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长大了,无可避免地见证了许多亲朋好友的婚事。
其中隐约可以留意到几个趋势:
例如亲友们得以目睹的,不只是结婚当日的典礼与宴席,而是从求婚开始就公开的一连串过程;甚至多亏了社群网站的普及,就算无缘参加婚礼,也可以透过各种影像纪录重温现场。
也例如婚礼宴席的「工程」越来越浩大,往往除了传统的仪式和程序以外,还增添了许多来自新人或亲友的活动、表演,与分享。
又例如虽然不见得人人都能够举行一场「世纪婚礼」,但似乎越来越多当事人愿意在婚礼仪式上,付出心思与金钱,只为了「留下一个美好回忆」。现正流行的海外婚纱和海外婚礼,就是典型例子。
拍摄婚照的习惯约从1970年开始改变。
拍摄婚照的习惯约从1970年开始改变。在那之前,新人或是在婚礼当天前往照相馆拍照,或是聘请摄影师前往家中,而婚照的主题则多以全家福为主。80年代起,专门的婚纱店逐渐取代了传统照相馆,提供礼服、化妆造型与照相的合并服务,并且开启了在婚礼前择日拍照的风俗,「婚纱照」一词也从此开始普及。
再后来,婚纱业愈发成熟,「婚纱照套餐服务」成为主流,也就是从礼服、造型、摄影到各种杂物赠品一概囊括,并且依照照片和造型的数量提供不同的价格。
婚纱照成为绝大多数人婚礼仪式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从婚礼的额外产出演变成独立的商品,并往往被视为个人品味与梦想的投射。
于是除了礼服、造型以外,婚纱照的户外地点,也成了每一对新人「凸显自己」之处。除去常见的热门景点,新人们可能纳入只有自己才知道,或是对自己有特殊意义的私房地点;另一方面,随着旅游也成为另一种文化象徵,和蜜月旅行结合的海外婚纱也成为新的趋势。
如果搜寻「海外婚纱」,就可以发现许多提供该服务的婚纱店或是婚照摄影师,地点则从东南亚、日本、澳洲到欧洲。有媒体开始提供海外婚纱「教战手则」,甚至国外媒体也发现了这样,对逐渐增加的婚照旅客们进行报导。
在婚纱照中表演爱
曾经,婚照的目的是为了记录婚礼仪式。在拍照并不普及的年代,照相也强化了婚礼的重要性。当与婚礼「脱钩」,婚纱照的目的与其说是纪念,更不如说是表演。以夸张而放大的情绪、设计过的亲腻、符合童话故事的角色互动(如男方高举女方)与特定挑选的地点,成就我们想像中的浪漫爱。
婚纱照的场景彷彿一个写好的剧本,以宣扬某种特定样板的爱情,以及我们对婚姻的高度崇拜,和对婚姻关系里固着的性别想像。在这个剧本里,个人爱情的真实样貌与需求从来不重要,重要的是能否迈上婚姻的康庄大道。
在婚纱照里,女方往往是主角。这点反映在女方的服装与造型通常较受重视,同时女方也较常对婚纱照表现出比较高的兴趣与在意(或是被期待表现出较多的在意),女人的婚纱照更总被称为她们「最美的时刻」。
当婚纱照得以成为一个女人最美的表现,一方面说明了在这个社会里,女人的婚配往往被视为她们最光耀的时刻,「嫁人」是其最高的荣宠;另一方面,这似乎也矛盾地暗示着,女人在从单身到已婚这样一个跨界的过程中,势必无法抵挡自身价值的衰败。至少,在「美丽」这件事情上,已经无缘(也不需要)再竞争。
然而,如果婚姻承诺真的是爱情的证成与延续──如许多人声称的那般,那麽婚纱应该只是一个起点,而非最高点;亲密关系裡日复一日的互动、分工、纠葛与衝突,也才应该是爱情的样貌。爱情的图像又何须透过婚纱照来成全?
于是我们只能承认,在一成不变的换装·佈景和亲吻之中,婚纱照所颂扬的,从来不是真的爱情,至少不是你我在日常生活里笨拙与伤心的爱情,而是淡化了个人独特性,只为强化婚姻的正当性的爱情。
当我们越努力想要用照片里过度膨胀的快乐与幸福,来为自己的爱情代言,我们却反而可能越捕捉不到,亲密关系真正的样貌。说穿了,我们可以在各种意想不到的地点拍照,出演的却是同样的剧情。当婚姻被视为爱情唯一的实践,婚纱照也就成了大同小异的谢幕礼而已。
求婚仪式的传奇化
这个塑造(却又远离)爱情、神化婚姻的工程并不仅止婚纱照。近年来,求婚仪式也越来越公开与繁琐。许多人选择邀请亲友一起见证,并全程录影,在求婚成功之后上网分享影片,媒体也酷爱各种在公开场合示爱求婚的故事。
与此同时,在好莱坞电影和婚礼产业的推波助澜下,婚礼日总被冠上「女人人生中最重要的一天」的称号与期待。于是从服装到场地,从邀请函到谢卡,宾客到节目,无处不费尽心思,若出了差错,更要被视为人生大憾。
这些传奇的求婚与繁琐的宴席,被标示为「爱的宣言」;当情人节的花招几乎已经用罄,一场华丽的婚礼仪式才是究极真爱的表现:爱她/他就是把她娶回家/嫁给他,让她/他当最美/最有面子的新娘/新郎。
是在这样的公开之中,「被爱」的骄傲恐怕不是重点,更关键的是被认可为「值得结婚的对象」是一件值得炫耀之事(尤其对女性来说)而盛大的婚礼则彷彿一场成果发表会,任父母家长宣告如何完成了自己的责任,让子女成功进入婚姻。
事实上,「公开求婚、婚纱照、盛大婚礼」可以说是婚礼仪式的铁三角,共同以爱情为名,宣扬女人们在一个崇尚「双人世界」婚家价值、笃信「婚期是通往幸福的道路」的社会中,因为婚配而「被幸福」的光芒。尽管当代男女大喊单身无罪,但各种「世纪婚礼」、爱情范例与婚家展演仍然告诉你我,婚家毕竟是一切脱离苦难的源头,若为好男好女势必能有救赎。
我们不能说这一切与爱无关,毕竟浪漫爱在这个过程中,也扮演了重要的角色。爱情正常化了婚姻与婚仪,而婚仪又再次贩售了爱情。只是如同所有消消费社会里的商品,我们买单的,只能是大量制造的罗曼史。
或许最有趣的是,在复制婚家神话的同时,也正是这些仪式创造了一个「与终不同」的机会。在当代社会,以消费建构爱情早已不是新闻,这也是建构起婚纱照文化与盛大婚礼的因素之一。人们透过购买某些服务与仪式,来具体化浪漫爱的剧本,所以婚纱照里充满华丽的手工礼服,与遥远的渡假胜地。与此同时,我们也早以习惯以消费作为凸显个人特质的方法之一,透过商品与品牌的选择,来达成反叛的目标。于是在这些繁琐的婚礼仪式中,人们一方面重复同样的爱情与婚家宣言,另一面却又必须透过各种的品味消费,来强调自己的婚姻与爱情的突出一一例如远赴他乡拍摄婚纱照片或举行婚礼或是设计别出心裁的婚宴形式。
一切只盼好男好女若真得救赎,至少也是潇洒的。对于单偶婚家的崇拜使得婚礼不死,而庞人的消费则催生了婚礼产业的蓬勃;婚礼产业透过鼓励消费一方面重新复制幸福婚姻美梦,一方面又塑造个人化的爱情样板。婚家神话、消费主义,与婚礼仪式之问的密切合谋,或许带着我们扮演爱情,却恐怕终究无法接近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