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 | 流言

(一)

一个欢喜乡土文化气息长在大都市的她,一个厌倦城市喧嚣浮躁生在小山村的他,因为一场莫名其妙的缘分,邂逅在十字路口的树下,这才发生了下面这件小事儿……

偏远的土郭村被连绵不断的山峦藏匿起来,墨绿的松林间夹杂着如火赤红的枫树、白杨、白桦、柞树、椴树、橡树……被金色的秋笼罩,在这样秋高气爽的环境里,缓步在树林中,“咯吱咯吱”是落叶清脆的抱怨,“喀嚓喀嚓”是脚下枝柴的呼救,通体如墨似铁的松鼠忙得晕头转向,悦耳的鸟鸣就更无法详尽描述了……就是在这座山脚伫立着一间略显寂寞的砖房,比它再高就是山,比它略低毗邻一大片玉米田,穿过这片田才有人家,说它在村里却没有邻居,说它在山上又不是四面环山,它就是在这略显尴尬的位置下孤独地守护着,前些年房子有人住的时候还算热闹,可近几年它只好和野猫、野兔、野鸡、野草暂时为伴……

三年前的秋天,这儿住进了一对儿奇怪的年轻人,他们本该在城市中过着体面让人羡慕的生活,却甘愿跑来这穷乡僻壤遭罪,住进了那间破旧的老房子。那个农村小子对这儿并不陌生,因为他本就是在这儿长大的孩子,但那神秘女孩儿的身份,在村里人心中一直是个未解之谜,没多久流言四起,有人说是刘晓拐了外面的姑娘,又有说那一定不是什么正经姑娘……农闲时聚在一起的无聊村妇最爱嚼舌根臆想捏造故事。

山脚下的老房子是在刘晓父母被姐姐刘燕接去南方城里后闲置下来的,自那以后他们就再也没回过这个村子,现在村里还有几个没有血缘关系的亲戚,但因为刘晓自小性格孤僻,所以也早都断了联系。

自从刘晓回来后,有几个自称婶子的人前来探望几次,送了一些蔬菜,打听了下情况,但并未探出什么口风,两个年轻人对在外人看来怪异的行为从不做过多解释,只是用喜欢乡下生活节奏的话来搪塞众人,不过村里人一直觉得事情并没有那么简单,时间越久故事越离奇……直到农忙开始,乡下人不再有多余的精力放在这对儿年轻人身上,渐渐习惯了他们的存在,殊不知暗地里涨了那些总是嚷叫读书无用妇人的“志气”,仔细去看会发现,那些所有嘴上说读书无用的人,家里唯独就缺个读书人……

今天,也就是他们回来三年后的今天,烟气呛人的小卖部里,嘁嘁喳喳的议论又围绕他们开始啦……

“村东头儿老刘家那小子!回来后整天啥也不干,就和带回来的那小媳妇在屋里一猫,没想到还鼓捣出钱了,人家这钱赚的多容易!再看看咱们成天累死累活一年到头攒不下几个钱儿,所以到啥时候都得有文化啊!”小媳妇是村里人背后议论时对女孩儿暂借的称呼,实际上他们还没有结婚。

“可不是?前两年人家刘晓回来的时候咱还都以为这孩子废了!书白念了,上学上傻了...老刘家里也不管!现在人家不仅赚到钱了,听村队长说过段时间还会有电视台过来采访呢……等俺家孩子毕业也让他学刘晓,不指望他出名赚大钱,能养活自己就行,出去干活咋都比不上搁家里赚钱舒服……”接话的是偶尔会去山脚探望这对儿年轻人的王婶。

“那玩意儿谁都能弄吗?”

“可不是嘛!我也是去问过刘晓后才知道的,他说识字儿就行!”

整件事情的经过是这样的:几天前村里刘晓出书的消息就传得沸沸扬扬,听村队长说出一本书能赚不少钱,而且县里给大队打电话,说过两天会有记者过来做采访,这在村里可是件天大的新闻,听到这个消息后王婶第一时间就跑了上去,恭维的客套话自然少不了,刘晓也料到最近几天会有人过来祝贺。

客套话后王婶就问起了写书难不难的事情,他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这个问题,好比一个从未吃过橘子的人,问橘子甜不甜,说甜但是也有酸的,说酸也有甜的,但要是说酸甜只有自己吃了才知道这样的答案明显并不能应付王婶,他笑着回答说:“不难,咱们的区别就在于动没动笔而已。”

“怎么可能像你说的那么简单,可别糊弄你婶儿了……照你那么说,谁都能像你似的当大作家啦!”爽朗不做作的笑声。

刘晓不善言谈,有些尴尬的挠了挠后脑勺笑着继续说道:“我可算不上作家,就是个作者而已,您要是写上几篇文章,那您就和我一样了,咱们的区别就在于我写了而您没写,没您想的那么难。”

“我?哎呦!你可别寒碜我啦!我都没啥文化!要是写啊,也就我家王久没准儿能写写……到时候他要是也想写的话,你带带他就行……”

一直在刘晓身旁晃来晃去的女孩儿把脸靠近他的耳边,轻声地耳语道:“终于说到重点啦,一时半会儿可能聊不完,我就自己上山去啦……”

刘晓因为她略亲密的耳边呢喃面部表情显得有些不自然,接着她的声音在门口响起:“王婶,你们聊,我出去一趟!”说着抄起相机换上长筒靴戴上草帽走了出去。

“这大中午的干嘛去啊?”

“她!她就喜欢这个点儿上山,几乎每天这时候她都要出去,不用管她,您要是不来的话我就陪她去了……”

“这事儿闹的!那我就回去了!也到了要做饭的点儿,我就先走了。”说过了话后屁股只是微微欠起却一直并未离开凳子。

见她仍不动身刘晓便再开口说道:“我真没啥可教你家王久的,不是我不教,你家王久那么优秀,我真不知道该教他些什么,如果他真的想写作的话,我可以提个建议,那就先写个一百万字当作练笔再说吧。”

“我家王久!他!他……哪有你那两下子啊!”王婶本想找个儿子的缺点来说,却发现自家王久好像确实样样比刘晓优秀。

匆忙出门的刘晓追上了女孩儿,山里没有大型野兽,但据说有人见过野猪,所以每次刘晓都要陪她一起上山。

“你怎么又来了?你就在家做好饭等我回去就好啦!”看到跟来的刘晓,女孩儿的抱怨挂在微笑的脸,下颌嘴角印出浅浅的梨涡,眼睛如弯月微眯上一点儿……此刻的笑容不能用美来形容,是甜的,不是甜到舌尖,而是心间,能让他在一瞬间忘掉所有烦恼,那次偶遇就是这无法让人抵抗的微笑给了他勇气。

“嘎吱嘎吱……喀喀喀……”急促的脚步声越来越近。

“笑起来好看的人,哭起来一定很丑吧,所以答应我以后不要哭好吗?”

她瞪大眼睛有些错愕地看着身旁的人。

“呕……恶心!”同时也又笑了。

此刻真情流露的刘晓,被她这么一弄有些羞愧,再想刚刚的话也实在是矫情腻人了些,自己怎么能说出这么肉麻的情话来。

“那就看你将来表现啦!”

“放心!我绝不会让你伤心的!”

“嘎吱嘎……咔嚓……咔嚓……”每一步都在唤醒沉睡已久的声音……

“你为什么把写作说得那么轻松简单啊?”

“简单吗?我和她的区别就是动没动笔啊!”

“我平常整理摄影集的时候可从没有感觉编辑文字是个轻松的工作。”

“写和不写确实只有一字之差,差距没有想象的那么大,但一个“不”字却将绝大部分人都挡在了写作门外,只有当你真正决定从事写作,当你真正决定写些东西,才会发现写与写之间其实存在着一条巨大的沟堑,甚至是天差地别的距离,是不写永远看不到的差距,所以写和写之间的差别才真的大,但再大也大不过写与不写的差距,因为不写的话永远也看不到那条沟堑……”

“嘘……别说话啦……”她早就停了下来,轻轻拍打着刘晓的胳膊,示意不要乱动,右手举起了胸前的相机,刘晓沿着那方向望去,一块儿腐朽的木墩居然动了起来!是一只与树干落叶融为一体的野山狸,枯黄的毛发中夹杂着黑色的条纹,浑身的毛都是炸起来的,显得比家猫大上不少,给刘晓印象最深刻的是那张具有攻击性的脸,凶狠的眼神,调动着人肾上腺素的加速分泌,此刻他略显紧张,大脑在这种刺激下萌生了让人兴奋的灵感,他必须马上记录下来,又怕多余的动作惊走了它,刚答应不会让她伤心的刘晓只好在脑海里死死地记住这个感觉,一直记得一直记得……他知道灵感这东西可遇不可求,稍不注意就会消失得无影无终,眼前的山狸若不是因为体型较小真会被误认作金钱豹,精神高度集中的刘晓连呼吸都开始变得急促,因为她太认真了,只有拍到少见的野生动物时她才会如此的认真,空气凝固在了这片天地……直到拍好照片后小家伙儿快速地跑掉,她轻轻地拍着晃神儿的他,刘晓仿佛突然醒过来一般,拍醒他的同时那个刚刚编织好的梦也被拍碎了,是怎样努力也无法忆起的……

话接回小卖部;

“那赶明个儿让刘晓多带带你家王久,指定行!”

“啧!别提了!那刘晓格路得很,不爱搭理人,跟我说教不了我家王久,我看他就是怕麻烦!”

“那孩子自小性格就格路,不和村里小孩儿一块玩儿,有时候看见我连招呼都不打!”

“现在人家赚钱了,更不用搭理咱们啦!我家王久不比他笨,大学也考得比他好,他刘晓回家写了三年,我家王久也写个三年的话咋不都写得比他好!”

“你家王久打小就机灵儿!不像那刘晓呆头呆脑!”

“到时候和我家小久商量下,也让他回家搞写作……”

(二)

“你知道村里都在议论啥吗?”宁佳气鼓鼓地冲刘晓嚷起来,胸前的相机随着微微颤抖的气息上下浮动着。

“怎么?和我有关?”

“当然啦!不然我哪来这么大的火气!”

“消消气!不去听不就好了……”

“我可不像你!被人骑在脖颈上拉屎都不生气!”在维护刘晓的事情上她总是那样强势。

“谁骑在我的脖颈上拉屎了?”

“大家看你写书出了名赚了钱,现在整个村里都在讨论你,你已经成了村里人茶余饭后的消遣啦!”

“我早想到了……”

“那你想到他们怎么说你了吗?”

“想它干嘛?无非是些眼红嫉妒的流言或对我的赞美罢了……”

“想得美!还赞美呢!他们都说你赚钱容易!每天屋里一猫,钱就送来了!”

“啊?哈……他们总结得还挺到位的!我确实每天坐在家里码码字就把钱赚来了。”

“你!你真是要气死我啦!”宁佳气得面颊绯红。

又继续情绪激动地说:“他们根本没有见过你为了一个故事彻夜不眠,为了一个灵感雪夜上山,抑郁袭来呜咽啜泣的时刻……今天拥有的一切哪像他们口中说得那么容易!”

“你要不是一直陪在我身边,不是也不知道这些吗?所以他们说的又有什么错呢?再说雪夜上山的是林冲……好了,为这些无关紧要的事情生气不值得,我只是喜欢听踩雪的声音才会在冬天的晚上出去走走,别说上山了,我连大门都不敢走出去……”

“那难道是我错了?”宁佳心中怒气未消。

“他们根本不了解你回家的真实原因,一方面是为了养病,一方面是为了全身心的写作。多少次你深陷在情绪中无法自拔,你经历的挣扎与痛苦他们根本没有去了解就妄下定论,最开始诬陷你回家啃老,现在又说写作轻松……可实际上我们并没有花家里的一分钱,所有的花销都是我们前几年工作的积蓄,写作也并不像他们说得那样轻松……”宁佳总是护着刘晓,很少因为别人对她的恶意中伤而恼火,却总是气不过别人对他的指摘。

“那难道我要去和他们每个人解释一遍吗?就算我真的解释又有几个人会听?听过的又有几个人会信?和压根不会懂你的一群人说梦想?讲创作?谈艺术?人生中那么多事情,那么多误会,要一一解释的话,就没有时间来生活了,我也就走不到今天了。内心坦荡光明何必在乎流言蜚语?记得我最初和家里人提出要回老家的想法时,所有人都不同意,说农村有蛇有老鼠……要自己洗衣烧火做饭……总之说了一大堆农村生活的不便利,他们认为我只是一时冲动,就算回去待不了多久也会后悔。但自己想要做的事难道还得靠别人告诉?所以三年前毅然决然的和你一起回来,现在不是活得好好的?我知道那是家人们的关心,但如果我真的被那些好言劝阻,可能已长眠于地下了,没有人能看透别人的内心,我们能看到的只是别人愿意让我们看到的那一面而已,他们并不知道那时我的精神世界已经完全崩溃,不得不再做些新的尝试改变了,有时候自己都不太了解自己何况别人呢,不过就算不清楚想要什么,但一定知道不喜欢什么吧。”

“可……你真的一点儿也不生气吗?”

“我做不到“人不知而不愠”,只是不去听罢了。”

“可是我气不过!”

“假设我现在要去烧火,面前那堆干柴中却藏有一只老鼠,我呢,事先并不知情。因为老鼠怕人,所以在我过去后它会一直躲着不敢露面,我捡了柴后高兴的回来不好吗?即使那只老鼠一直在盯着我又有什么关系呢,若事前去翻找这堆柴里有没有老鼠的话一定会找到它,可我找它做什么呢?找到了我也没有勇气驱赶,最终就是吓唬自己而已,岂不是自讨苦吃?所以我去柴堆时就假定没有老鼠,若真的没有见到最好,若见到了也不过是被吓一跳而已,毕竟老鼠这东西不会真的对我造成什么身体伤害,要是你,你会去找那只老鼠吗?”

“我……会啊……你知道我是不怕老鼠的...”宁佳眉头微蹙有些委屈地说道。

“我!你故意的吧?我当然知道你不怕,所以每次上山都要拉上你嘛。”

她看着面部表情有些无奈的刘晓刚想要笑又狐疑道:“你和我在一起不会就是因为我能抓老鼠吧?”

“不完全是……”

“那你就不怕柴堆里有毒蛇吗?”

“放心!我没那么傻!会小心注意的!”

“那就好……真替你一个农村长大的人害臊!居然还怕老鼠,连我一个女孩儿都不如!”

刘晓摇头苦笑道:“你!我是一直自愧不如的,我现在的人生境界完全是被抑郁磨练出来的,常要在生死间做抉择才不得不放弃很多,但你完全是遵照自己的内心,纯粹的为了喜欢而来这里……我又想养病,又想靠写作出名赚钱……”

“停停停!大哥!别和我来这一套!我不识抬举,别捧杀我!”

“我认真的!要不是有你,我都不会知道有人在我的脖颈拉屎……”

“你在怪我多嘴喽!”宁佳瞪着眼恶狠狠地指着刘晓。

“哈哈……不敢不敢!他们说我啃老,说我赚钱容易,说去吧,对我的生活有什么影响呢?不过是些背后无关痛痒的议论罢了,咱们有事相求的时候他们每次不都热心帮忙吗?若我不停地解释写作的辛苦,给他们展示一封封退稿信,最终得到是理解吗?可能得到的只是他们一句,原来他的生活过得并不轻松啊!连羡慕都没了。”

“好好好……是我小气啦!”

“话说你在哪里听到的?你不是去河边了吗?”

“我……嗯……这你就别管啦,反正就是听到啦……”

“你又去趴卖店的墙根儿了?”

“我没有!恰巧路过,听到的!”

“我相信你……”

“说是这两天还有县里的记者要来采访你呢!你真的出名喽!”

“什么?应该是假的吧?一定是假的,我在电话里已经明确拒绝了!不会真的要来吧?人怕出名猪怕壮,我可不想这么早就出名,人一旦出名就太可怜啦!”

“你刚刚不是还说想出名赚钱吗?”

“我只是心里向往却从不奢求真有那么一天,赚钱是为了保障未来的生活,名气对我来说却只是负担,一个人出名后就不那么容易看到真实的世界了……”

“那你悲催啦!等来采访你的时候我出去避避风头!”

“你不能走,得帮我挡一下!”刚刚还在冷静分析人生的刘晓此刻无比慌张,踯躅不安的样子惹得宁佳扑哧笑出声来。

“好好好!我道听途说的!不知是真是假呢!村里那些人的话虚虚实实的,不用当真……先想想一会儿吃啥吧。”

“一定是真的!我就感觉那天电话那头儿的语气并不死心!真有人来的话一定帮我拒绝一下!”

“好,放心吧!想想中午吃啥吧。”

“还吃?……我吃不下了。”

“你快想!不然别怪到时候我不帮你!”

“吃……吃……我记得王婶前两天过来的时候不是让咱们去她家摘豆角嘛,要不你去摘点儿?”

“我不去!刚刚卖店里就是她的声音!”

“去吧!别辜负了王婶的一片好心。”

“咱们自己不是种了吗?”

“咱们种的是晚豆角,还没下来呢,你要慢慢接受农村的生活,流言蜚语也是生活中的一部分,记得小时候家里一来人我就躲到西屋,但总故意留条门缝儿,以确保能听到东屋传出来的声音,尽是些家长里短毫无价值的事情,今天说这家媳妇儿明天说那家老头儿……却无聊得有些趣味,成为我如今写作的素材。”

“怎么?你嫌弃我是城里孩子?没有生活?”

“我哪敢!去吧!去王婶那儿摘豆角吧,拿个大一点儿的筐,前两天我就看她家豆角架上结得满满都是。”

“回来你做?”

“不然呢?”

她摘下相机叮嘱刘晓把刚拍的相片导到她的电脑上,手斜挎着筐走出大门,刘晓的心中还是稍稍有些担忧……

“王婶!回家?”正巧碰上回家的王婶。

“哦!小佳啊,我这正准备回家做饭!你挎个筐干啥去?”

“去您家啊!刘晓说全村您家豆角长得最好,前两天您不是让我们来摘嘛,今天不知道吃啥就过来了。”

“啊……”难以捕捉那转瞬即逝的停顿,她每天说的话太多了,不可能句句留有印象。

“是!来来,你们两个也不爱出屋,再不来的话我打算摘点儿给你们送去呢,我家今年不仅豆角多,辣椒茄子也长得好,你多摘点儿,没吃的就自己过来摘……”说话间推开铁门,带着宁佳走了进去……

过了一段时间,刘晓又一本新书出版,土郭村关于他们两个人的议论又开始啦,越说越离谱,时间久了又归于平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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