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火车真是个累人的事，且不说这期间挤来挤去的匆忙和失态，上车后更是面对着各式各样的人和事，好比让你突然和好几个陌生人同居一般，生活习惯的不同总是折磨着我仅剩的耐心——更何况我本来就不是有耐心的人。

        虽然对面住的两个女人实在惹人厌，但好在我下铺住着一个慈祥和蔼的奶奶，算是疲累旅途的一点亮色，好似雨后的深色松枝尖儿反射的一点点光。刚上车时她看上去有些累，坐在下铺双眼无神，头上戴着我奶奶常戴的那种毛线帽，穿着红色夹花袄，脚上不知是从哪个酒店带的一次性拖鞋，我觉得有点亲切，我奶奶也是这样，每次住完酒店总要带着那些用的，带回去也没什么用处，但这些习惯总是让人想起父辈，勤俭又可爱。我本以为是和对面的女人一起，后来发现并非这样，对她低头笑了笑，老人也回应，但笑容只是一闪而过。

      旅途的中间，我坐在床边看书，她操着一口方言举着黄亮香蕉问我：“姑娘，吃吗？”我最不喜欢吃香蕉，但还是接住了，说：“谢谢奶奶。”她笑得很开心，脸上的皱纹纠结在一起，是真的很开心。我接住原因无他，只是因为对面的两个女人都回绝了她，不知为何，让我有点难过。
       

        后来我跟她讲话，才知道为何她沉默着看着窗外。她的口音太重了，我费了好大劲才听懂。她说她去甘肃，问我去哪，我说回陕西，回家，她就说过年啊回家好，还是回家好。
     

      她说了很多，说她去福建看打工的孩子，住在酒店，但他忙，没机会照顾她，她觉得住酒店贵，连年都没过，就收拾东西准备回家了。似乎是一笔带过，一个简单的故事，可是这背后有多少暗影？儿子为什么不回家？为什么家里只有她一人了？老伴呢？为什么儿子不接她去家里住？我没问，也不敢知道。仿佛这半个没有前因后果的故事浓缩了她的半生。
       

        说完以后，她突然拉着我的手，说我像她的孙女，她孙女也像我这么高了，我开心地说：“您也像我奶奶，我奶奶也这么好。”
   

        一时间竟有些搞不懂的感动。她握着我的手的那一刹那，我仿佛又坐在渭南那个老院子里和我奶奶晒暖暖，老人微眯的双眼，和我紧握的双手，老猫窝在墙根，舔她的毛。偶尔是躺在房里的木床上，前门后门都开着，穿堂风一阵又一阵，羊在后院嚼着草，偶尔应和着树上的蝉鸣，风吹起绿色的塑料门帘，奶奶给我摇着竹扇，时光凝固着。
     

        我愧疚，我惶恐，我竟是如此久都没有去看过她。
   

        我也是猛地发现，我们对于那些大起大落的事情向来缺乏记忆力，回首过去，你会发现，你记得的往往是一瞬间的光芒——一个祈求的眼神，一阵恍惚的风，一个不经意的触碰，一段故意的沉睡。

时间是岸，水走的时候从来不靠岸来推动，不是时间在走，而是我们，我们在行走，在变化，在往复一日地遗憾，也在日复一日地后悔。但后悔难道不是人生的常态？没有后悔的人这一生必然幸福又坦荡，毫无顾虑吧。
   

她看着我又念叨起来，说她的孙女乖巧伶俐，漂亮可爱，我都一一应着，末了问她：“我不是也这样？”她笑着，我也笑，但我并不开心，我还是很压抑。
   

我想到我也会如她一般老，也会与时代脱节，也会因为操着一口方言，而不敢开口，在漫漫长途上只能看着窗外一闪而过的风景发呆，就像看着那些曾被我拥有的一闪而过的光阴一般。我握着她的手就好像和六七十年后的自己来了一个会面，那一瞬间，仿佛我和她是一体，我们同为人类，展示着不同的生存长度。说不同，又有什么不同？我讲不来那种感觉，就是那种神灵合一通体通透的感觉，我看着她的眼睛，仿佛也看着自己。
   

又开始去想那些不着边际的生死。两年了，我从未停止从书中寻找答案，却拖着没有给自己一个答案。
   

季羡林说死不过是生的对立面；村上说死不是生的对立面，而是生的一部分；周国平说追求生命的意义，生命的意义也许就寓于追寻之中；叔本华说万物都是我的意志；史铁生没有给出答案，他说活着试试吧，反正死总是要来的。
 

今天读到这句话时，一下子忍不住笑出来，这个人太可爱了，他带着戏谑无奈调侃洒脱，说出这样的话。

生不是你认为的，而是一个事实，你在思考生死时已经没有选择了。

我很久之前也这么想过，已经活着了，已经来了，中国人不是最喜欢说：你看你来都来了。也挺开脱的，是啊我来都来了，玩一会儿再走吧。
   

最后她松开手，手心的茧摩擦过我的掌心，我们都收回了手，这片刻间我思虑良多。
 

比起小孩子，我还更喜欢老人。
 

我不喜欢小孩子，我从他们身上看到的只是任性自私无止境的欲望，我看不到可爱。我妈妈说我奇怪，怎么会有女孩子不喜欢小孩呢？抱歉了，我真的不喜欢，我觉得小孩就应该是乖乖的，说不哭就不哭，安分的，而不是要不到东西就哭，我希望她们听我的话，听我说不能哭时就停止。我妈笑着说：“你那哪是小孩子。”
   

最后我发现，这是我。
 

我希望的是小时候的我。年幼时，大多人绕着父母的膝弯撒娇，用软糯的声音祈求一件东西。我从来没有过。我不吵也不闹，还没读书时就能从妈妈的单位走一条街走回家，去超市从来不出声，再想吃的零食也只是多看两眼，我羞于表达自己的欲求，我哭压抑着声音，我笑从来肆无忌惮。
   

相比起和小孩玩，我更喜欢坐在年迈的人身边，那种安静、沉静的氛围能感染一个人，就像史铁生坐在地坛，而我坐在岁月见证者的身边，都是求一个安静。不同于从小孩身上看不到自己，我在老人身上却能看到自己的未来，安静地站着坐着懒得动都不动，仿佛年轻时已经把力气都用光了，光从地上亮起，月光漫过我的膝盖时，回家，像一头老黄牛一样弯着背。
 

除了这个，让我倾羡的还有对面的姐姐和男友。我们坐在对面，她和男友视频，不做作不矫情，男生叮嘱她几句，她也应着，淡淡的气氛让人舒服，但她压不住的嘴角透露了所有讯息。她对着摄像头拨弄头发，说着方言，眼角眉梢都是笑意，鲜活而生动，看到她，突然觉得自己也开心的不得了，觉得一切本就该这么好的。
   

太阳本就该这么亮的，风本就该这么和煦的，这世间本就该这么温暖的，一切本就该是这一切的。
   

累，但仍有收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