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电台:我与父亲的2018

2019的第一个夜晚。躺下之后,心脏就开始剧烈地跳动。不论如何辗转反侧,神识仍只是全部集中在那有力而短促的搏动上,再无法平静下来。

大概所有人都会认为,节日至少是有那么一点重要的,我也不能免俗;但我的理性总是会下定论似的给这一现象取个名字,叫作“仪式感”,顺便理直气壮地评判它“俗不可耐”。但身体的反应,却是对绝对理性的“理直气壮”的最大讽刺。对节日的需要也许是非理性的,但这不代表它就理所应当地成为了理性妄加评断的对象。甚至,它也许比理性更加自洽。

躺在床上,在有力的搏动之中,我感受到了一种强烈的冲动——把这少有的非理性占据压倒性优势的时刻诉诸文字。一时间,无数文字的断片涌入脑中。但我迟疑了许久,方才决定下笔。这一个月来关于文学的几次失败尝试,让我对自己的语言能力失去了信心。因此我是这样的恐慌:不仅文学创作不会成功地成为我与自己的对话,从而厘清我的情愫;反而分量这样重的情感最终只会消解在我的词不达意之中。但是身体的反应几乎达到了一种强迫的程度。我坐起身来:那好罢!至少不要让这样一个重要的夜晚消失在记忆之中,就像我的十一月和十二月一样——在我还没来得及记录下这两个月的生活时,关于它们的记忆就已经淡薄到我再也没有一丝记录的想法了。



2018年对我来说无疑是重要的,无疑是很重要的。这一年我无数次地被迫与自己交锋,在这种反复的对弈之中,在这种胶着的拉锯战之中,我逐渐对自己有了前所未有的亲密了解。这一过程中详尽的细节我几乎都不太能记得清了,但是其中自己的痛苦倒是记忆犹新。可细细想起来却又恍若隔世——每次我开始回忆上半年的生活的时候,都是我对人的连续性和同一性有着最大怀疑的时候。

还好,至少结果算是成功的。虽然我没有在任何一刻产生过胜利的喜悦,甚至没有看见过希望的曙光,现在的我的眼前几乎是同2018年年初一样的黑暗。但不同的是我已经不再迫切地去寻找光明。适应,适应成年人的世界,适应必然性支配的人生,这大概就是我想说的“成功”或“胜利”的全部含义。

不,实际上不是悲观的,我在上一段想要表达的不是那样的。我仍然相信光明的存在,仍然在寻找,我比从前有着更加执着的向上的渴望,只是不再带着一种孩子气的“迫切”而已。与此同时,我已经能够接受也许永远找不到它的事实,然后像雪穗那样,平静地说:“我的天空没有太阳,总是黑夜,但并不暗,因为有东西代替了太阳。虽然没有太阳那么明亮,但对我来说已经足够。”

有时甚至会觉得自己过分的幸运。来北大之前,我从来没有想过能够找到毕生的挚爱,能够找到人生的使命。(是的,我指的是,哲学。)说“使命”也许太像一个单薄的单向箭头,也许这样说更为准确:能意识到自己真正想过怎样的生活,这是最让我感到欣慰与幸运的。哲学就是我“适应”的催化剂,就是我找到的能替代太阳的东西。



2019年1月1日,是爸爸四十七岁的生日。我极其艰难地熬过的2018年,对他而言大概不会好过多少。而如果没有我的父亲,我大概仍然沉沦在人生与存在的泥淖里。

从2017年9月开始,我与母亲的争吵和冷战,前前后后持续了大半年,甚至一直到了高考后都没有了结。直到现在,问题不是被解决了,而是南北相隔的我们已经不再轻易触碰我们三观上的根本矛盾。争吵的导火索也许是琐碎的,但背后的逻辑绝对不是。它甚至不是可以通过充分的交流解决的,充分的交流反倒会让我和母亲的立场在言辞的力量下被一片片剥离,就像剥洋葱一样,干干净净地袒露出核心的根本性不一致。虽然通常的情况是,我剥离出这种根本性不一致,拿着我的核心去批驳她的核心,她却死死地抱着自己那一棵完整的洋葱,冲着我吼:“我哪有!根本不是你说的那样!你才是错的!反正我就没错!”

是的,相信你也看出来了,我仍然不觉得在这件事上,就核心的内在逻辑而言,我自己是错的。但在这里我不是想要借此机会为自己辩护。我想说的是父亲。

从一开始,父亲和母亲是站在同一立场的。当父亲剥离出我的内在逻辑后,他理解了我(终于有一个人可以理解我,真好),但自此以后他就被夹在我和母亲中间,承受着双方的怒火。一方面他安抚着母亲;另一方面他处处迁就我,我面临高考学科的学习时不断孳生的抑郁和焦躁的顽固情绪,他也笨拙地应付着,在我避而不见母亲的那段时间,忙碌如他还要照料我的生活起居。

高考后的一场饭局上,爸爸的同事用开玩笑的语气对我说:“你一高考完,你爸整个人都不焦虑了,眉头都舒展了!”迟钝如我在那一刻才意识到,当我在自己的痛苦中越钻越深的时候,当我在唯我的世界里狠命敲打房间的四壁的时候,我为“世界只剩下我”而痛苦,与此同时,有这样一个人,他因为“我就是他的全世界”而对我的痛苦感同身受。他就是“唯我的世界”的出路。

相信你们也看出来了:我是这样任性,又是这样犟、爱钻牛角尖,过分地看重对错,跟母亲都不愿意做出妥协。相较之下,父亲对我是如此迁就,尽其最大所能理解我、救治我。可是,我们当然也会有冲突,有时候我连他也指责,以至于父亲的耐心也被我挑战了。

三月的一个晚上,我歇斯底里,摔门而入,涕泗横流,躺在床上开着音乐嚎啕大哭,不断用自我共情的自怜来强化自己的痛苦,于是更加自怜。

第二日,我和父亲都当做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我也以为,这一次的冲突也就像扎在肉里的一根刺,长进去以后就不再容易想起来了。毕竟我们都不是善于道歉的人。当晚,我几乎是假装自如地和父亲聊天。父亲说话总是没有什么中心思想,大概是多年写材料的习惯,公文的中心思想总是包裹在了固化的格式和老套的官腔之中。我的心神不断地集中在他的话义上,每听两句就开始四次游走。

这时候,突然,他说:“丑人(对,他一直这么叫我,好的,我知道我丑),你要知道,爸爸是爱你的。更重要的是,这种爱是没有条件的。不论你做了什么、说了什么、爱不爱我,我都是爱你的。我几乎可以肯定你对我的爱不可能达到这种程度,但是这没有关系。你以后也会找到一个你会无条件地去爱的人,这会是你最大的幸福。”

那一刻,我浑身震颤,感动得心头酥软,喉头哽咽得难受。父亲,这样沉稳的父亲,不擅长吐露自己情感的父亲,说了这样多的“爱”字。这样深沉的爱呵,让所有矛盾与误解消弭于无形。


如果说社会生活就像是一个巨大的漩涡,那么政治力量就是主导这一漩涡的决定性因素。如果说每个人都必须一头扎进这个漩涡里,沉入生活的洪流里;那么选择从事政治的人,注定被卷入最危险的回旋之中。我想这就是为什么父亲不希望我从政。

事实上,父亲从来不会干预我的选择,不愿意我从政是他少有的明确立场,即使这样,他不会以此作为对我的要求。在跟母亲时不时“帮”我规划人生比较起来,这种对我为人之无限自由的绝对尊重,就显得更为可贵了。

这不意味着他对我没有预期,但“有预期”本身,就更显示出这种尊重的珍贵。我记得母亲曾跟我提起,父亲有回醉酒后“口出狂言”:“我们家丑人,以后会成为最伟大的科学家,为国家作出贡献!”听她说了之后,我惊讶极了。当我妈对我的人生指手画脚时,我就乐意跟她反着干;就算仅仅是为了气她,我也不去学经管。而当我知晓父亲无意中吐露的期望时,我却怀着无比的动容,希望能达成它。我想这是下意识地对这种尊重的回馈。

可是我还是无可避免地走向了父亲期望的反面。高三时,我告诉父亲,我真的想要从政。父亲只当我又是一时兴起,轻描淡写地说,女孩子不要去淌这一趟浑水。但当他意识到我是认真考虑过的之后,他不仅没有像母亲一样打压我的梦想,反倒是把他所知道的倾囊相授,让我看到这梦想真实的色彩,并且让我看清到那里的路。事实上,这一“梦想”让我重新明晰自己的目标——北大法学院。虽然在北大的一学期的探索让我发掘到自己更挚爱的领域,但这一目标在当时确实成为了我在高考前一个月摆脱焦虑、恢复状态的关键因素。

高考第一天,我的表现糟透了。回家后我怎么也学不进去,倚着门框,耷拉着嘴角,唤来父亲:“爸爸,要是我转不到法学院怎么办……”几乎是带着哭腔的。

对我而言似乎天塌下来一般的事,对父亲而言却像是最好解决不过的了,与此同时,他让我看到,条条大路通罗马。也许这些是最显见的道理,但借由父亲之口说出来,平白无故地就大幅增加了公信力。于是,那一晚,我抛却了所有踌躇、不带有任何杂念,早早入眠。事实上,正是第二天的表现拯救了我的总分,尽管我还是没考上北大法学院。

父亲是希望我生活得快乐、安稳的,而在他能想到的所有生活方式中,从政与“快乐”“安稳”是对立最为尖锐的。但他没有考虑的是,哲学,这是一个让人开始拷问漩涡本身的合理性的学科,直接阻止人一头扎入生活的漩涡里。某种程度上,它不但与生活得快乐、安稳无关,甚至不叫人生活——苏格拉底不就说过:“哲学就是练习死亡。”

跟父亲通话时,我能明显感觉到,我思想中浮现出一些极端危险的倾向,这使他感到惊愕。但尽管如此,他仍然全力支持我的选择,给我最大的自由度,去追求我想过的生活。这是我最为感激的。


也许高三所经历的苦痛,除了让我适应与成长之外,最大的收益就是与父亲真正建立起亲密无间的交流方式,让我们真正地被爱的纽带绑在一起。我仍然不敢说自己对父亲的爱能及得上父爱之万一,但是我能清楚分明地认识到,父亲是我在这世界上最爱的人。这爱也是无条件的,是支撑我行走于世最坚实的力量之一,是我最大的幸福。



2019,这会是我带着更加自洽的生活前提与更加成熟的爱进入的一年。我与我爱的人们呀,新的一年一定会更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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