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西北地区,最为著名的戏曲,非秦腔莫属。粗狂的吼声和江南所有戏曲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江南戏曲若是一位还未出阁,提
着裙裾含情脉脉的少女的话,那么秦腔我想就是大口喝酒,大口吃肉的光膀子大汉了。
可是,西北人就喜欢这样的大汉。并享受着他的吼叫,他的呐喊……
对于秦腔的记忆源于两个人。一个是爷爷,另一个是姥爷。记忆中爷爷的秦腔让我难过,而姥爷的秦腔令我欢喜……
总是能记起夏季的黄昏,院里的梨树下,爷爷支起躺椅,拿出收音机,调出最爱的秦腔《铡美案》。然后睡在躺椅上,时不时嘬一口老茶壶,咋咋嘴,听着包公嫉恶如仇,霸气威猛的吼叫,却一脸陶醉的样子。
年幼的我最怕听到这样的秦腔,二胡的悲鸣,笛子长啸,梆子捶打……各种乐器的声音交织在一起,构成了一串串令人心碎的音符。更为甚之的是,包公的怒吼,秦香莲的啜泣,陈世美的辩驳……与各种乐器声交织在一起,在我看来,那简直是世上绝无仅有的悲惨乐章。
我常常害怕的用手捂住耳朵,不愿听到这令人心碎的声音。可回过头看看躺在椅子上的爷爷,他却是满脸安然的样子,时而把本来就已沟壑纵横的额头皱成形象生动的“川”字,时而又嘴角上扬,露出他并不整齐的一排玉米牙,时而又拿出兜里的脏手绢擤擤他的大红鼻子……但奇怪的是,无论他怎样扭动的脸上的肌肉,爷爷在听秦腔时,眼睛从来没有睁开过……
一曲终罢,爷爷嘬一口老茶壶,满意的咋咋嘴巴,仿佛这白茶就是琼浆玉露一般。最后睁开眼,玩趣的弹一下坐在旁边捂着耳朵的我,这样的信号让我知道,一曲秦腔终于唱完了,这时我长吁一口气,迫不及待拉着爷爷回屋仿佛想要逃离还蔓延在空气中的秦腔的余音……
而姥爷总是爱放秦腔《拾黄金》。而里面的押韵的唱词也成为我童年的歌谣……记忆中姥爷总会抱着我坐在沙发上,21寸大彩电里放着《拾黄金》,轻快的梆子声,俏皮的小鼓声,悠扬的二胡声,与演员滑稽的表演结合在一起,配合简直是天衣无缝,我俩儿就享受着视觉与听觉的盛宴。
姥爷时常发出大笑声,带动着他的肚皮也在颤动,这样的颤动会带动坐在他大腿上的我,而我会好奇的摸摸那肚皮,隔着姥爷发黄的汗衫,我发现了一块新大陆,姥爷抖动的肚皮是一种有律动的颤动,那是一种深情的颤动……我也摸摸自己的肚皮,试着大笑,可就是没有那样的颤动……
唱到高潮部分时,姥爷总会站起来,抱着我扭动着他并不灵活的腰,跟着电视里的“黄金流浪汉”唱起来:
“美滴很姆,拆黄金,拆黄金,黄金出来了……”
我也被这流浪汉感染了,也含糊不清的学起来……最后荧幕里演员滑稽的一句:
“原来是砖头……”
总是能让我在姥爷的怀里扭动着大笑。可我笑的最欢的部分,姥爷却敛起笑容,边看着我,边无奈的摇头。或许是嫌我太闹,或许又是其他什么东西。他放下我,沉默的走到电视旁,看看那张滑稽脸封面CD片,收拾着关上电视……
或许是这样的记忆太深刻,又或许是冥冥中注定我要重新感受这样的声音。在冬日一个午后的阳光下,我卧在椅子上,插上耳机,播放起爷爷最喜欢的《铡美案》,那声音还是那么凄惨,那么撕心裂肺。
我循着记忆也将眼睛闭起来,秦香莲的句句审判让我对这个可怜的女子同情万分;陈世美的见利忘义,让我对这个小人咬牙切齿;包拯的铁面无私又让我对他心生敬意……我不知道我闭上眼睛,我的脸上会不会有爷爷脸上那样丰富的表情,但在十几年后的今天,我也许明白了爷爷闭上眼睛听秦腔的奥秘……
按下《拾黄金》的播放键,欢快的曲调将我从《铡美案》的悲恸中拉回。跟着曲调,我不禁也想像姥爷那样扭动起来,一起分享流浪汉拾到黄金的兴奋,想大喝一声
“拾到了黄金黄金心喜欢我哇哈哈……”
听到高潮时,摸摸自己的已经笑疼的肚皮,又一次感觉到那样熟悉的颤动,我想这会是和姥爷抱着我时,我摸着他的肚皮时感觉到的一样的颤动吧。听到最后流浪汉凄绝的一声:
“啊,原来是砖头……”
却让我从头到尾的笑声戛然而止。我默默地收起耳机,感受着这最后一句带给我的思考。我想此刻的无言会是和姥爷一样的沉默吧……
在西北这样一方水土上,养育了这样一群爱听秦腔的人。贾平凹在他的小说《秦腔》中说“秦腔是大苦中的大乐。”这样的秦腔让千千万万像爷爷和姥爷这样面朝黄土背朝天的人大乐。可是,我在想,秦腔带给我们,或者说带给像爷爷和姥爷这样的人的,不仅仅是大乐吧……
而我想,我也会爱上秦腔,爱上这吼叫,爱上属于秦腔的所有回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