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中种槐,待汝归来

泣血夕阳下,驸马一骑绝尘,直奔西南而去,心中全然是十年前的纸鉴,安氏言明:“君若有心,我权且西南去,寻一院落,院中种槐,待汝归来。”

公主府里,昨日赐下的白绫早已迫不及待,国运昌盛时,公主是帝国的荣耀与象征;国运衰微时,公主是帝国的累赘与贞洁;他们需要公主以死保清白,以死祭亡国。

国亡城破,公主唯一可依赖的驸马早已绝尘而去,白绫上扬,只剩公主玉足于破落的公主府里轻微的随风微微颤抖。

世人皆言,驸马无情无义,独留公主于乱世中逞英雄,熟不知,公主于驸马而言,一文不值,甚至一人独去,都是对公主极大的宽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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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年前,驸马还是一介书生,家徒四壁,与母上相依为命,幸而母上年轻时与江湖术士学得医术,于风雨飘摇中艰难维生。

一日,老妇人上山寻药,以为一日可返,谎称访友,不料山中遇毒蛇,幸得一妙龄独居女子相救。

妇人见女子青丝散挽,着衣色素,一举一动中透着贵气,全然不似寻常女子。妇人有心报女子救命之恩,又因书生已到年纪,却因贫寒,至今尚未婚配,便详细打听女子身世。

女子只道,本是富家女,父母做些珠宝生意,因大意为盗匪所劫,全家只有自己得以保全性命,用体己之物换得一茅屋,于此独居已有三年矣。

妇人此前上山,远远看过确有此茅屋,便信以为真。由是拜托女子先行向书生告知情况,免书生忧虑。

女子欣然答应,安排妇人歇息在茅屋,就着夕阳,疾步下山报信去。行至山脚,天已半黑,见一文弱书生步履匆匆,询问得知原是妇人所言之人,便带着书生一路行至茅屋。书生见妇人已无大恙,急忙拜谢女子救命之恩。一番感激之言过后,女子为书生烧汤盥洗,书生与微弱的烛光里,第一次看清了女子的容貌。

书生心道,明眸顾盼含情、美颊面若桃花,心地善良、素如世外人,好一个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子。

翌日,书生文弱,却执意要带母亲离开,女子独居,于礼不能留。不料,山路难行,书生步履蹒跚,差点将母亲摔下山崖。女子见状上前,劝道:“何不请人来?”

“小姐不知,家中贫寒,徒有四壁,实在无所付!”

“如此,何不留下,待夫人伤好些,再走不迟?”

“这…,岂不损小姐清誉?”

女子红了脸,老妇人却瞧出了其中的门道,假意哭诉家穷,书生至今无体己之人,见女子无抵触之意,便道:“姑娘,老身有双全法,不知可否可讲?”

“夫人,请…讲。”女子面颊更似桃花,踌躇原地,握着衣角,反复揉捏。

“若是不嫌弃,请予我做个儿媳妇!我家忆槐,虽眼下贫困,往后必将富贵。定不会辜负了姑娘。”

“母亲,这怎可…,如今我家这光景,…”

“我不嫌弃!”

书生与女子两相欢喜,喜结良缘,皆大欢喜。书生按照母亲安排行事,女子以为此更利于完成使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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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年前,安氏夫妇琴瑟和谐,喜得一子,取名为安居。安氏随老妇人一起,出医问诊,久来已能独当一面,十里八乡皆知,家里情况渐渐好转,置田买地,日渐红火。

书生仍是读书,三年来已获得了进京赶考的资格,家中娇妻幼儿,书生早已不将功名利禄当成人生的必需品。奈何老妇人一再督促,哭诉早年辛苦,一人苦苦支撑,送书生入私塾,就是为了有朝一日实现先父遗愿。

书生不忍老妇人抱憾,终于踏上了进京赶考的路途。

那日,天降暴雨,老妇人为护晾晒在院落里的草药周全,摔在泥水里,之后便一病不起。身为医者,自知时日无多,追问安氏的身世。

“你并非一般富贾出身,你的气质难以掩饰,我知你并不会伤害忆槐,才有意撮合你和他,如今我要去了,你还不打算告诉我么?”

“母亲…,我,

我只知我现在是安氏,父亲去时,交代我一定要照顾好忆槐,待将来我国复立,接回忆槐,不…,是太子…!

可现在,故国复立无望,太子只能是安忆槐了,只求母亲不要告诉忆槐,就让他普普通通的活着吧!”

“怎么可能?那我的儿子忆槐呢?”

“那日,母亲难产,孩子出生时就已经去了。父亲暗中将太子托付给了家翁,您都忘了么?”

“…”

老妇人以接近疯狂,年轻时她确实精神恍惚了许久,乡邻都说她中邪了,连自己的儿子都不认了。

老妇人去了。

安忆槐怀惴妻子与母亲辛苦攒下的银两,风里雨里兼程赶路,在距京城还有三日路程的时候,投宿寺庙,恰逢当朝公主贪玩、偷跑出宫,也躲在此处。

阴雨连绵,书生与公主皆被困于庙中,正值芳龄的公主引得庙内的淫僧躁动不安,他们在山上寻得药草,放在饭食里,意行不轨之事,恰逢安忆槐向沙弥讨茶,闻出了饭菜中异样,看着沙弥走去的方向,安忆槐心知不妙,赶忙先行跑到了公主的房间。

假意借火折子点房子将熄的蜡烛,暗地里与公主装作熟识,公主正百无聊赖,倒也愿意与安忆槐闲聊。

沙弥走后,安忆槐倒出实情,劝公主连夜和自己一起离开。

公主心生感动,到驿站后,主动询问姓氏,言必报恩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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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年前,安忆槐高中了。可他最先等来的不是送喜报的公公,而是男扮女装的公主。

公主在安忆槐修书时闯了进来,当察觉时,公主已经走到了书桌前,她的桃花眼充满了欣喜,直直的盯着安忆槐。

“你还记得我么?当日寺庙之内,多谢救命之恩!”

“你是…”安忆槐并未认出男扮女装的公主,公主放下梳起的头发,笑意盈盈。

“原来是你,客气,举手之劳,何足挂齿!”安忆槐正疑惑这姑娘怎知暂居之处,且恰巧在传令公公来之前道谢,莫不是…?却又匆匆忙忙进来一个美貌且恭敬的婢女。

“公主殿下”婢女轻轻行礼,言语中肯、又十分傲娇。

“公主…”安忆槐一时失礼,他想象不到这个曾经险些被淫僧侵占的女子竟然是公主。几个月前,与公主一起逃出寺庙时,小雨不断、大雨时来,公主虽然性格剽悍,但养尊处优,体力不济,多亏忆槐扶持,才勉强支撑赶到了驿站。

“本公主,今日来,是为了报答你的救命之恩。”公主看着陷入回忆,全然傻掉安忆槐,用着不容置疑的高傲音调,大声的宣布。

“即是为了报答你的救命之恩,本公主已奏请父皇,要下嫁于你!”公主转而用调皮的语气,她期待着安忆槐面露惊喜之色。

“公主,万万不可…”

“大胆,公主下嫁是你的荣幸,岂有你拒绝的道理!”

“退下!”公主吓退了婢女。

“公主,小人不才,承蒙公主厚爱,只因小人已有家室,且有一子,不敢欺瞒公主,更不敢使公主为妾,还请公主另择良婿!”

“是么?有妻有子,不忍本公主受委屈,好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你可知道本公主也可让你无妻无子,全似一人?”

“公主…,若是执意如此,我愿与妻儿相伴,同归黄泉!”

“把他锁起来!”公主气急,夺门而出,如此吩咐门外的士兵。

安忆槐不愿为驸马,皇上还是给了其当朝状元的名号,上次饿了府邸,但不授予官职,出行被限。看守者为公主母妃的娘家人。

“公主,我们已经抓到了安氏母子,该如何处置?”

“先行扣押,容我想想。”

公主又囚禁了安氏和安居,公主派兵千里迢迢赶往状元家乡,只见到了状元母亲新坟,未见状元妻儿,多方打探安氏母子已进京寻安忆槐,原路返回,一路追捕,终于在距离京城只有一日路程的官道上,抓获了安氏母子。

老妇人死后,安氏再三思虑,终觉前朝太子入京考状元实乃荒唐,若被发现,岂有全尸?便立马动身,一边期望夫君不中、一边期望夫君深情不变,这样即使高中也可委婉求去边远之地,远离政治漩涡总比天子脚下叫人心安!

安氏被俘,私以为太子一事败露,却没想到日来只是被囚禁,一日三餐正常供应,时日久了,倒也不不慌不忙了。

可事有巧合,安忆槐为太子一事还是被发现了。

那日,当朝有名的特务机构抓获了一个前朝余孽,此人为保命,供出了谋划前朝复立的头目之一。这个头目,经受了严刑拷打,不露一字,却受不了家人无辜丧命,尤其是身怀六甲的孙媳妇,便说出了前朝遗孤一事。

头目只知有此一事,却因复立前朝,大家各司其职,并不知太子现为何人,所在何处?特务再三以孙媳性命要挟,头目却道太子胳膊上有一个蝴蝶形胎记。

公主思虑再三,觉得安忆槐与妻相知,心中无己,何不放他自去,算也是抱他相救之恩。打定主意,自向父皇请求收回成命。

无意间见到了父皇与密使会谈,恰逢前朝太子一事,密使如实汇报,父皇无比忧虑,吩咐密使,全国寻访胳膊上有蝴蝶形胎记的成年男子。

公主心惊,数月前逃亡时,安忆槐胳膊被树丛划伤,她看见了他有蝴蝶型的胎记。

“难道他是前朝太子?他自己知道么?为何他还要进京赶考?如果是,成为驸马岂不是更利于复国,为何他要拒绝?

难道,他自己不知道么?该怎么办?”

公主心中忧虑,徘徊不前,不知如何是好。

“父皇,洁儿要嫁给安忆槐,女儿数月前幸得他相助,方能逃脱,且途中多有越礼之处,女儿心中也属意与他!”公主说话的时候在颤抖,她疑虑安忆槐的身世,却也是真心想救他,而她的父皇全然以为是公主怕自己不成全。

“洁儿即属意安忆槐,自是安忆槐的荣幸,可他已有妻室,洁儿安能为小?”

“父皇,给我两天时间,洁儿是公主,是父皇的女儿,他不娶我,我就杀了他!”

“哈哈哈,洁儿你长大了,你的哥哥们全然没有你的气魄!下去吧,父皇等你的好消息。”

安氏一家终于团聚了,三人哭作一团,桌上的饭菜摆了一个小时,还如刚端上来的样子。安忆槐抱着安居,高兴地掂重量,掂完重量又紧紧抱住安氏,长久不愿撒手,直到再次注意到安居。

安氏风华不如初识,安居稚嫩的脸蛋多了风霜的痕迹,可安忆槐看着二人一如往日般深情。公主躲在暗处,看一家齐聚天伦,好生艳羡。

当一家人终于注意到饭菜时,公主走了出来。安忆槐惊愕,安氏却早已知晓公主的目的。

“写休书吧,写了你就自由了,朝廷的官职更是任你挑选!”

“休想,我情愿此时共赴黄泉,不行此等无情无义之事。”安忆槐将妻儿护在身后,决然说道。

“此乃你一人之言,你可问过妻儿是否愿意如此?”

“我不愿意,我想活着,公主即属意你,你权且好生去,公主已答应为我备良田,赠我金银细软,我要带着安居好好生活去。”

安忆槐一时瘫软倒地,他在前遮风挡雨,不料早已腹背受敌。

“不,安居要留下,我哪里知道,你们会不会串通好了,分批溜走,那我岂不是人才两空!”安氏以为一切早已在前夕安排妥当,熟料公主突然变卦,但事已至此,奈若何?

“希望公主信守诺言,护忆槐、居儿周全!”安氏走了。

数日后,公主驸马大婚。

又过了几日,驸马收到了一个纸鉴:“君若有心,我权且西南去,寻一院落,院中种槐,待汝归来。”

一家团聚的前一日,公主与安氏进行了一场长达两个时辰的交谈。

“你就是安氏?安忆槐的妻子?”

“是,你是谁?”

“安忆槐救了我一命,所以过去我是受尽万千宠爱的公主,现在是陷入爱情任人宰割的羔羊,未来是安忆槐明媒正娶的妻子。”

“你休想!”

“这是安忆槐写给你的修书,你仔细看看吧!”

“你骗人,这不是忆槐的字迹!”

“看来你也是知书之人,不知可否答礼呀?你现在知道我是谁了,你觉得我想要的东西会有得不到的么?

相较与我,安忆槐会喜欢一个村妇么?告诉你吧,这休书是安忆槐让我替他写的,瞧见这手印了么?这是他亲自按下的!”

“公主,你虽是金枝玉叶,可我也是陪伴忆槐多年的发妻,况且忆槐不是那种人!”

“哼,果然情深意重。你可知安忆槐是什么人?你与他情深意重,你真的了解他么?”

“你┄,安忆槐,是我的夫婿,┄”

“看来,你果然‘知情’,说吧,安忆槐是什么人?”

“忆槐,是安忆槐,他就是一个老实巴交的读书人,┄”

“看来,你是想让他死呀!”

“不,我想让他活着,┄,公主呢,公主,你想要他死么?”

“既然我俩目标一致,不如我们再仔细谈谈?”

“不用谈了,忆槐不知道这件事,我愿意走,只要你能护他周全就行,且让我带上安居就行,只是,公主,忆槐的事不要让他知道!”

“果然,你也是个达礼的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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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忆槐,你当好自为之,如今你妻儿性命全然于我手,我杀死他们如同捏死一只蚂蚁!”公主是想要好好保护安忆槐的,可时日久了,妒忌侵占了公主的心智。

安忆槐并不知安氏并未受公主的良田、金银,且一直暗中盘算如何营救安居。安氏知公主留下安居,只是为了牵制安忆槐,公主想保护安忆槐,更想控制安忆槐,全然占有安忆槐。

终于,安忆槐的事情泄露了。

皇上私下扣押了安忆槐,公主得知消息,于殿前声泪俱下,她还是想护他周全。

公主柔情,皇上不顾,因为忌惮公主母妃家族的势力,最终选择妥协。

“洁儿,你是父皇最疼爱的女儿,朕为你再择夫婿吧?”

“父皇,洁儿此生不久,唯爱忆槐,除了忆槐,洁儿谁也不要!若是父皇,执意要忆槐死,洁儿自当跟随。”

“洁儿!如此,你要父皇如何是好?你这是自绝子嗣,你知道么?他是前朝余孽,朕岂能容野草生根?”

“洁儿愿意。”

“这是太医院开的药你服了吧,旁边的药带回去给安忆槐的儿子!朕容你们这一世安稳。”

公主由婢女扶着,走下人生中最慢长的台阶,夕阳西下,公主如同太阳正中、背负千斤,汗如雨下。

安忆槐被放了回来,他不知所为何事,但见公主卧床不起,婢女更是对己横眉竖眼。名为夫妻,驸马与公主却从未有过夫妻之实,每当不可避免之时,驸马总贪杯、贪睡,纵使公主美若鲛人、香气袭人。

为其绝子嗣,而他却心心念念那个贱人,他们竟然还有一个这么天真可爱的孩子。公主看着安居,早已没有初时的爱屋及乌,满心妒恨,无以复加,她尊崇了父皇的命令,将宫廷秘制毒药放进了安居的饭菜里。

安居死了,安忆槐唯一的儿子死了。

公主驸马彻底反目,公主失去了耐心,她尝试着不再爱他。

公主遍寻美男子,圈养面首,变态般的邀请安忆槐看自己和面首们嬉戏,她将安忆槐关在府里,任由那些卑贱的面首们侮辱他,任由婢女们对其横眉冷眼,他食不果腹、衣不蔽体,当朝状元落得了一个庖厨打杂的地位。

当安忆槐终于学会面无改色的观看公主与面首们嬉戏时,公主想到了新的玩法,她让那些面首们去挑逗安忆槐,她企图打破安忆槐那种根植于血液中的骄傲。

安忆槐饱受折磨,精神屡达奔溃边缘,可一想到安氏,于星光月色中、于蓬勃槐树下等待自己归来,就又如初时般坚定。

他是前朝太子,也是当朝驸马;她是前朝虎女,也是当朝草民;她是当朝公主,更是淫荡腐女。三人被命运这一巨大的齿轮缠绕在一起,缕不断剪还乱,而他始终只爱那个半黑时下山寻一个书生的少女、那个一生只着一次颜色的素衣女。

终于当朝也变成前朝了。朝廷忘记了前朝太子,但忘不了当年受尽宠爱的洁儿公主,他们希望公主干干净净的走,希望公主仍是王朝的象征,所以城破的前一天就赐了公主三尺白绫。

城破当日,驸马掘出安居骨灰,绝尘而去。

这座城已无可牵挂的人,而城的西南方,有十年前就约定好的槐树与小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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