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钱拿出来,不然打死你!”猩红双眼的父亲,一只手抓住母亲的头发,一只手在她衣服口袋,裤子口袋里翻钱,时不时地还要用脚踹上两下,以表明他说的话是当真的。每当母亲拿到帮工钱的日子,这一幕就会在安儿家上演。当然,其他日子也会,只是这一天的演出不会那么激烈和漫长,因为父亲总能快速找到母亲藏起的可怜辛苦钱。“看什么看,早晚把你卖掉。”父亲摔下这句话,拿着搜刮来的钱,心满意足地离开了。
每当这时,十八岁的安儿总是蜷缩在角落里,冷冷地看着父亲--陈金。陈金倒不是不想打安儿,只是常年的酗酒,让他连站都站不稳,两年前就打不到她了。有一次,安儿也想拉着母亲逃开,但母亲竟然把安儿推开了。母亲和安儿说:“这辈子总是我欠他的,只要你好好的,就行。”
现在,母亲理了理头发,正了一下衣服,进厨房开始做饭,好像什么也没发生过。
在安儿六岁前的记忆里,家还是温馨的。安儿爸虽然没什么文化,但身高力大,在同村一起出去打工的人里头,他挣的钱最多。打工时的安儿爸不抽烟、不喝酒、不赌博,总能把大部分钱存起来,是第一个给家里盖房的人。
安儿妈是村里最漂亮的女人,不是女孩,是女人。安儿妈十八岁时就嫁人并生下了安儿,但在安儿一岁时,安儿的亲生父亲勾搭上了其他女人,于是天天打安儿妈,逼安儿妈离婚。安儿妈被打得实在受不了了,同意离婚并带着安儿回了娘家。
安儿爸知道后立刻找人上门提亲。安儿爸妈是同村邻居,安儿爸从小就喜欢安儿妈,只是当时安儿爸家太穷了,安儿妈的娘家根本就不同意。现在不同了,安儿妈的娘家正为女儿的事发愁呢,立马同意把安儿妈嫁过去。不过这次轮到安儿爸家不满意了,毕竟儿子还没结过婚,而且又能挣钱,怎么能娶个带娃的二婚女人。
安儿爸坚持了一年,父母拗不过他,也就默认了这桩婚事。安儿妈嫁给安儿爸后没多久,安儿妈就怀孕了,安儿爸常说:生男生女都行,儿子总会有的。那意思是,如果又生了女儿,再生一个就好,反正自己能挣钱,生到儿子为止。安儿妈听了释怀不少,并暗下决心,一定要给安儿爸生个儿子。
安儿妈之前就是因为生了女儿被前夫家人数落。生孩子当天,婆婆听说儿媳妇生了女儿,立刻坐在自家院里大哭了一场。整个月子期间,安儿妈都是自己照顾孩子,大冬天的还要用冷水洗尿布,每次想到这里,安儿妈都觉得心里隐隐地疼。
很幸运,安儿妈这次怀的是男孩。孩子满月时,安儿爸摆了十桌酒席,三岁的安儿吃得小肚子圆溜溜的,都快走不动道了。一直满脸严肃的安儿奶奶,在有了孙子之后就搬进了安儿家,每天忙前忙后,笑得合不拢嘴,虽然不管安儿只管弟弟,但也没缺了安儿吃穿。
美好的世界只存在于安儿六岁前的记忆,安儿永远忘不了那一天,那改变了她世界的一天。
“梦想”成真
那是一个晴朗的周六,虽是冬天,但有太阳晒在身上,感觉暖暖的。安儿奶奶和安儿妈在厨房做饭,安儿爸今天回家。闻着鸡汤的香味,想着爸爸可能会带回来的玩具,六岁的安儿觉得没有比自己更幸福的人了,除了此刻还在流着鼻涕的三岁弟弟让他厌烦。
弟弟总是喜欢跟着安儿,安儿让他干啥就干啥,安儿帮弟弟擦了擦鼻涕,说:“我们来玩捉迷藏吧。你先闭上眼睛,我去躲起来,你过一会来找我。”弟弟完全没听懂,只知道拉着安儿的衣角,跟着安儿跑。重复了几次都是如此,安儿不耐烦起来,看到弟弟对着自己笑,安儿只觉得生气:“你笨死了,不许笑。”
安儿坐到院子角落的小凳子上,对着弟弟说:“你出去,一会我来找你。”安儿用手指了指院门,然后推了一把弟弟。弟弟虽然只有三岁,但因为天天跟着安儿,他早已经能从安儿脸上的表情分辨安儿的情绪了。此刻,姐姐已经有点不高兴了,弟弟有点害怕起来,他努力明白姐姐的意思。“从手势来看,姐姐应该是要他去外面,可能是要去拿东西。”弟弟想,然后摇摇摆摆地向外面走去。
总算暂时摆脱这个讨厌鬼了,安儿抬头望向蓝色的天空,想着即将吃到的鸡汤,想着即将拿到的玩具,安儿做起白日梦来--假如没有弟弟。安儿不喜欢弟弟,因为每次两人抢东西,妈妈总偏袒弟弟,虽然自己都会在事后偷偷找个机会把玩具再抢回来,但总感觉不如从前家里只有自己一个孩子好。还有爸爸,原本也只疼爱她一个,安儿要什么就买什么,现在总是买两份,而且安儿总觉得自己拿到的任何东西都比弟弟的差。最讨厌的就是奶奶,只爱弟弟一个,有好吃的总是藏着要给弟弟,只会给弟弟买新衣服,而且成天让自己照顾弟弟……总之很讨厌这个小鬼!
做完饭的妈妈来到院子,想让孩子们先喝碗鸡汤,垫一垫。安儿爸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到家,大人能等,孩子可等不了。“安儿,弟弟呢?”
这叫声把安儿拉回现实,安儿想着想着竟忘记去找弟弟了,于是立马站起来,向院门跑去,边跑边喊:“我去叫他。”
从这一刻开始,安儿的“梦想”实现了—没有弟弟。但之后的十五年,每一天安儿都在后悔,后悔自己忘记去找弟弟,后悔自己要和弟弟玩捉迷藏,甚至后悔自己曾经有过那种“梦想”。
没有弟弟
在安儿的记忆里,那一天很乱,不断地有人跑来安儿家,先是亲戚,后来是邻居,再后来是村长,感觉全村人都到安儿家来了。奶奶坐在院子地上大哭,间隔地骂骂安儿妈和安儿。安儿妈和安儿爸和村里人则陆续到外面找安儿弟弟,从村里到村外,从天明到天黑。安儿则缩在院子一个角落里一直哭……
在后来的一个月里,有人说看到安儿弟弟自己跑上山了,于是安儿爸妈雇人一起上山找了三天三夜,有人说看到安儿弟弟在村口的井边玩,安儿爸妈又雇人下井找,有人说看见安儿弟弟被外来人抱走了,安儿爸妈又在村长的陪同下到派出所报警。
这一个月里,奶奶每天都要打安儿好几次,每次打每次都会说:“你为什么不出去躲,没了的为什么不是你,如果弟弟找不到了,我要打死你……”。安儿爸也不再搭理安儿,从不抽烟的他开始不停地抽烟。安儿妈虽然会叫安儿吃饭,但没有空再管安儿,因为她要忙着找弟弟,忙着做家务,忙着忍受婆婆的辱骂。
整整一年,安儿家里才渐渐平静下来,大家慢慢接受了再也找不到安儿弟弟这个事实。
再后来安儿奶奶对安儿妈说:“趁你们都还年轻,赶快再生一个吧。”很快,安儿妈又怀孕了,在这之后,安儿爸妈脸上才又开始有了一点笑容。安儿现在很希望能再有一个弟弟,因为她认为有了弟弟,一切就会回到过去。安儿妈应该也这样想,但因为一件事的发生,让一切都回不去了。
这是一个夏天暴雨后的傍晚,天气非常凉爽,大家把饭桌摆到了院子里,凉风习习,满天繁星。此时的安儿妈已经怀孕九个月了,再过不久,小弟弟就要生下来了。是的,是弟弟,奶奶早就托人给安儿妈检查了。安儿、安儿妈、安儿爸都期待着一切回到从前。
大家坐下来准备吃饭,此时安儿突然发现奶奶把所有人的饭都盛好了,只有安儿的饭没有盛。安儿已经习惯了,自从弟弟走丢之后,奶奶就一直对她爱搭不理的,要不是因为安儿妈又怀孕了,奶奶估计还得每天打她。安儿准备自己去盛饭。
“陈婶,你要的鸡蛋给你送来了。”这是隔壁的王婶,她家养的鸡多,安儿奶奶早前问她订了一些鸡蛋,好等安儿妈坐月子的时候吃。
“啊?”安儿奶奶看了一眼安儿,然后很不自然地起身,迎上去说:“辛苦你了,你说一声,我自己去拿就行。”
安儿妈见安儿奶奶去拿鸡蛋了,便按了按安儿的肩膀,让安儿坐下,自己去给安儿盛饭。安儿奶奶怎么对安儿的,安儿妈都看在眼里。但确实是因为安儿,安儿弟弟才走丢的,平时安儿妈也不好太护着安儿,可终究是自己的女儿,安儿妈总想多照顾安儿一些。
“啊……”厨房里传来安儿妈的尖叫声,和厨房房顶的掉落声。安儿家厨房的房顶掉落下来,正好砸在安儿妈身上。安儿奶奶当时正和王婶聊天,听到叫声回过头来,看了看还在饭桌旁的安儿,又看向厨房,整个人就那么直愣愣地向后倒在地上,一篮鸡蛋全部砸在身上。安儿爸冲进厨房,扒开那些破砖,不知道为什么会有那么多砖,抱出已经昏过去的安儿妈。安儿也跑过去,她只记得妈妈的腿上全是血……
安儿妈流产了,一个男孩,同时也丧失了生育能力。
安儿奶奶则中风瘫痪了,但即使瘫痪了,看到安儿时,眼睛里还能冒出火来的感觉,嘴里嘟囔着什么。若干年后,安儿才觉得那是“应该你死。”
安儿爸再也不出去打工了,地也荒废着,每天就是和村里的人打牌赌博。烟抽得比之前还要凶。最后,开始喝酒,喝醉了就打安儿妈。安儿妈很想一死了之,她以前不说是家里的掌上明珠,也是被父母宠爱着长大的。自己又长得漂亮,不知道被多少男人追求着。现在白天要干农活,晚上回家操持家务,伺候瘫痪的婆婆,动不动还要挨顿打,这样的日子她实在是过不下去了。
有一天,安儿妈真的买回了老鼠药,当她正要吃的时候,安儿放学回来,推开门看着她,喊了一声:妈妈。这一声妈妈,让安儿妈一把扔掉了老鼠药,抱起安儿大哭了起来。“我不能死,我死了安儿怎么办,那些拳头不落在我身上,那就会落在安儿身上。不行,绝对不行。安儿,妈妈会永远保护你的。”
从此以后,安儿妈每天勤勤恳恳地做事,什么事都依着安儿爸,总是一副低眉顺眼的姿态,尽量不惹安儿爸不高兴。遇到被打的时候,安儿妈就紧紧闭上眼睛,蜷着身子,抱着头,心里祈祷这一切会快点过去。
初见曙光
终于,小安儿出落成了大姑娘,还考上了重点大学,让她终于可以在其他人面前抬起头来了。她知道,这些年所有人都在嘲笑她,尤其是那些曾经被她拒绝过的男人。而现在,她的一切努力都得到了回报,而且她相信,以后的日子会越来越好。
安儿上大学的这一天,安儿爸一直坐着屋里,眼神望向远方,好像能一直看着安儿到火车站,再到学校似的。他之前觉得全村人肯定都在背后笑他,笑他没有儿子,不能传宗接代。他原本也是同辈人中的佼佼者,钱挣得最多,媳妇也最漂亮。可是一夜之间,他居然成了别人茶余饭后嘲笑的对象,他完全接受不了。
他一下子不知道自己该做些什么了,只觉得做什么都是徒劳,只觉得心烦。所以才开始抽烟、喝酒、赌博,只为让自己不要那么清醒。而现在,又是那么突然,一直没拿正眼瞧过的女儿居然成了村里第一个考上重点大学的孩子,他突然感觉自己的脊梁又重新直了起来。
这几天,村里人不断地在他耳边说:“还是你有福气啊,将来女儿大学毕业,找个当地人嫁了,肯定会把你接到城里去住的,到时就让女儿养你,吃喝不愁啊。”这个时候,安儿爸就笑笑,他没想到自己这辈子还能等到抬得起头的这天,而且还是靠女儿,这个他痛恨的人,让他得不到儿子的人。
安儿妈走进屋里,一眼看到坐着的安儿爸,她不知道接下来要做什么,因为往常这个时候,安儿爸早就出门了。安儿妈不知道安儿爸出门干什么,她也不想知道,所以现在,安儿妈也不知道为什么安儿爸还没出门。安儿爸慢慢站起来,轻轻地说了句:以后好好过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