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玉米相关的那些活计—我的乡村三十一

在小麦芒刺已硬、麦粒灌浆的时候,玉米就要间种了。

小麦地的陇上,父亲用镢头刨出一连串的浅坑,母亲和我们姊妹们赤脚跟在后面,一人往坑里撒化肥,一人把两三粒玉米种子抛进去,然后用脚耙来泥土把坑覆盖、抹平。

待小麦收获时,每一棵玉米已经擎着四五片细长叶子、油绿着身子,准备整个田地被它们独享的时光。

可农人总是精打细算,土地最大限度地利用,麦子一旦归仓,就有了时间把大豆的种子种在了麦茬间,这样玉米从幼年期与麦子共生的情形转化成了成长期和黄豆的共长。地里面种满了还不行,地头、地堰处也不能闲着,随手撒些菜豆、豇豆、高粱的种子,任由它们长出藤藤蔓蔓,摇曳出些多姿多彩的梦来。

野草和玉米、豆苗一起疯长。眼看着它们贴着地面平铺出去,把玉米、豆子的根部围住,想要占据着庄稼根、茎以外的所有空间,父亲就命令我们扛了锄头进了地。

长时间地拉动锄杆是个累活,但父亲的锄头一旦伸进地里就成半天的也不放下。弯背、弓腰、屈膝,他在一棵一棵长到膝盖高的玉米间灵活转动锄头,找准野草的生长方向和根的部位,把锄柄下按,让锄头顶端的锋刃啃入地面,嗖嗖拉动,草就应声根除,倒伏向一边,仰在太阳底下暴晒。我们姊妹可没有父亲拉动锄头的力量,也没有父亲左右开弓调整身体肌肉疲劳度的技术,使着笨办法,一会儿功夫手就起泡、腰就酸痛,浑身没力地坐到了地头。

这个时段豆苗间的草要锄掉可是个难活。豆苗细小、幼嫩、纤细着身子,一不小心就会和野草一样在锄下毙命,每一锄下去可都要小心着。锄这豆间草的同时还要把已经开始腐烂的麦茬一并锄倒,让它们成为田间的天然饲料。踩在麦茬上,倒退着拉锄,脚时不时的被刺破,锄还不能停下,疼痛与汗水伴着田间一切的生和灭。

草总要锄过几次。在村人的眼中,谁家的地头上野草遍布是要被笑话懒的。因而,不用半个月,就要又一次拿起锄头。

玉米矮着、豆苗稀着的时候锄草虽累,但有大的锄头帮忙,可以少使了身体的好多劲。等到玉米长到人高、长到把人淹没其中,豆子密密地长满地间的时候,正是一年中雨水旺、草木丰的季节,野草从庄稼间的每一点缝隙钻出,向高处拓展生存的空间,密铺了所有可能的生长点。地里连落脚的地方都难找,人可就要蹲在地里拔草了。

酷暑的热本就让人难捱,玉米进入旺盛期密密地屏蔽了风的进入,闷热的程度可以想见,可地里的草总还要去拔。父亲就选了每天半下午的时候带我们进山。此时太阳的威力已缩减,可一样的热着,人一拱进玉米地、黄豆苗间,汗珠子就往下淌,只一会儿功夫,衣服就全部湿透,能拧出汗了。“小巴锄”可以在这个时候派上用场,柄短、头小,可以轻松插入庄稼间的空隙。但有些草就长在玉米、黄豆的根旁,甚至缠绕在杆和茎上,手就成了拔掉它们的唯一工具。单纯地长着细叶子的青草好拔,手一笼、一拽就会拔起一大把;云腥草挺一根茎向上,展开大片发紫的叶子,但茎部娇嫩、根部轻浅,使点劲拔了它们也还容易;一节一节盘出去的硬草,枝节交错、根须发达,非得双手用力不可,拽出它的根须时的回力还是会让人蹲到地上、仰面跌倒;还有一种草,俗名“拉狗蛋”,学名叫“五爪龙”的,叶片娇柔成掌状,藤蔓四围扩散,爬满玉米、黄豆的茎叶,表面看来柔弱无骨似的,可那连缀叶片的茎的表面布满了细密的小刺,拉到皮肤上就是一道血印……玉米叶子坚韧起来,边缘处刀锋般划过手、臂;黄豆苗四散长开,叶片表层浮一层细毛,摩挲戏痒了人的皮肤……人就在这密不透风的屏障里劳作,身体在极度的劳累里不断被抽干……不过地头歇息时父母是会给我们些赏赐让我们得短时的欢愉的。他们在玉米的里挑拣,拔几棵长得较慢、相对瘦弱的玉米杆拔起来,折掉杆头,去除根部,剩中间粗壮些的地方,撕开已经开始变硬的表皮,内里的嫩芯就会露出来,递给我们。顺着嫩的玉米杆芯咬下去,一股汁液就会流入嘴中,有甘蔗的甜,只是那甜度不足,有些飘渺……

化肥还要在玉米的生长期里喂上几次。在每一株玉米旁边刨出浅坑,撒一把化肥。坑不封口,就让它敞开着,挥发出化肥里氨水的气味,营养着农作物,熏跑各种虫子。

玉米茎上的某一处在某一天里会鼓出细包,慢慢变大,长成长的玉米棒子,吐出红的、黄的璎珞,像戴一顶细绒的帽子。玉米粒开始鼓胀,由白而黄,顶破包皮漏出几颗籽粒,像笑脸张开时包不住的几颗齿。玉米杆粗壮,顶端长出长穗头,由中部绽开,开灰白颜色、芦苇一样的花。这时候你放眼望向田野,一大片一大片的玉米地在你的面前铺展,覆盖了村外的原野,链接了山与山、路与路间的空隙。那玉米每一株都健硕,每一片叶子都舒展,放肆地打开自己,由内而外地闪着光,招摇着油绿而旺盛的生命。

母亲总会在玉米的这个生长阶段从玉米杆上寻找几个还稚嫩着的玉米棒子掰下来,不管父亲心疼的目光,只管把我们几个唤过来。青的玉米皮被一层层剥下了,玉米须摘净,漏出的玉米粒还青白着颜色。母亲掐一下,那粒子瘪下,流出白的汁。母亲就点头,玉米棒子递到我们嘴边,“吃吧,正是时候。”玉米粒嫩着,咬动时咯吱咯吱地响,牙齿切向那些粒子,粒子就迸出汁液,填满了口腔,青草的味道、微甜的气息搅动了我们童年的味蕾……等玉米再成熟一些时,父亲也会摘了十几棒回家,让祖母在锅里煮了,我们就能吃一顿喷香的青玉米。玉米地里还有一种食物在这个时候长出来。应该是玉米棒子在成长期里受了什么伤害吧,或者是侵进了什么异物,反正长着长着,那棒子的什么位置就会出来一块白的、青的不规则物体,有天上云的样子,母亲也会摘给我们吃。那东西有些蘑菇的质感,吃到嘴里会粉花,味道奇怪,描摹不清楚。但是大人说能吃,我们就吃。

地堰上的菜豆把枝蔓攀爬在整片地最外层的玉米杆上,一圈一圈地绕着往上,开出紫的、白的碟形花,挑出长的豆角,风吹来,铃铛般地晃。晌午时分,我会被祖母吩咐了到地头去摘菜豆。经常是拐了小篓子,一会儿功夫就会摘到半篓子。一把一把的细长豆角作为玉米地里的额外收获,成为了咸菜缸里的配角、面条卤中的主料。

玉米的成熟期在九月中旬。那时候北方的田野上满是玉米的叶与杆、穗与璎编织的繁华。眼见着玉米叶变红、变褐,有的风干了水分,从根处耷下来;包裹玉米棒子的皮也由绿变黄、变白,从幼嫩到粗糙,有的棒子根部断裂,从玉米杆上垂下来;玉米璎子也不再光滑和顺溜,蜷曲出些毛球搭在皮外……一切的迹象都在言说,收获的时候到了。

豆子总是先收割,被我们连根拔起,装进框耧推回,在场院上晒着,等待用木棍敲出豆粒的时刻。

玉米地里热闹起来,每家都出动、聚集。母亲带我们掰玉米。玉米棒子与玉米杆结合部位的细胞组织已经脆裂,按住棒子向下用力,或者再加一股拧动的力量,玉米就整棒地离开母体,被扔向地上堆成一堆。这样的收成让收获的过程有一定的乐趣,但苦累总免不了,皮肤被割破,身体多部位红肿、划伤,各个关节酸痛、肿胀。在我们捶背揉胸的时候,父亲已经挥舞开小镢头刨玉米了。他的动作总是麻利。他把身体站在玉米杆后,左手划出搂住玉米杆,向后轻压,右手镢头抡起、刨下,玉米的发达根系就被切断,玉米整棵的顺在父亲的夹肘窝里。接连刨掉上十棵,父亲才把怀里的一抱玉米杆放倒在地。我们当然也是刨玉米行列中的一员,但父亲是从不指望着我们能帮到多大的忙的,只是担心着我们刨得过前,把大块的玉米根留在土里。

玉米杆的捆扎和麦子相似,也是就地取材,找一根玉米杆子做绳子把一大抱绑成一捆,然后竖起来几捆互相支撑着堆放在一起,被我们叫做“玉米丛”。这样收获后的地里就是这样的情形:每隔十几步远就会竖起一堆玉米丛,小土包似的,成了鸟儿落地的天堂,也成了撒野的小孩子捉迷藏的躲藏地。

玉米棒子一车一车地推进场院,每家几大堆的排到了场院根。夜晚,场院上拉起一串的电灯泡,各家的人都聚集来了,围坐在自家的玉米堆前剥玉米。玉米的外皮剥掉,扔到一堆里,准备晒干后将来烧火用;中间白胖的叶子就好好地收起来,蒸馒头时好用它做包皮;里面几层的叶子只褪到玉米棒的底部,并不掰下来,好用来把一棒一棒的玉米编起来,编出白的玉米叶的麻花辫,黄的玉米棒从辫子上垂下来,然后放在石头堆上、平房顶上、粗干的大树上,晾一派属于秋天的好风光……剥玉米的手不闲着,嘴也不闲着,家长里短的闲话飘向这一堆,飘向那一堆,打着旋儿,连着这一家和那一家。

晾晒的日子很漫长,赶着秋阳很勤勉地连续挂在空中的日子。田地里是玉米杆子、场院上是玉米叶子、自家的院墙、平房、能起地的高处是玉米棒子,都在暖的阳光下打呼噜。村庄、山野就单纯地成为玉米的天堂。

日子走过的节奏开始变缓,冬天地里的农事儿变少,与玉米相关的活计却还在延续。地里的玉米杆已经推回,在家门口的空地上堆成大垛;玉米叶也已收回家,陆续地填进烧火的灶膛;玉米棒子晒干后就堆在平房上用竹篾编成的炕席围好的大囤子里。每个夜里,父亲都会从平房上拿一辫子玉米,掰下来,一家人围坐着剥玉米。父亲用长的铁锥先在玉米棒子上捅出几条竖线,我们就用手指头、或者拇指连着的部分手掌把粒子剥下来。操作熟练时就用剥完粒子的玉米棒做工具,把满棒的玉米粒搓下来。冬夜漫长,手的节奏不慢,脑子却会空想,想那满地的玉米怎么从我们的手中一步步地走过它每个生命的环节、走过收获期的每一段,走进我们面前的笸箩、簸箕里,成了一粒粒金贵的金黄。

村人总会最大化地发掘出每一件物品的功用的。忙完了主要的活计后,就把那些还算白净的玉米叶子捡出来,撕成均匀的条形,三股起编,先编成长辫子形,然后就圈起来、缝合好,一圈一圈地团成了圆垫子,蒲团一般,用来坐着烧火、钩花、做事情,很是让人受用。还会编草鞋。那时候棉靴子不舍得买,大人就用玉米皮编“捂笼”(草鞋),十字编织的方法,套在脚上,雪地里走也不怕,就是容易碎,穿不过一个冬天。玉米杆上面的细处,小孩子会折来洗净,用剪子剪出均匀的块状,装饰在七月七做好、串成的巧果的底端,挂到墙上一直地看。长的、直的、粗壮一些的玉米杆被大人选出来,砍掉两头,做了菜园子的篱笆。还有一大部分玉米杆被铡刀铡碎,成了黄牛过冬的饲料。

一年中与玉米相关的活计已经收尾,由玉米面做成的玉米饼子、打成的玉米稀饭却一直是我们童年到少年期的主食,这粗粮滋养的身体也壮实、泼辣得一如玉米植株般无论种在哪里都只是一味地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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