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乙仿佛亲眼目睹了母亲被野兽吞了半个身子的场景。
它舌头一卷,母亲的身体就滑入它口中。
01
玄乙从梦中惊醒,额头覆了一层细密的汗珠。他披衣起身,门外是白茫茫一片雪景。翠竹皆给雪压弯了腰,偶有不堪压力的骤然裂开发出一声脆响。
廊下石阶上坐着的孩子听着门响,站起身来。
“何事?”
那孩子是他昨日从山中捡来的,约四五岁模样,不会说话。
小孩展开画卷,玄乙看见一个男孩正从高处坠落,奇怪的是,这画用的红色。
“画中人,可是你?”
她摇摇头。
“你画的?”
她还是摇摇头,伸手指了指玄乙。
玄乙眯起眼睛,“你要送我?”
她抿抿嘴,最后点了点头。
02
他将画放在书案上,转身忽见门外一阵阴影掠过。
一只野兽趴在院中,蒲扇般的眼睫忽闪着,尾巴来回摇晃。
像极了梦中那只专吃妇孺的怪物。
那个不会说话的小孩,恐怕到死也没能喊出声来。
玄乙的剑刺中了它左前肢,怪兽抬高前蹄,却终是没有落下,转身跳过竹篱,消失在树林里。
他望着它的背影,竟忘了追。
他对智者没什么记忆,只知母亲死后不久,他便也死了。
那以后,村子里再也没出现过年兽。
本想告知村民年兽的事,却发现雪中的血迹触目惊心。
小孩坐在地上,正在舔自己小臂上的伤口。
“年兽咬了你?”
小孩听到他的声音,慌的往旁边一挪。大概是因不会说话,他才被父母丢弃吧。
玄乙抱着他,“没事了,今后我会保护你。”
03
玄乙给小孩取了个名字叫夕,取黄昏之意。
今冬的雪,半月才化。
他刚制好十弦琴,拿出来试音。万籁寂静的冬雪天,琴音悠远绵长,传了很远。
夕抱着檐下摔断的冰棱,呆呆地立在门边看他,似是听懂了琴里的忧伤。
玄乙笑笑,“你再在雪地里滚,弄湿衣裳,可就没得穿了。”
夕看看他,又看看自己湿了的前襟,用手指着那一块,“希(湿)——嗯?”
年兽冬天没来,夕也开始咿咿呀呀起来,什么都要指给玄乙看。“嗯?”
“这是竹子。”
“竹—几(子)—”
“竹—子—”
“竹—几(子)—”夕一字一字用着力,睁着无邪的眼等他夸赞。
玄乙开始想自己儿时的模样。
他总梦见母亲把自己抛向天空,却没有在下面接住。
总梦见母亲带自己去山中浣衣,自己却走丢了。
可是玄乙,根本不记得小时候的事。
他抱起夕,“呐,这是雪。雪——”
04
日子一天天见暖,夕在风日里长着,胆子也大起来,常独自去山涧玩水,摘虎耳草,拔春笋,编花环,一去就是大半天。
那日她从溪边洗澡回来,光着身子将湿衣服递给玄乙,让他晾在竹竿上。他正在晒药草,低头陡然瞥见她竟是个女子。
“夕!?”
玄乙将外衣披在她身上,她笑嘻嘻看着他。“希(湿)了—”她如今依旧说不好那个字。
“你竟……”玄乙想说什么,又无话可说。
“热——”她想拉开前襟,被玄乙止住手,“不可在人前脱衣。”
05
玄乙的草屋在村子外,他担心夕遇着山中猛兽,便故意将他往村里引。
村子里的小孩儿见夕这么大还不会说话,便肆意嘲笑她。但见她依旧嘻嘻笑着,便捡起石头往他身上扔,磕破了额头的皮。
再后来,那几个孩子便痴傻了,躲在屋里不敢出来,见了陌生人就喊年兽来了。
玄乙的母亲是宫中放出来的医女,智者死后,玄乙是村里唯一略懂医术的人。宰鸡喊魂的古法都试过之后,村民带着孩子来见他,夕就坐在竹林入口处剥笋。
那孩子躲在母亲怀中,四肢胡乱拍打着哭。“年兽!年兽!”
母亲紧紧抱着他,“平日里我都是唬你的,根本不存在什么年兽。”
玄乙顺着孩子的目光,恰恰看到夕顺着竹林四肢朝地爬走了。
那晚,玄乙在山涧旁的石洞里发现了夕。
它望着他手中的剑,眼中满是惊慌,身体若隐若现得像一头巨兽形状。
它在克制自己。它知道,变成那样,就会被他刺伤。
玄乙在想,若它想,那些孩子怕是一个都活不了。
那以后,夕再一次与世隔绝。
06
村子里又失踪了一个孩子。
玄乙喘着气出现在洞口,他不知道自己究竟是为她作恶生气,还是为自己能不能下得去手担心。
但他没料到,竟不是她。
夕咧嘴笑着伸出双手,以为他是来解开铁索。为了不让她中途逃走,他先前总紧紧拽着她的手。如今发现她并不想逃,便也慢慢由着她跑。
她依旧不长进,看到草地就满地打滚,山涧水浅,她也不管不顾地跳下去,溅他一身水花。
她已长成女孩模样。为她梳头时,他第一次手指颤抖滑落了手中的发丝。
“你喜欢自己的名字吗?”
“年、夕,都欢喜。”她笑着剥开笋,张口就咬。
玄乙望着她,忽然觉得思维有些转不过来。
“你从前,认识我?”他骤然想起母亲被年兽吞入腹中之事,那时候,恐怕她就见过自己了。
难怪初次见她,就觉得似曾相识。
“你有父母?”
夕摇摇头。
“有兄弟姊妹?”
她依然摇头。
“可有与你长得相似之人?”
夕盯着他,过了一会儿,点点头。
07
夕再一次回到草屋,已经是三年之后,却已经长成人间十五六岁模样。
这一年,又是大雪。
当初那个率先扔石子的男孩儿已长高许多,领着一群村民挤进院中。再见着夕,他已不再惶恐了。
她也不看他们,爬起来慢吞吞拍着身上的雪米。
他们是来抓她的。
“我与阿霖等人在桥边钓虾,她凭空冲出来。我们尚小,经不住吓,自然就疯疯傻傻。但如今我已恢复如初。我亲眼所见,她就是年妖!”
当初被她吓的痴傻的另三个孩子,这几年一一失踪了。玄乙将手覆在她掌心。“我亲眼所见,你还说我没有证据。”
“还有谁见过么?”
“见过的都给她吃了!下一个说不好就是我!她语言迟钝,行为怪异,当年你捡到她时分明才四五岁,这如今竟长的同我一般大,她显然是异类。乡亲们,王婶子,付伯伯,阿霖就是给她吃掉了啊!我父亲就是给她吃掉了啊!打死她,不怕她不现出原形!”
“你们休想动她。”
夕望着玄乙的侧脸,扬起嘴角笑了。
王婶走上前,抓起她另一只手,眼中氤氲着泪水。“夕姑娘,你小时候,我还给你做过衣裳,你为何要吃了阿霖?”接着,她猛然将夕的手放在口中用力咬下去。
玄乙一把推开她,将夕护在身后。“王婶!不是她!”他转身用力抓住她的臂膀,“不生气,没事的,不生气。你回屋里呆着。”
她素来听话,扫了村民一眼,转身便走。
他微笑着看她走上石阶,只觉得心口一阵凉意。
她回首只见他胸前露出带血的剑锋。
“不要……生气……”他眼中满是惊慌,只见她体态陡然变大,原形毕现,高抬前脚将那人踩踏在地。智者的儿子还没来得及说话,便口吐鲜血一命呜呼。
其余村民见状,四下逃散。
“住手——”
08
年妖出现的消息在各村之间奔走。
有人说,年妖四角四足,五颜六色好不漂亮。
也有人说,年妖其实长的就跟野狼一样,没甚可怕。
还有人说,年妖虽踩死了小棒槌,但也被他们吓的逃进山中了。
听的人问,“玄乙呢?”
“那一剑刺入胸膛,自是没命了。”
“可惜了,当年他还救过我母亲。”
“两年之后不还是……死了嘛。他都是瞎猫撞上死耗子。”
玄乙躺在洞中的干草上,夕在给他捣药。她不会梳头,长发垂落在地。
他想起自己曾问她,是否还有与她长的一样的人。
她想了许久,指着水中的自己,轻轻笑着。
“你从前认识我,是不是?”
夕点点头。
“你是谁?”
夕想了很久,指着悬在洞中的画,画上是那个正在坠落的小孩。
09
十多年前,村里接二连三地有妇孺失踪。
一日,玄乙发现母亲也不见了。大家告诉他,必是年妖抓走了。年妖性残,最爱吃人。
那之后他总做梦,梦见年妖,梦见阿娘。
他不再爱说话,也没人陪他玩。后来,智者收留了他。那天半夜他醒来去茅厕,回来就发现智者手中握着匕首,轻轻说着“小玄乙,为了我的仙途,对不住了。”
他开始明白,村子里的人为什么会消失。
但没人信他。智者学识渊博,仁慈善良,常接济村里的穷人,卜算天气,教授农法,功德无量。
这样的人却被人诬陷,太不公了。
于是,不再有人愿意理他。他躲在山中,常和鸟兽聊天。日子久了,便在地上作画。他频繁地画着年兽,希望年妖能一口咬死智者。
他开始懂了年妖的冤屈,想和它做朋友。
那日他撕了一块衣裳,用动物血画了一幅图。夜里被什么蹭醒,他才发现体型硕大的年妖就站在身边,画中却只剩下坠落的自己。
“年……年……”妖字没有出口,他就昏死过去。
但醒来以后,这一切他就都忘了。
10
年妖发现,杀人是满嘴血腥,是死者恐惧的面孔,是他们最后的讨饶。
但它的存在,是玄乙的意志。
它存在的最初目的,就是杀人。
只是它从杀人的罪恶中,产生了对自己的厌恶。尤其是当它回到山洞,看到玄乙已经不在了的时候。
它终日躺在洞中,等待玄乙。
它开始知道,自己是罪过的。
11
可是玄乙不记得这些。
他总是盯着那幅画,却总是没有想明白那幅画的意义。
那晚,夕去草屋取药,才发现草屋早及那一片竹林,被烧的精光。那片竹林,是玄乙当年为人治病所收的报酬。
望着村中的灯火,夕哀伤地转身,却在一片白雪之中,遥遥望见那些火光,吞噬着它的冷静。
洞口的花草被烧的噼啪作响,洞中石壁滚烫,玄乙身下的干草早已化为灰烬。
他早已面目全非。
它不知道他是否在生命的最后一刻等她,不知道他是否会后悔当初画了自己。
当它屠完整座村庄,拖着烫伤返回山中时才突然明白,玄乙当初创造它并非为了自保,而是为了整个村子。
但它不后悔,只是那以后,她再也没敢见到火光。
- 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