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在老城区,从小区走出去,会有一条横向的街道,路上错落着各种商店、饭馆、杂货店和菜场。武汉人有出门过早的习惯,所以早上,这里是一整条街点心铺子和早餐摊;晚上则亮起昏黄色的灯光,变身为烧烤、卤味和炒饭炒粉店。人们早上捧着热干面、豆皮、锅盔、苕饼(……),吸着豆花、蛋酒;晚上则拎着啤酒凉菜,一边跟老板说,多加辣椒孜然。早晚之差,一条小脏街就好像翻了样子,很晚很晚的时候,伴随着一路上垃圾的酸臭味,也照样有人在喝酒吃东西。
在武汉,起码在我家门口,早餐不能隔夜买,也买不到,毕竟,出门过早就行啊。而在我眼里,武汉人是早餐界的武林高手。不仅仅是花样多,胃口好,武汉人还有着常年练就的平衡感。
过早的时候,很多人并不会坐着吃。要么一碗牛肉汤粉,加上炸干子、虎皮蛋,不用打包,端着就走。要么一手早点一手饮品,边走边吃。所以就连豆腐脑、蛋酒,都做会用珍珠奶茶的塑料杯装好后封口。你甚至能在等红灯、坐电梯、坐公车的时候,看到西装革履、红唇高跟的男女,手腕上挂着皮包,端着一次性纸盒,拿着一次性筷子,吮喝着汤汁,吸溜着面条。特别魔幻。
因为某种出门恐惧和换衣懒,平日里的早饭,我一般在家解决,除非周六的早上,我们才出门过早,然后逛买菜市,回家做饭。第一次来到这条街的时候,因为选择极多,觉得异常新鲜,蛋皮焦脆、糯米劲道的豆皮,加了馅料、擀得极薄、烤得极脆的锅盔,炸得焦黄、中间空空的面窝,还有在北京十年没吃到的「脆」油条。但家门口的小吃摊,大多数是疲于生计的夫妇两人操持,每天出摊,从早忙到晚,已属不易,哪来那么多精益求精的职人心态?久了之后,发现步行可达的大多数早餐都不好吃,反正我没有武汉人的正宗味蕾和对于「过早」的挑剔,到处开连锁店的蔡林记,我觉得就已经挺好。
家门口唯一好吃的早点,是一对夫妇打理的蒸饺摊,还附带着蒸包子、蒸烧麦、煎饺、煎包。他俩只在早上出摊,不主动招揽生意,待人和气。每次去的时候,唯一的桌椅都是空着,阿姨总是温柔地笑笑,拿来一笼热腾腾的饺子,然后另拿一个纸碗,让我自己打蘸料;而叔叔总是不好意思地一摸头,放下手上的事情,摆上椅子。饺子皮薄劲道,馅多肉鲜,每一笼都仔仔细细妥妥帖帖,而且特别便宜。我们,一直是如此每周见一两次、每次一两句话的关系,走的时候,我只是默默地带走垃圾,也不好意思多加寒暄,互道再见。
那天,有点意外,在我们常坐的那张桌子的一侧,坐着一位老奶奶,像是八十多岁了,稀疏的头发全白,不瘦,穿着所有老奶奶都穿的腈纶花衬衣和七分裤。她面前上放着一笼烧麦,一杯豆花。我不好意思直愣愣地盯着看,却又总忍不住偷偷观察。老奶奶没有拿蘸料,夹烧麦、喝豆花的样子倒是颇为果断霸气,又带着几分悠闲,拿筷子的手上布满了好多老人斑。她从斜跨的背包里颤颤巍巍地掏出纸巾,仔细抽出一张,撕成两半之后,一半塞回了纸巾包,一半拿在手上。一边咀嚼,时不时擦擦嘴,一边环顾四周,看着热闹的街区。小孩子背着书包,打打闹闹;妈妈带着孩子,一边问要吃什么,一边急躁地说,「快快快,要迟到了」;旁边卖豆皮的夫妇,丈夫利落地甩锅翻面,妻子快速地盛起三四块豆皮,加点散在锅里的豆腐干,递筷子,收钱;起锅声的哗啦声、塑料杯封口的吧嗒声,水蒸气冒出的呼呼声,夹杂着聊天、打闹、抱怨的人声,真沸腾。而桌子上的我们,只是各自默默地吃喝,然后默默地擦嘴起身,如果下次有机会的话再偶然相遇。
不知道为什么,老奶奶一个人过早的样子一直在我眼前徘徊不去。在北京的时候,有天中午去北新桥姚记吃卤煮也是,因为人多,我们跟角落圆桌上的一个老奶奶拼桌,她要了两个肉包子(啊,想吃!)和一碗炒肝,也是一个人悠悠闲闲地吃完,不理会同桌的我们,独立于来来去去的人声鼎沸,又好像自然融入了这种吵吵闹闹的氛围。
念书的时候,有一个很好的朋友,每天同出同进,一起吃饭,一起上课,一起自习,一起跑步,一起无聊说闲话。在她转学出国后,我每次一个人去食堂吃饭的时候,总觉得异样,又有点难过,好像每个人都看穿了我没有朋友,只能一个人吃饭。大概也算是经历了某种成长的阵痛,多年后,我居然变成了一个不太能跟人一起吃饭的人,希望躲避人群,怕尴尬,怕找话题,怕冷场的尴尬,还是一个人吃饭最自在啊。跟家人吃饭当然好,但能够一个人吃的时候也很开心,不用顾忌家人的喜好和口味,不用考虑营养搭配和变换花样,可以最快速、随意、简便、呼噜噜或者慢悠悠地搞定。失手了,也毫无罪恶感。而且,只需要洗一个碗。
之前看日本NHK的一部纪实72小时纪录片,拍摄的是秋田县深冬的一台自动售卖机,提供现泡的拉面和乌冬。大雪天、深夜,总会有人结伴或者独自一人前去吃面。卡车司机用五分钟不到的时间吃上一碗,然后说着「頑張ります」离开,上路;得知自己罹患癌症的中年大叔来到这里,说要一边吃得乌冬,一边回忆以前的人生;独居老人每天来吃一碗,机器会给他立即送上热腾腾的拉面;单亲妈妈带着孩子来这里,说自己十几岁的时候是一个问题少女,学校和家里都不顺,她对孩子说,「要坚持对生活的梦想,一定要坚持,来这儿的话,谁都能找到自己的信念」。这样一台老旧的机器,四十多年了,计数器上显示,卖出了将近41万碗面,是不是也快速地治愈或者温暖了40多万个瞬间呢?所以即使是大雪天的深冬,即使只有脏脏旧旧的机器,即使只有挂在门廊上自己取用的调料罐和屋檐下的一套桌椅,他们也会来到这里,然后把吃剩的汤面和一次性餐具分开放到垃圾桶里。这是最朴素的仪式。
《孤独的美食家》里,五郎常去的是各种街边小店,家庭式的和食料理、路边的烤串店、街角的居酒屋,点上小锅、小菜,偷瞄一眼旁桌,再加些,随性而至,随吃随点。没有赴宴的紧张和节制,随心所欲,按照自己的节奏,与同一个屋檐下的食客,偶尔搭上几句的店主,彼此都有着一种「Alone Together」的默契。好孤单,也好有人情味。
以前,我一直不理解为什么那些孤独的奇奇怪怪的人要去深夜食堂,点想吃的东西,讲自己的故事,听别人的故事。他们吃的明明都是家里马上可以做好的味增汤、茶泡饭、猫饭、三明治啊。但他们只在深夜食堂相遇,度过一年一年,保持着萍水相逢、若即若离的距离。大概,就像我遇见的一个人吃烧麦、一个人吃炒肝的老奶奶一样,他们享受孤独,又有点害怕寂寞;他们渴望温暖,又害怕热情过度的负担。
毕竟,谁也没法笃定地说自己不会孤独终老。而孤独终老的时候,我也希望自己能走出家门,一个人独酌,一个人过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