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03-14

大约四十年前 我在法国南部旅行

那是一个非常偏僻的高原

它从阿尔卑斯山延伸而下 被称为普罗旺斯

当时我需要穿过一片荒漠

放眼望去全都是沙石

高原地带的海拔大约一千二百到一千三百米

除了野薰衣草外再没有其他植物生长

我正在穿越这个国家最广阔的地区

三天的所见使我觉得这个地方比传说中还要荒凉

我在一个被弃置的村庄里搭起了帐篷

我的水壶两天前就已经空了 必须得补充一点

尽管这村子像蜂窝一样 到处都坑坑洼洼的

我还是希望附近会有水源 即便是一口井也好

没想到我真的找到一个泉眼

只是干涸了

这里的很多房子 屋顶都已坍塌

教堂的钟楼也已经崩裂

尽管它们兀自屹立着 看起来似乎有人居住

但是 生命在这里早已经绝迹了

那是一个万里无云的六月天

高原上刮起了很大的风

我在这片荒凉的高地上几乎无处可躲

狂风从废墟里呼啸而过

那声响犹如野兽进食被打扰后所发出的咆哮

我只好收起帐篷 另寻他处

走了将近五个小时

仍然没有找到水源

我渐渐绝望起来

无论走了多远 都是一样的干燥

看到的都是一样的杂草

这时候 我隐约看到远方有一个微薄的黑影

像是一株树干

总比什么都没有的好 我决定朝那个方向走去

那是一个牧羊人

他身旁有差不多三十只羊伏在炙热的土地上休息

牧羊人把他的水壶递给我 让我喝水

一个小时以后

他领着我以及他的羊群 来到山凹中他住的地方

他在一个天然形成的深穴里开了一口井

然后自制了一些简单的工具用于取水

牧羊人的话很少

也许是因为他一直独居的关系

但是从他的举手投足之间 能看得出来

他是一个充满自信的人

这真是一番奇遇

牧羊人的家 并不是临时搭建的棚屋

而是很认真地用石头筑起来的小屋

给人一种从废墟里耸立起来的感觉

屋顶很严密 也很结实

风从屋顶吹过 发出海浪冲刷岸边的声音

屋子里摆设得很简洁 碗碟擦得发亮

地面干净 长枪也上过油

火炉上的汤闻起来很香

我还注意到 他的胡子修剪得很整齐

衣服上的纽扣也都缝得很稳

衣服裁得很精细 几乎很难发现缝补过的地方

牧羊人请我喝他熬的汤

晚饭后 我递上烟草

但他告诉我 他不抽烟

他的狗 也像他一样

静静的 友善而不谄媚

从这里到最近的村落也要走将近两天时间

因此我需要在他家借宿一晚

此外 我非常熟悉这附近的村子

高地上只有四五个村庄

散落在这山坡上 遥遥相隔

有几个村庄坐落在路尾的白橡木林间

住在那里的人主要靠砍柴烧炭维生

他们的生活非常贫苦

这些家庭就挤在这冬寒夏热的环境下居住着

日日夜夜忍受着彼此间的摩擦

却又无处可逃

于是不可避免的与其他人发生了冲突

远走他乡的念头 已经到了无法压抑的沸腾顶点

男人每天就是把炭运到城镇卖掉 然后返回

再好的性格也被这种无止境的生活磨灭了

女人则不停地埋怨着自己的命苦

这些人什么事情都斤斤计较

不论是木炭的价格还是教堂的长椅

所有的一切都被疯狂地争抢着

尤其在道德的谴责方面

他们从没停止过对彼此之间的善恶进行争论

再加上不断狂吹的风 绷紧了人们的神经

自杀就像是流行病一样到处传染

精神失常的人随地可见

最后往往酿成悲剧

牧羊人拿出一个小袋子

从里面倒出很多的橡树种子 散在桌面上

然后开始一颗一颗地挑选着

心无旁骛地把好的种子选出来

我在一旁抽着烟斗 也想给他帮忙

他却拒绝了我 说这是他自己的事情

事实上 看到他认真地样子

我也插不上手

我们的谈话也就到此为止

当他的面前堆了一堆选好的种子后

他又把那些种子十颗一组地分在一起

这次 他筛选掉更多的种子

把小粒的和有裂痕的都淘汰掉

他选出了近一百颗完美的橡树种子之后

停了下来 然后我们各自就寝去了

跟这位牧羊人相处 永远都是那么的平静

第二天早上 我请求多住一晚

他很自然地答应了

或者说 任何事情他都能安然面对

其实我并不需要休息

我只是好奇 想多了解他一些

他打开羊圈 把羊群领向牧场

出发之前

他把前一个晚上精挑细选的那袋橡树种子拿出来

在水桶里浸了一下 然后带着走了

我注意到 他的手里拿了一根拇指般粗

长约一米半的铁棒

我像散步一样 沿着一条与他平行的路线走着

放羊的牧场在一个山谷里

他让牧羊犬去看护羊群

然后向我站的地方走来

我还以为他要斥责我别再跟着他

然而事情并非如此

他说 假如我无事可做 也可以一起去

走了一段路 才抵达山脊

到达了目的地以后

他就把带来的铁棒朝地面插去

掘出一个洞 把一颗橡树种子放进去

再用泥土把洞填上

他就这样种起橡树来

我问他 这土地是否属于他

他回答说不是

他知道这片地属于谁吗? 他不知道

他觉得这或许是一片公有地

或许是一片被弃置不管的私有地

他没兴趣去了解是谁拥有这块土地

只顾着细心地种那一百颗橡树种子

吃完午饭后

他又开始挑选种子

而我也适当地继续提问

牧羊人终于开口了

从三年前开始

他在那片荒漠上不断地种树

虽然已经种下了十万棵树

但存活下来的只有两万棵

这两万棵树苗

又有一半被动物或者预料不到的天灾毁掉了

最后存活下来的虽然有一万棵树

但要在那片荒凉的土地上生长也是很难得

那时候 我开始留意牧羊人的年龄

我想 他的岁数一定超过了五十

他说他五十五岁了 名叫艾尔哲阿.普菲尔

他以前经营着一个农场

和家人一起生活

但是 他的独子夭折了 接着妻子也去世了

再后来 他摆脱掉孤独 来到这高地上

与他的狗和羊群一起生活

他认为 这片土地因为没有树木而正走向死亡

而自己有没有什么繁忙的工作

于是他决定改变这片土地的状况

尽管当时我还年轻 却也过着离群索居的生活

我知道如何安慰一颗孤独的灵魂

我说 三十年后 这一万棵树会非常壮观

他却很简短的说 如果上帝让他再活三十年

他会种更多的树

到时这一万棵树与之相比 只不过是沧海一粟

此外 牧羊人还在研究种植山毛榉

他家附近就有一个苗圃 里边种着幼苗

他用铁丝做了个漂亮的围栏 防止羊群啃食

他还说 他想在这个山谷附近再种些桦树

因为土壤里的水分充足 适合种植桦树

第三天 我就和他告别了

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 我也被卷进去五年

作为一个士兵 我没有闲时去想那些树

早已把它们忘掉了

战争结束后

我领了一小笔退役金

想平静地过段日子 呼吸一下清新的空气

并没有特定的目的

我再度踏上通往那片荒凉高地的道路

附近的村庄没有什么变化

但是 那个已经荒废了的村子对面

远远看去 有一片灰蒙蒙的雾气

罩住了整个山岗 仿佛铺了一层毯子

在前一天 我又想起了牧羊人和他的树

我回忆着 一万棵树 的确是要占一大片地

在过去的五年里 我看到很多人死去

因此我也没想过艾尔哲阿.普菲尔是否还活着

在二十岁的年轻人眼中

一个五十岁的人除了等死之外

还能做些什么呢

事实上 牧羊人还活着

而且手脚还很麻利

他已经换了个工作

只剩下四只羊 却多了一百个蜂巢

他不再牧羊 因为害怕羊群会啃食他种的树苗

他完全没有受到战争的干扰

一直在悠闲地种着树

1910年种下的橡树到现在已有十岁

长得比我们都要高

看起来非常壮观

我激动得说不出话

于是我也像他一样沉默着

我们就这样在他亲手种植的树林里走了一整天

我们走过的三个地带

全长十一公里 最宽的地方有三公里

别忘了

这片森林完全是由牧羊人一个人种植起来的

没有借助过任何技术支援

每一个人都应该明白

除了破坏 人在其他方面也能和上帝一比高下

他按着他的计划去种树

山毛榉已经长到我的肩膀那么高

放眼望去几乎看不到尽头

橡树长得非常茂盛 已不怕被小动物破坏

而且树木环绕着普罗旺斯

再也不用担心会有狂风在这片土地上肆意妄为了

他带我去看五年前种的白桦树

那是1915年种的

当时我在参加凡尔登战役

他把桦树全种在他认为地表湿润的山谷上

结果证实他猜得没错

这些桦树都长得亭亭玉立 蔚然成林

创造有如一种连锁反应

尽管他心无旁骛

以最单纯的想法 按部就班地执行计划

但是 当我们回头往村庄走去的途中

原本应该是干涸的河床 现在居然水流淙淙

这是连锁效应中 最令我印象深刻的一幕

这条干涸的河床 很久以前是一条有水的溪流

我以前走过的那些荒凉的村庄

追溯起来 是古罗马人建立的

考古学家曾经在那里掘出许多鱼钩

然而到了20世纪

人们却必须开掘许多井才能够取到水

风也在传播种子

像是被给予一种意志

柳树 灯芯草 牧草原 菜圃和花朵

都渐渐出现了

这些变化都在不知不觉中发生

已经融为常规的一部分 看起来再自然不过了

猎人又回到了高地原野 开始猎捕野兔或野猪

他们虽然会看到突然从地上冒出来的矮树丛

却当做是大自然一时兴起之作

这便是没有人打扰艾尔哲阿.普菲尔种树的原由

要是有人知道的话 他也许会被劝诫住

然而没有人知道他在这里

在村庄或政府工作的人

谁会想到有这么一个不顾自己利益的人

能有这份坚持?

从1920年开始

我每年都会去拜访艾尔哲阿.普菲尔

我从没见到他动摇或怀疑过

尽管只有上帝知道他能否成功

我从不去描述他受到的挫折

但是你可以很容易地想象

要取得这样的成果 需要克服多大的困难

所以 必须以对成功的渴望来与绝望进行对抗

在对这么一个品性出众的人有个精确的看法以前

首先要记住 他是在绝对的孤寂中完成的

这种孤寂的环境

使他的人生结束前 就已经遗失了言谈的习性

或许 他早已觉得这种本能纯属多余

1933年

一位森林巡逻员来到他的住所

告知他被禁止在户外营火

以免殃及这块"自然"的森林

那是他第一次听到那么一句天真的话

"一片自然生成的森林"

1935年

政府派正式的代表团来巡查这片"天然森林"

其中包括林务署的副署长 高级官员 技术员

他们只是重复着没有意义的演说

讨论的结果是对这片森林采取一些必要的处置措施

幸好最后什么都没做 除了唯一一点正确的

这片森林列归政府保护 禁止将其用于制炭业

每个人都被这片森林的健康之美给迷住了

森林的魅力已经胜过了他们的副署长

这群森林官员中有一位我的朋友

我跟他谈了这件奇迹

一周后的某天

我和这位友人一起去探望艾尔哲阿.普菲尔

他在离巡查地二十公里之处 辛勤地种着树

这位林务官并非因为我是他朋友的缘故才跟来的

他对价值有自己的见解 也明白如何保持低调

我带了些鸡蛋当做礼物

三个人就在野外默默地沉思着共进午餐

我们走过的山坡上 树木大约有六,七米高了

我还记得 1913年的这里 还是一片不毛之地

这位平和 辛勤的长者

呼吸着清新的空气 过着简朴的生活

再加上无私的宁静心灵

使他一直保持着强健的体魄

他是上帝选出的体育家

我难以想象 他还会种出多少公顷的林木

临走前 我的朋友提了些适土适种的建议

但是也没有过分强调

在回去的路上 有人告诉我

"普菲尔显然比我懂得多"

这样走了一个多小时

他若有所思地补上一句

"他比任何人都更懂得种树的道理

他已悟出了幸福之路"

实在要感谢这位林务官 保全了森林

而种树人的幸福也得到了保护

森林唯一一次威胁 发生于1939年的二战期间

那时候 有些车是靠燃烧木柴来行使的

于是木柴普遍缺货

橡树林从1910年就开始遭到砍伐

然而这个地区远离火车运输路线

木材商评估在这里采木入不敷出

于是计划就搁浅了

牧羊人完全不理睬这件事

他早已深入内陆三十公里 继续种着树

根本不理当时的二战 就像不理会一战一样

我最后一次看到艾尔哲阿.普菲尔是1945年的六月

他当时已经是八十七岁的高龄了

我以前要步行才能到那片高地

如今 尽管战争给这个国家留下满目疮痍

但在迪朗斯的山谷与高地之间

已经通车了

坐在这便捷的交通工具上

难怪我都认不出往日长途跋涉时的景象了

我只能从村庄的名字上

确认这是以前荒凉废墟的故地

下了车便是威尔坦镇

在1913年

这个只有十来间小屋的村庄 只有三个住户

他们野蛮 仇视 靠诱捕猎物为生

无论是精神上还是肉体 都处在史前人类的状态

现在一切都不同了 就连空气都是

与过去干燥刺脸的狂风不同

我感受到一阵微风带着麝香之气 徐徐吹来

并且听到水波拍打的声音

那是风掠过树林发出的声响

最不可思议的是

我亲耳听到水流入池子里的声音

我看到人造的水泉

最悸动我心弦的是

水泉旁种了一株菩提树 至少有四年的树龄

镇上充满了劳动的活力

最重要的是

希望又重新回归到了镇上

废墟已被清除

颓墙也已被推倒

重建的房子粉刷一新

菜圃与花园绕着房舍

混栽着白菜 玫瑰 韭葱 金鱼草 芹菜和秋牡丹

这里已变成人人向往的新兴村庄了

从那里过来 我继续步行着

尽管战争刚结束 新生活的花朵还没有完全绽放

但是复苏的迹象已经悄然出现

山坡下铺着一块块大麦和黑麦田

狭长的河谷下 草地开始吐绿

只不过用了八年时间

整个乡间就布满了健康与富腴的光芒

1913年还是一片废墟的高地

如今已变成崭新整齐的农庄

处处都显露出幸福与安适的生活

古老的溪流

由森林中保持的雨雪浇灌着

再度淙淙不辍

水渠里的水溢满每一个农庄

每一片枫林

以及绿油油的薄荷田

村庄在一点一点的重建

一些平原上的居民 也因地价而搬到这高地上

带来了朝气 干劲 以及冒险精神

沿途上热情的男女和小孩都开心地笑闹着

人们又能重温传统节日的气氛

细数当年的人口

无法否认现在的人已经过着安适的日子

一万多人的幸福源泉

都来自艾尔哲阿.普菲尔的赐予

我从这个人身上得到启示

他只靠身体力行与精神品德

就能够将荒凉的土地 变成人间天堂

我深信 不管做任何事情 人类都有优越的条件

但是 为了改变这个地区的状况

需要保持优秀的灵魂来做出无私的奉献

并且能持之以恒

我对这位老人充满无限的敬意

他只是个普通的农夫 却完成了神一般的伟业

1947年 艾尔哲阿.普菲尔于巴农的养老院

安然逝去

——弗雷德里克·贝克执导动画 《种树的牧羊人》(1987年)

原作:让·焦诺(Jean Giono)《种树的男人》(1953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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