的麦田,金黄金黄的,在干燥的南风下,连绵起伏,宛如金色的波浪,煞是好看。空气中也到处弥漫着丰收的气象,村民们黑黑的脸膛上总是荡漾着甜蜜的笑,那种每个人都在笑,发在内心喜悦的笑。虽然从收割、扎捆、运场、晒场、翻场、打场、扬场、晒粮、交粮、装仓等一系列甜蜜而辛劳的操作,村民们才能把这满眼的麦浪颗粒归仓,变成实实在在的丰收和沉甸甸的喜悦,但千百年来,祖祖辈辈都是在这片土地上,在这种燠热的天气里,光着黝黑的脊梁,绷紧每一块肌肉,用尽每一份气力,与时间赛跑,与天气鏖战,那种为了希望,为了丰收,拼却所有努力是那个季节农村最美的景象。
麦收刚刚结束,村民们终于可以缓口气,睡个安稳觉了。特别是如果老天爷能够在来一场透透的大雨,大人们固然有了正当的理由美美的睡个懒觉,更难得是经过打仗般的麦收后,人们也有理由来好好的犒劳自己和家人一下。于是,天空中飘着雨,烧火做饭全靠柴禾的那个年代,能凑够烧一顿饭的柴火对当时农村妇女来说是一个不大不小的挑战,但是勤劳善良的她们从来不会让家人失望的。于是村村、家家的小厨房的烟囱里都冒着浓浓的青烟,大街小胡同里满是久违了的香味,这家用平常舍不得用的豆油(平常大部分人家都吃棉籽油),足足的煎了春节以来最多最好的“面糊”,那是用白面粉,偶尔还会加个鸡蛋和成稠稀适度的糊糊,在农村里常用的大铁锅里,大火将豆油烹热,然后将适量的糊糊仔细地倒进热热的油里,“滋”的一声,对于围在灶边的孩子和灶门前烧火的男人来说,那是世界上最动听的声音,随着一阵水汽蒸腾,浓浓的豆油和面糊共同产生的香味飘散开去,厨房里,小院里,胡同里,整个村子里,在稀稀落落的夏雨里,到处都是这种醉人的香味,简单而浓郁,直直延伸到天边,延伸到人的灵魂最深处。。。。。。
雨停了,村子里的小路边、树林里,松软湿润的泥土上多了很多浅浅的圆圆的小洞,茂盛青翠的柳树或高大粗壮的榆树上多了一些蝉蜕,疏枝密叶间多了几声嘹亮的动人的“知了。。。知了。。。”的歌声,那小小的身躯里应该藏着对阳光雨露,对自由飞翔的几多热望,才会如此拼却三年的努力,换得一个星期的尽情的高歌。从此,刚收获后村民们又多了一份天赐的厚礼和快乐,每天傍晚,总会见到大人领着孩子,大人拿个小铲子,孩子拎着个小玻璃瓶,低着头,慢悠悠地找寻着刚刚破土的知了猴,虽然每天也逮不到几只,但是每发现一只,这一老一小的人啊都会同时发出望外的惊呼声,小孩通常会用小手急切而又小心翼翼地将那层已破开的薄薄土层扣去,一下、两下,眼看就要看到正努力向外攀爬的知了猴了,但是,那个憨憨地小东西突然像是感到有什么危险似的,从穴沿直直地坠下去,一下子就不见了。这时候小孩子通常会惊慌失措了,使劲地摇着大人地胳膊,脸涨的红红的,央告着大人帮忙。大人则不慌不忙的让孩子把小手拿远些,然后用小铲子在距离穴口5、6公分的地方直直地剜下去,用力向上一掘,小小地带有淡黑条纹地黄黄地肉肉地小虫就暴露在大家面前了。也许是感受到空气地新鲜,或许是有不对地地方,可怜而又可爱地小虫或许是兴奋地也或许是惊恐地摆动六条指节分明地腿漫无目的向远处爬去。小孩子兴奋地用小手胆怯地去捉小虫地背,他是对小虫的两支前螯心存畏惧。大人通常会是坏坏地大叫一声,故意吓得小孩猛然得收回小手,胆怯而又无奈得看着家长,逗死人啦。这时通常会引发大人一阵开心得大笑,然后在大人得鼓励或怂恿下,小孩终于鼓足里勇气,将快马加鞭慌张逃跑得小虫用手捉起来,反反复复地看了够,才恋恋地放进携带得小玻璃瓶中,谨慎地把盖子拧的紧紧得,然后巴巴地追上已经重新开始发现新大陆得大人,满满得幸福劲儿。。。。。。经过一个多星期的惊喜积累,那个放了盐巴和清水的陶罐里已经储了满满的知了猴,有完整的,有背上已经开裂,露出嫩绿嫩绿的软软的肉,还有已完全褪去蝉壳,已完全长出长长的软软的翅膀。。。。花花绿绿的挤在一起,好看的很!挑个星期天,或者还是下雨天,把这些知了猴用清水细细地洗了,在火红的灶火中,在热热的豆油中,煎的金黄酥脆的,咬上一口,那种香脆可口,足以让那个物质还相对贫困的岁月唇齿留香,回味无穷。
从此小孩子们乐趣就多了去了。田里的庄稼在充足的阳光照耀和丰沛的雨水滋润下,疯狂地展示着生命的力量。棉花已经抽节开花,粉红的喇叭型花冠,在夏日阳光下透着淡淡的玉一般的光泽,厚大分叉的棉叶在长长的细柄上随风招摇,墨绿墨绿的,油光闪亮的,像厚重的手掌护着那半开的花;玉米长势更旺,宽大悠长的叶子,随风摇曳,半腰中已伸出巴掌长的圆圆的玉米棒子,顶上已吐出软软的长长的穗,是青色的,卷曲着的,像贵妇人的发髻。最招孩子喜爱的当然是那高高的粗壮的高粱了,虽然还没有接穗,但是也已经有两三米高了,茂密的叶子和粗壮的秸秆在微风中相互轻抚着,发出动人的“沙沙”的声音,那就是书本里常说的青纱帐啊!可是这个时刻,孩子关注的却是那长长的高粱秸秆,砍回家,截去两端,在顶上用钢丝绑个塑料袋,一个捕蝉神器就诞生啦,更早时候,还没有塑料袋,只能委屈那老实巴交的耕牛了。机灵的孩子门有良心地先给牛伯伯赶阵子苍蝇,拍几只讨厌的牛虻,把长着两只超大眼睛的壮壮的牛虻,解恨似的掐掉一只翅膀,四脚朝天地放在一光溜地上,看它疯狂的挥动残余的一支翅膀,打着旋,嗡嗡的,孩子们解气般的玩上一阵子才离开,然后,趁老牛不注意,顺手将早就瞄准了几根最粗最长的牛尾果断干脆地揪走,欢乐地跑开了。老牛悠然地甩几下尾巴,回过头来,望外孩子地背影,张开慢慢咀嚼着地不时滴着长长白色涎液地大嘴,哞哞叫上几声,像是叮咛那几个调皮蛋慢些跑。有了牛尾,就对折起来,打个活结,系在高粱秆上,然后就可以用来去套高高趴在枝头密叶下知了了。
夏季的夜晚,或者星光灿烂,或者银河在天,那时没有电,更没有电灯、电扇,更不用说电视、电脑、冰箱、空调,人们对付漫漫奥热的长夜的办法就是把晚饭端到院里,大多是村头去吃,太阳已完全落山了,人们通常贪着干活,直到暮色四合时才从地里赶回,拖着疲惫的身躯在奥热的厨房里简单的做些吃食,以补充一天的体力。晚饭通常是都村头去吃的,白天的暑气已渐渐褪去,从东南角田间吹过的晚风,凉凉的,夹杂着盛夏庄稼特有的生命气息,给庄稼人不仅带来了片刻的舒适,更带来了满满的希望。孩子们吃过饭,捉迷藏、老鹰捉小鸡、砍大刀。。。精力旺盛的他们只有经过完全的释放,才回到村头,躺在预先带来的凉席上,望着天上的流云和会走的月亮,沐浴着阵阵的微风,听着大人们或兴奋或疲惫的似懂非懂的庄稼话,还有池塘边上柳树林里蝉声,东边一片起劲的唱完了,紧接着西边就开始和下去了,刚开始还是几个独唱,后来就不得了了,一排排一片片,根本分不出子丑寅卯来,就是一片歌的海洋,一片快乐的歌的海洋,一片歌颂生命的快乐的歌的海洋。“吱。。。”一只特立独行的蝉飞离枝头,快乐的唱着,飞过孩子的头顶,还恶作剧的洒下一串“甘霖”,落在孩子们的脸上、身上,凉凉的,孩子通常会骂一句:“该死的知了,撒我一身尿。”引来大人小孩们一阵大笑。
夏季虽然辛苦,但是不像麦收秋收那么急迫,好乐的村民们也通常会凑份子请一台扬琴、坠子书来小村里唱上几天,这样的话,村里就真的热闹了:德高望重的村长指挥着给“先生”们安排住处,安排戏台,安排早中晚送饭的顺序。。。。,村民也更忙开了,路远的,借辆自行车,路近的,拉辆地排车,早早的把孩子的姥姥、姥爷,三大姑四大姨的都接来或者通知到,来家里住上几天,听听大戏和坠子书,那十天半月可以说是村里最热闹的日子,亲戚们也多起来了,一个胡同里住着东家的姥姥,西家的舅妈,南头来了好唱戏的二舅爷,北头来了爱听书的三姑父。。。,每条胡同里都飘着肉香酒香,每条大街小巷都充满着欢声笑语;亲戚们也都非常熟络,老年人们白天聚在村头大树的浓荫下,讨论着昨天的戏,说着今年的先生们唱的比去年的还好,那个拉弦的也好,板鼓和简子打的也妙,美中不足的是就是晚上时间太短了,不过瘾。然后就会在一起猜猜今晚的剧情,黄天霸能否脱险?白玉堂能够盗得夜光杯?买得“香颖”得傻小子王华该怎么待承那个穷酸落魄而又处处摆谱要样的“爹”?会唱得会唱上两句戏词,会说得讲上两句笑话,整个村子里到处欢声笑语,到处欢乐祥和。晚上终于来了,在村里最开阔最气派得场地上,高高得戏台已经搭好,台前长长得横木上一溜挂着四盏硕大得电石灯,“嘶嘶”得响着,明亮得白光照的四周亮亮得,像四个空中得大月亮。台上得先生们吃过村民得“份饭”后,把个锣鼓家什敲得震天价响,板胡拉得悠扬高亢,外村得人羡慕得说,你们村请的好戏班,周边十里八乡都能听得到,热闹!喜庆呀!然后“啧啧”得离开。那时节各家都没有表,村部里唯一的马蹄表正高高得挂在戏台前得立杆上,通常会唱到夜里10点多,在田里劳累了一天得村民们才过足戏瘾,不停得打起哈欠,但是没有一个人舍得离开。唱到热闹处,远远近近得树上得知了也来瞎凑热闹,一起扯起嗓子唱起了,声音之大居然影响了离戏台稍远得村民们听戏。远远的地脚,有人点上一堆篝火,红红得火焰肆无忌惮得在空气中猎猎作响,另有几个好事得家伙分头去用脚去踹那大大小小的树,受到惊吓得知了们,没了主意的离开枝头,纷纷向火堆俯冲下去,霹雳巴拉得,下雨一般,一会儿就落了一地。最乐得当属于小孩子了,本来他们对戏不怎么感兴趣,看到从天而降得知了雨,一个个迷迷瞪瞪得挣脱父母得怀抱去捡满地得知了,两只小手都抓得满满得,知了在小手里竭力地叫着,孩子们却欢乐地跑着、跳着,红红地篝火照亮每一个幼稚而简单快乐地脸。。。。。。
秋天的蝉声也像夏季的天气,渐渐的衰弱下去。习习的西风中还是到处能听到蝉的叫声,早起的赶学堂的孩子偶尔还会在晨露中捉到一两只攀爬到半截树身就开始蜕变的知了。但是蝉的身影少了,歌声也薄弱了,在很多的树枝头都能看到一串串的死去了的知了,那是一种生命的终结,一种为了希望拼尽全力后,享受了生命的阳光雨露后的洒脱,是拼尽全力后,该唱的歌都已唱过,该撒得欢都已撒过,该抒得情也都已抒过的平静的终结。也许不久后的一阵秋风秋雨可能会把它们吹离枝头,重新回到它们当时拼尽全力要脱离的泥土,无怨无悔的回去。
冬天的北风掠过北方平原上高大但光秃秃的榆树和柳树,呜呜作响。孩子凭着多年养成的生物钟判断着天将亮了,要起床了,还翻个身,把脑袋缩进暖暖的被窝了,贪婪的再享受一会儿梦的甜蜜。冬天是单调的,天总是灰蒙蒙的,地总是白花花的。风裹着尘土从田里、路上掠过,从穿着单薄的孩子们身上吹过,孩子不住的灵活的转动身体,躲避着那强劲的风头和黄沙。在风里跑呀跑呀,屁股上小书包一颠一颠的,像风一样灵巧,像风一样敏捷。经过树林时,风吹过,偶尔会有东西吹落在头上,是干瘪的,长了毛的蝉的躯体,没有翅膀了,也僵硬了,像田里的土坷垃一样。孩子们通常会捡起来,呆呆地端详一阵子,或许他们会想起初夏地新鲜地面上冒出地小土堆,会想起夏夜里那凉凉地“露水”,会想起唱戏时地篝火和知了雨,会想起秋天里地西风和蝉地残唱。。。。,抬起头,向着无边无际冬日下大平原远方的尽头望去,那里或许正是明年春天到来地方向。。。。
(记于2020年6月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