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桂枝不知道在门口一进一出的瞬间，丈夫心中已经转过了无数个念头。
她头一次正经八百地坐在丈夫对面，微微低着头，声音不大，却语气坚定地说：“咱们成亲这么多年，我一直都没有去拜见婆婆大人，实为不孝。我要去关里拜见她老人家。”
李鸣岐心里道：“来了，来了。”他心里明镜似的清楚，是早晨的事情在继续发酵了。
他就不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儿，小妻子突然斩钉截铁地说出这个事儿？梦到黄大仙？他还真就不信了。虽然他并不是真的很介意关里的家曝光，但绝不是这样猝不及防的，弄得人一时措手不及。
思来想去，他觉得应该是昨晚喝酒出了问题。他记不清楚自己和朋友几杯酒下肚之后的事儿了，心中颇为懊恼：“果真喝酒误事啊！”他暗下决心，以后再不喝酒了。从此以后，李鸣岐终其一生果然滴酒不沾。
李鸣岐坐在那里心思百转千回，神情恍惚，一时间忘记回应妻子的话了。
“李鸣岐，你不可以这样对我！”王桂枝见丈夫虽然坐在自己眼前，却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对自己的话充耳不闻，不由地又气又怒，又悲哀。她头一回喊出了丈夫的名字，表示自己强烈的不满。
李鸣岐迅速回过神来，定睛一看，妻子的大眼睛里已经积蓄了大量的泪水，仿佛随时都会决堤而出。他有点慌张地说：“我怎么你了？”停了一瞬，赶紧接着说：“你要去关里，咱们就去，去呗。”
王桂枝没想到丈夫这么痛快就答应了自己的要求，她想了一早上，准备了好些话都没有来得及说出来，这就达到目的了？她一时间反而愣住了。
她眼里噙着满眶泪水，亮晶晶的闪动着光芒。红红的嘴唇微微张开，却无声无息。
看到小妻子有点呆傻的样子，李鸣岐心中的不悦立刻飞到九霄云外去了。他轻松自在地问：“怎么发傻了？又不想去关里了？”
王桂枝猛然惊醒，用力眨眨眼睛，努力把眼泪憋回去，然后故作强硬地说：“去，为啥不去？”同时在心里暗自给自己打气，悄悄嘀咕着：“我有三个儿子，谁怕谁呀！”
夫妻俩三言两语就决定了一起回关里老家探亲的事宜。
李鸣岐行动力超强，是个绝对的行动派。他在很短的时间内，安排好了照像馆的生意。这是每两年一次都要做的，倒也轻车熟路。
他到王家告知自己要携妻儿回乡，恳请丈母娘张颖儿帮助照看李家院子和留在家里的李瑞暄姐弟。
他订好了从K市到天津的船票，和王桂枝一起，带着三岁的李瑞明，几个月大的李瑞昭登上了返乡的旅程。
这是王桂枝有生以来第一次离开K市，是她自己努力争取来的出行，也是她人生中唯一的一次出远门。如果她能够预知此次出远门带来的后果，不知道她是否还会坚持要走这一趟？
可惜，这世上从来就没有“如果”。
从K市码头登上跨海远航的轮船，船舱里挤满了带着大大小小包裹、箱箧的男女老少。大人喊，孩子闹，一片嘈杂混乱。
虽然李鸣岐花了较多的银子买了三等船票，一家四口不用挤在底舱的大通铺上，却仍然避不开拥挤的人群和喧闹的环境。
李鸣岐在船上熟门熟路，如鱼得水般的轻松惬意。
王桂枝心中郁闷难解，越发觉得船舱里乌烟瘴气难以忍受。她白天抱着幼小的三儿子，带着懵懂无知的二儿子，一直待在甲板上，尽可能减少回到船舱的时间。
海面上的风远比内河的风猛烈强劲，一整天海风吹下来，王桂枝自己都觉得有点儿透心凉。她以为是因为自己的心情不好所致，并没有太在意。
半夜时分，幼小的婴儿李瑞昭忽然大哭不止，浑身滚烫的发起烧来了。航行在大海上的轮船上，根本没有任何为普通乘客提供的医疗服务。
王桂枝紧紧抱着高烧不止的幼子，心急如焚，同时悔恨莫及。她恨自己只顾自己的感受，没有想到还是婴儿的幼子根本经不起海风吹袭。她恨自己没有及时发现儿子的不对劲。她恨自己眼看着儿子发烧、受苦，却无能为力。
她抱着儿子默默流泪，一筹莫展。
李鸣岐不知从哪儿弄来了一盆冷水，夫妇俩一直用打湿的布巾覆盖着幼子的额头，同时擦拭着他幼小柔弱的身体。
三岁的李瑞明异常乖巧地依偎在母亲身边，不吵也不闹，倒是个懂事又省心的孩子。
一路煎熬中，终于到了天津港。下船之后，李鸣岐和王桂枝第一时间抱着李瑞昭去了最近的医馆，请大夫给孩子诊治。
因为在船上的冷水降温起了作用，小小的李瑞昭高烧已退。胡子花白的医馆坐诊老大夫一番把脉、看喉、摸肚子下来，开了几副药，说是只要吃了这些药，应该无甚大碍。
老大夫没有说出来的是，孩子太小，高烧之后有啥后遗症，暂时看不出来。看着面容憔悴，忧心忡忡的孩子父母，他只是提醒了一下，平时多关注孩子成长过程中的变化。
看过医生之后，李瑞昭仿佛恢复了正常。他不哭不闹，能吃能睡，让王桂枝始终高悬在半空中的心终于落了地。
她不知道的是，高烧的伤害已经造成，只是暂时没有显示出来而已。
随着年龄的增长，李瑞昭的一只眼睛明显歪斜，西医诊断是神经早已经被损伤，不可逆转。以至于他终身都带着一只斜眼，受尽嘲笑和不方便之苦。
这仅仅只是严酷的生活对王桂枝此行稍稍露出的一点残忍，更大的伤害还在前方等着她。
此时的王桂枝懵然不知命运的轮盘，已经转向对她极其残酷的方向。她也顾不上想那些有的没的未来。
她惴惴不安地开始担心，即将到达丈夫故乡，将要同时面对那个时代的一个女人最不愿意直接面对的两个人：婆婆和丈夫的大房妻子。
路再长，总是会走到目的地的。人再担心，有些事情总是无法逃避，必须面对的。
几经波折，王桂枝和李鸣岐终于回到了位于河北某地农村的李氏老家。
一直到进了李家的大门，王桂枝才真正了解到，李鸣岐每次回乡探亲，带回的银钱都用在了何处。
李家在村子里俨然已经成为一个引人注目的人家。院墙围着的青砖大瓦房、围绕着村子的土地，全都是李鸣岐一点一点置办起来的。
不得不承认，李鸣岐凭一己之力，赤手空拳打天下，为家人挣下了一份可观的家产。他的确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关里关外的家，虽然比不上豪门大户，但是实实在在的富庶殷实人家。很不错。
王桂枝拜见了婆婆，认识了李鸣岐的另一个妻子，以及他们的一儿三女。没有人透露过当时见面的情形，可以想象的是，王桂枝的心情自然不会好，而另外两位女子的心情恐怕也是很复杂难言的吧？只是无从考证。
细心的王桂枝注意到，和李瑞明年龄相仿的那个男孩，据说叫李瑞晗的，腿脚不便，走路时明显有些跛脚。
稍一打听，得知是因为这孩子幼时，在床上爬行，差点儿一头栽到地上。他奶奶随手抓着他的脚给救回来了。没有人发现他当时伤了脚上的筋骨，等到注意到了的时候，已经不能完全治愈了。
心软的王桂枝很是为李瑞晗伤心了一阵子，觉得这孩子小小年纪成了残疾，实在是太可怜了。这也促使她在今后的日子里，对这个孩子多了几分额外的心疼和关照。这是后话。
她心里暗自庆幸，自己的孩子都健健康康的，没啥毛病。而且她还有点儿小小的优越感，因为自己有三个健康的儿子。
农村的景色与城市大不相同。从小在城市里长大的王桂枝头一回来到乡下，头一回走进田野，接触到农家生活，自是新鲜又好奇。
广袤无际的碧绿田野，随处可见的野花野草，遍地觅食的鸡鸭，田埂小道上的牛羊，屋后猪圈里的肥猪，都是她从来没有见过的景象。
如果不考虑此行背后的原因，对于王桂枝来说，其实是一个很新鲜有趣的记忆。
在关里家住了二十天之后，李鸣岐和王桂枝带着李瑞明和李瑞昭踏上了归途。
除了几个当事人，没有人知道王桂枝在关里家经历了什么，感受到了什么？她一生中，闭口不谈此次探亲之旅，尤其是在李氏老家居住的任何情况。一切如流水般逝去，仿佛了无痕迹。
当轮船缓缓驶向K市港口，远远可以望见陆地的轮廓时，王桂枝感觉松了一大口气，心上一直压着的一块大石头忽然没有了。她竭力想忘记一些什么东西，而且真的有些惦念留在家里的一双儿女了。
她告诫自己，回到家里了，好好过日子，把孩子们拉扯大，培养成人最重要。其他的，随他去吧。
生活却总是不尽人意，总是在不经意间、从意想不到处，给人沉重的打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