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童年多半相随于田园的蝉鸣鸟叫,在荒废的草木里拾起一颦一笑。一切都源于长辈的疏于管教,我的过去,多半流淌着自由的诗意色彩。
记得曾经有一阵子回衢州老宅,祖籍旧址的后山地带,所谓的“百草园”还未废除。外公说可能以后会在那里建个后花园,只是原本请来算命大师卜出的黄道吉日,第一锄头挖下去的新土下却是一面破碎的镜子。
那是一面古老的铜镜,深埋在百草园乱石岗的泥泞黄土里。虽然也曾留有数十道触目的裂痕,但区块之间依旧藕断丝连。外公说黄道吉日前有淅沥的小雨,所以我想那甘霖更像精怪的喉舌。勾出的远不止一锄头一锄头粘稠的土壤,还有深埋在土壤之下的古老秘密。
后来拿着镜子去找当初的算命大师,大师说,这是妖器。说完还命令外公必须当场毁镜,外公犹豫了一下,大师又说,也不是一定要把它毁掉,总之,就是不能让那面镜子继续存留于世。
外公恭恭敬敬,听大师所言当面把镜子砸了个稀碎。我站在门外,看两人身下那滩稀碎的斑斓,倒映着天花板漏洞投射下的点点斑驳,远远望去犹如一颗颗晶莹的眼泪。
镜子是毁了,但花园的建设仍在有条不紊地进行着。清明节路过老宅,外公拿着规划图跟我们比划得唾沫横飞。母亲说老人家开心就好,反正那块地荒着也荒着,倒不如随了他的愿,任凭他折腾出个一二三。
直到端午,我回衢州发现花园已经基本竣工。外公的审美很好,小小一片地被他规划得分布有致。原本的乱石岗盖了一个大花坛,里面种着五颜六色的鲜花,据说全是特培的品种,我叫不上名儿。
外公说,这下好,以后避暑直接可以来花园。在新盖的六角亭下铺张草席,头枕山川星河安然入眠。晚风习习作伴,再添一壶新酒,想想这醉生梦死的境界,我便已迫不及待等着深夏的到来。
然而等我调整好假期准备动身回家避暑时,母亲打来电话。那头的语气听着不太好,她只说,你还是快回来吧,我问怎么了,她淡淡道,你外公快不行了。
2
外公离世的那天,我妈还在和外婆商量着如何处置那片后花园。外婆的意思是人走了但东西还是要留着,那些花花草草,应该也算是挂念。但母亲却是怕老人触景生情,何况外婆柔肠百转,肯定受不了这样潜移默化的刺激。母女间你来我往表述着自己的立场,糅杂着嘈杂的蝉鸣,我只觉得头脑快要爆掉。索性偷偷抽身而出,一个人闯进那片临时封锁的后花园。
我就是这样遇见她的,我的幸运女孩。我不知道她从何而来,亦然不知她所为何事。有关于她的东西我掌握得太少,唯一念念不忘的是,那双好像随时随地都在流泪的眼睛。
还有眉宇间荡漾不开的忧愁,倒映着不可言说的苦难。她的惨烈与这满园的缤纷落红形成强烈反差,但总体来说,还是很美很美的。
我看见她时,她在摘花。第一反应是劝阻她的唐突之举,但等她回头一瞥,那涌动着整条璀璨银河的双眸便已替我原谅她的一切。待惊觉几秒后方才意识到她折的可是外公生前留下的新花,我想阻挡,但迎上前去却是一片虚空。
我在周围继续转了转,没有发现任何异样,回家之后我把此事一五一十告诉了母亲,母亲笑道,那肯定是你看花眼了。这附近哪有什么年轻姑娘,就算有,哪个不是你认识的邻里街坊?我心想这也确实说得很对,外公离世,没有人心里会非常好过吧?胡思乱想偶有幻觉也属正常。
只是自从那一眼看了,便再也放不下心中的执念。夜里翻来覆去地想,想她那双有故事的眼睛。我承认有时也为自己在这种时候还有兴致迷恋漂亮姑娘的行为感到羞耻,但越是羞耻,越是加深对她的迷恋。
头七,小雨,出葬日,彼时尸骨已成灰。母亲说把外公埋在花园亭子边的旧土下,,也算是了他曾经相与这片乐土缱绻残生的美念。
我说好,那你的意思是花园会继续保留了?
母亲点头,表示拗不过外婆。她说既然外婆执意要留那就留,说这话的时候老人就站在门外,我侧了侧身,正好看见那扇苍老面孔之上模糊的泪眼。
3
外婆偷偷告诉我,外公离世以后,他们依旧会在梦中相遇。就像他们年轻时那样,外婆梳着标致的过肩散发,穿着米白色的露肩纱裙,戴着绣满梵文的复古蕾丝手套,再加一把胭脂色的蘑菇遮阳伞。
而梦中的外公,竖着油光光的黑色密发,蝴蝶结摆得工工整整。皮鞋被他亲手擦得无比铮亮,还剃掉了生前宁愿和外婆冷战都不肯剃掉的山羊胡。
起初是觉得没什么的,丈夫离世妻子感伤,梦中相遇实乃司空见惯。只是想起前段时间偶然邂逅的那位姑娘,恍恍惚惚放不下她。虽然只是记忆里的淡然一瞥,但其中流转的无限哀愁,已在回忆的定格下吞噬一切理智。
我去找算命大师,把姑娘的事一五一十告诉了他。我不信真是自己看花了眼,我更相信瞎眼的大师说,那就是镜子里的妖物。虽然内心笃定21世纪科技光怪陆离,高度文明有着远比狐仙精怪更为精密的操作逻辑,但还是会希望多一些玄妙的答案,只是为了换取内心一片安宁。
可惜的是, 大师表示他也没有答案。也就是说他也认为当初是我自己看走了眼,还安慰我别太沉溺悲伤,生死之事全由天定。
入夜,怕外婆再次梦中相遇被悲伤和欣喜双重情绪惊醒,特地搬了小床连夜陪侍。结果倒是我先她一步入睡,睡前最后一眼,外婆还歪着头抱着外公遗照痴痴流泪。
东方露白时偷偷溜了出去,其实是还想去花园碰碰运气。见外婆还在安然酣睡也算放心,两手空空,就这样走进那片秘密花园。
大概是起的太早的缘故,雾大得很。但我却很兴奋,因为电影里大雾弥漫多半暗示着有事发生,我更希望此处的“有事”,是那位神秘女孩的再次出现。
我甚至做好了她是鬼是妖的准备,我说过,我只为换取内心一片安宁。只是令我万万没想到的是,层层雾霭之后空无一人,转遍花园,没有任何新的发现。
于是乎抬脚佯装准备离开,身边的雾也慢慢淡了下去。期间心中不由自主暗笑了三秒,果然,假装离开就会引出对方主动出击。我甚至感觉到眼角已经有人影慢慢渗入,一想到能再看到那双美丽的眼睛,内心紧张忐忑又澎湃刺激。
但我还是太天真了,眼前的一切令人猝不及防。倒不是没能如愿以偿看见那个姑娘,看是看见了,且看得真真切切,只是诧异她的装扮,诧异她的一切。
她的的过肩散发,她的蕾丝手套,她的蘑菇小伞,她的蛋糕蓬蓬裙。
我的外婆。
4
回到家时,外婆已经醒来。母亲正坐在她的身畔,听她神神叨叨说着梦中的奇遇。
外婆说,好奇怪啊,孝林遇见我居然会跑。他为什么要跑呢?他是不是嫌弃我了。
母亲轻轻叹了一口气,给上外婆一个拥抱,又说了一堆安慰的话。待外婆已经不再念叨时方才舒了口气,替她铺好被子退出房门。
母亲说,外婆还是放不下外公,这样下去,外婆身体负担太大。此时我却不敢正视母亲,生怕她追问起我眼神中的惶恐。
沉默片刻,我问母亲,那如果我有办法补救呢?只是需要一点代价。
母亲反问道你能有什么办法?就算有,一点代价又何尝不可?
“毕竟那可是我的亲生母亲。”
我说那你可想好了啊,这不带后悔的。母亲说她不后悔,她从来就不后悔。
话一落我便转身向花园跑去,渴望再次相遇那位少女。心中只想请她再引我进那玄妙的梦境,为外婆续写未完的恋歌。
这一次,生生失败了。顶着烈日骄阳,任由我左翻右找都不见美人踪迹。直到日落西山惊觉家中只有母亲一人照顾外婆,恐有疏倦,匆忙赶回家中。
回到家,母亲正喂着外婆吃羹。见我满头大汗地从外归来,脸色平静得有些异常。我发现曾经在后花园旧址的铜镜就完好无损地摆在桌子前,正想询问,却发现镜中的自己油头粉面,蝴蝶结摆得无比工整。山羊胡还留着一点点残余的痕迹,脚下皮鞋铮亮。
再回头看母亲,哪里有什么妇人的样子。分明是一个水灵灵的姑娘和年纪稍长的老妇。我还没来得及表示疑惑,床上的老妇便开口低语道,孝林,别走。
床边的女孩也停下喂羹的手,平静地喊了我“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