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安高新区一中初三物理老师:李洪广
那是2018年国庆长假的第一天
一大早,我就匆匆从床上爬起来,去长途城汽车站。她来得更早,缩着脖子,站在车站的黑影处等我。车票她已经替我买好了。
长途汽车离开县城,向无穷无尽的东北方行驶。大约在三百里外的新泰市,有一座莲花山,山上有一个大佛窟,是一处很有名的风景胜地。
车窗外的天色仍然漆黑。远处村落里的灯火像发光的鱼群,向相反方向缓缓游动。虽然汽车马达声呜呜地响,但我仍然能感觉到黎明前那大片大片的寂静。灯光暗淡昏黄。旅客们寂静无声,一个个昏昏欲睡的样子。她头靠在我的肩膀上,手拉着我的手,整个身心因自由而松懈。
自由!多么神圣宝贵的自由!
到莲花山已经是早晨九点。
山势雄伟,呈现深蓝色。半边山裹进雾里,大片的白,大片的蓝,那么高拔伟岸,仿佛另一个星球。山沉默无语,面向宇宙,玩味着永恒。在这里看不见时间,到处都有一种巨大无比的意识。在这里,人的思想里只有山,没有自己。与其说是感到山的壮丽,不如说是感到山的威压!初来乍到的人,无论嘴上说了多少话,心里其实都是悲哀的沉默。
大家都向山顶攀登。由于在山面前,人人都是侏儒,所以大家都想登上山顶,去战胜山的可怕的高度。山的腰身,山的肩膀,山的头颅,踩满了人。
人又返回到大自然,返回到人类进化之初那伟大的洪荒,返回到远古岁月那特有的纯净清新的空气里了。总爱弯下腰捡一颗漂亮的石子,就像祖先拾起一个有用的石器。人对山,对莽林野草,对一颗石子和一泓山泉的浓重的感情,也许是精神上的返祖现象。
也由于在黄土地上,在碌碌尘世上生活得太久,太烦太腻,所以大家都来寻找超越。当站在半山腰,俯视茫茫尘寰,几乎都有一种再生的兴奋。
山风迎面,有点儿凌厉。满山坡的青竹树木飒飒作响。山藤子活龙似地爬满了峭壁,上面开满了灿亮的小黄花。蓝灰色的花岗岩上涂满了温暖的阳光。青天浩浩荡荡,头顶只有一轮孤独无比的太阳。苍灰色的老鹰在脚下云彩里,用两只门扇般的翅膀迟滞地爬动。
爬完了山,已到了下午。于是在山下面的小饭馆里吃午饭,用啤酒嬉闹着碰杯。吃罢饭用随身带来的香纸擦手擦嘴,并且当着饭馆女服务员的面互吻(谁也不认识我们,谁都以为我们是夫妻俩。自由啊自由,多么伟大的自由!尽管这自由是偷来的),然后背着马桶包,去参观大佛窟。
大佛窟正中是如来佛祖,足有十丈高,一手举在胸前,一手摊在膝盖。据说那摊着的手心,七八个人坐在上面打牌也绰绰有余。佛祖法相果然庄严,似忧非忧,似喜非喜;眼睛半睁半闭,似醒非醒,似睡非睡;头上的螺髻很像女人的烫发,下巴上也没有胡子,可是细看五官却有男子汉的伟岸之气。似男非男,似女非女。在佛祖身上,一切都似是而非,没有确定性,说不清楚。然而正因为是这样,佛祖才显得博大完整,奥妙无穷,不可猜度。佛祖的两边,侍立着观世音菩萨和大势至菩萨,雍容丰满,天然妙相。佛祖和她们就这样成三角形对峙已经近两千年了,但都心如枯井,不起微澜;视若无睹,不生妄念。他们三个人实在太伟大了,身上全然没有人性而只有神性。
佛窟里香烟袅袅,跪倒了一片善男信女。有的求治病,有的求发财,有的求长寿,有的求消灾,有的要求得一个好女婿,有的要求得一个好情人……无欲不有,无奇不有,都想用几块钱的香火,向佛祖换得一个大大的幸福。
佛祖不答应什么,也不拒绝什么。一如既往,永恒地、似笑非笑地看着地上那一群匍匐在地屁股撅得高高的信徒。他其实是无所谓与,无所谓不与的,甚至是无所谓善,无所谓恶,无所谓福,无所谓祸的。他也许只意味着解脱,从善从恶,从福从祸中全解脱出来。
人人皆可成佛。
自我解脱的时候,便是立地成佛的时候。
甚至解脱到无所谓解脱的时候,就更是顶天立地的大佛了。
又譬如说,我和她在今天才寻得的自由自在,难道不也是见佛见禅了么!
我拉着她,面对大佛,作揖、叩头、心里升起一种静悄悄的虔敬。
我站起后,又去体味这佛窟中独有的幽微神秘的气氛。这气氛使人产生无穷的幻觉。我默享清寂之趣,顿觉超尘绝俗。
人的追求和人的不可知本身就是宗教。
“瞧你那个呆头呆脑的样子,真像个入了佛门的和尚!”她在一旁笑着说。
“我已入了佛门。”我说。
“胡说,你还没有剃度呢!”
“人佛门未必就要剃度。”我说:“无佛处才有真佛。”
“佛是什么?”
“佛就是无所用心。”
“无所用心也是用心。”她说。
“当然,但却是自然而然的用心。凡是自然而然的东西,才是佛心所在。”
“那咱们这次的情奔也是出自佛心么?”
“当然。”
随后,我念了古时兀庵和尚的一首诗偈:
我无佛法一时说,
子亦无心亦无得。
无说无得无心中,
释迦亲见燃灯佛。
太阳落山了,莲花山下的小镇上,街灯一盏一盏地亮了起来。街上大都是山上下来的游客,像暮归的鸟儿,吵吵嚷嚷地寻找合适的旅店。
我们该在何处投宿?
假若去国营旅社,登记时怎么登记?若说我们是同志关系,被分在两间各住着其他人的房子,今晚又如何欢聚?若说我们是夫妻关系,那位负责登记的服务员,会不会要我们拿出结婚证书?再说,我和她又最不会撒谎,若要撒谎说是夫妻,肯定会面红耳赤,吞吞吐吐,极不自然,那位服务员若将我们一眼看穿怎么办?就是登记时能蒙混过关,但假若在半夜,街上派出所来人查店,抓住我们索要证件怎么办?我们自然没有证件,那时候就会被扭送公安局,通夜审讯。待问出实情后,第二天就要押送我们回家,或打电话让我们单位来镇上领人。假如真地落到那种下场,我们还有何面目去见“江东父老”!
街上人渐渐稀落。回望南边的莲花山,像半天黑雾,隐约不清。
到哪里去?
难道真的无处可去?
在可悲的幻觉里,每一座旅社都像蹲伏着的猫,而整个小县城像一个大捕鼠夹子,极有耐心地、不动声色地等待着我们这两只走投无路、流浪街头的小老鼠,只要我们稍有不慎踏入了他们的机关,就会立即被捕获。
她呜呜地哭了起来。
我不敢去安慰她,我怕越安慰她越伤心。我无可奈何,看着她的悲哀。
有几个行人站住脚,惊诧地望着她和我,眨了眨眼,作着神秘的猜测。
“既然没有地方住,就干脆找一辆汽车回去吧!”她用小手绢沾着眼泪,赌气地说。
我无可奈何,表示同意。这时恰好有一辆过路的黄河型大卡车开了过来。我老远挥着手,但那车根本不停,而她只挥了一次手,那车就停了。嘎嘎几声急刹车,路面磨下两道黑胶印。司机的脑瓜从司机室里伸出来,壮实得像一个强盗。“上!快上!”他只向着她说。
“两个人。”
“不,只能挤一个人!”
“那你就一个人先回去吧。”我向她说。
“我不走了。”她向司机说。
“你到底走不走?顺路着哩。”司机眼睛火辣辣的,仍抱着一线希望。
“不走了。”
卡车隆隆起动了,司机朝车外吐了一口唾沫,骂道:“妈的×,净糟蹋爷的时间!”
“不回去怎么办?”我抱歉地问。
“上莲花山。”她决然地说。
山又到了面前,如黑黝黝的剪影。雾气漫着山路,有点儿潮湿。周围静悄悄的,只有风在树叶间微响。怪鸟在不远的地方一声一声号叫,很久,才从空谷里传出回音。忽然间体味到了山的空寂和凄清。若是我一个人在这个时候来这儿,我会感到最彻底的孤独,还有对黑暗的惊怵慌恐。但有她在身边,便一切都变化了——我非但没有孤独感,连无处投宿的抑郁也消失殆尽,甚至还生出了幽趣和向往。月亮从山头颤颤巍巍升了起来,是上弦月,亮得晶莹。青辉泻天,黑黑的山脊便呈现出了朦胧的清秀。淡淡的白光勾画出了一切,虽然都只是个轮廓,有点儿恍惚迷离。回望四周,雾谷生烟,莽林若梦,陡直的峰壁和峥嵘的岩石仿佛变柔和了,亲切了。云气弥漫,万千景象渐渐若有若无,模糊不清……
安谧,多么广大的安谧啊!
山坡上有一片疏疏朗朗的竹林。我们走进去,选择了一块较宽阔的地方。我折了一抱竹叶,铺在地上,上面再覆上我的风衣。她在近处采了好多野花,这些花大都是旋复花,散发出浓郁的药香,只是在月光下看不清颜色。她摘下花瓣,一片一片撒在“床”上,一边撒一边唱:
不要问我从哪里来,
我的故乡在远方……
她的姿势优美极了,像威廉·布格罗的绘画。我猛地抱住她,和她一起跌坐在“花床”上……
如饥似渴地亲吻……不要慌,慢慢地亲,尽情地亲……这里只有山,只有月光,只有树木,这里没有薛智和关成,没有我们学校的党总支副书记杜家兴和初四的物理老师孟庆明。人的真正忠诚的朋友并不是人而是大自然!
但她并不让我彻底实现,她仅仅让我亲了一小会儿,就将脸拼命地扭动,躲避我嘴唇的追捕。她故意装出一副吝啬鬼的样子,其实这正是她的惠心,她的爱的艺术。她永远让我有所追求。这样,她才能不让我因满足而厌腻,才能保持我对她永不衰竭的激情。后来我生气了,撅着嘴不理她了,她却从背后缠着我的脖子,亲我的后颈窝。我痒得难受,就去报复她,挠她的胳肢窝。她顺势抱住我,和我一起滚在花床上打闹。
第一次没有任何恐惧,没有任何心理阴影、调皮任性的打闹嬉戏啊!
她故意破坏爱的神圣。当我亲她的时候,她就朝我嘴里吹气,弄得我口腔胀鼓鼓的;当我要亲她乳房的时候,她就故意在上面抹上唾沫星子,让我厌恶得连连摇头。后来我去亲她娇嫩的脖子,她却悄悄抬起头,嘴巴对着我的耳朵“啊”了一声,震得我耳鼓发麻。
她的嬉闹并不是卖弄风情,假作娇痴,她反倒喜欢丑化自己。孩子般的顽皮率真,无饰无伪,使我在这个有饰有伪的尘世里愈觉得她可爱无比。
等打闹得一点儿劲也没有了,她就慵倦地柔顺地躺着,一动不动,有点儿困惑有点儿惊讶有点儿好笑地看着我,看着我对她的疯狂。最纯粹的欢乐,欢乐得颤栗,也欢乐得一片迷茫……
我们合盖着她的风衣,并排儿躺着,互相搂得紧紧,总觉得有一条胳膊是多余的。
头顶竹影婆娑,已是半夜时分,月光似乎更亮了。月光从竹子的叶隙间撒下来,像一条一条的白绸带。山风微吹,渐渐有些凄清。露水也潮了上来,风衣上面,一摸一手水。
“我们像山顶洞人。”她说。
“不,山顶洞人还有一个洞,我们什么也没有。”我说。
“像比山顶洞人更早的原始人。”
“不,原始人还有原始的自由,而我们没有。”
“那你说我们像什么?”
“像两个游击队员。”我说。
她笑了。
后来她闭拢眼皮,打起轻微的鼾声。
我不敢睡,蹑手蹑足走下“花床”,在附近折了一根山树杈,再折下上面的斜枝做成棍子。等我返回来的时候,见她已睡得很熟,满脸的和平天真,可爱极了。我俯下身轻轻亲了亲她的鼻子,然后重新躺下,将棍子放在头后面。
一阵睡意袭来,我拼命又睁开眼睛。我要彻夜守护她,我不能睡。但我实在太疲倦了,越来越浓的睡意总是困扰着我。忽然一阵朦胧,觉得有什么野物踢踏踢踏向我们走来,并停在我们身边。我惊醒了,猛地抡起棍子打去,那野物哀叫一声逃跑了。一会儿后,我又瞌睡得不行,不管怎么挣扎,眼前总是模糊不清。似乎那个野物又走了过来,而且伸出舌头,温良地舔我们的脸颊,大概是一只鹿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