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走了二十多年了。
走的那年,她七十四,很突然。倒是没遭什么罪,听说是一口气,没有上来,就去了。
爷爷奶奶都患有顽疾,“老年慢性支气管炎”平日还好,一到秋冬,就咳个不停,下不来床。
记忆中的爷爷奶奶,一到秋冬,就半卧在床榻上,穿着黑色,大襟的棉衣,面色枯槁,奶奶的头发倒是梳理的很整齐。床头下面,放着一个青铜的痰盂,里面盛着柴火燃尽的草灰,那是一个有年头的物件。好像是老年间和尚用的钵。
奶奶去世后,此物还引起大娘和小婶婶的一番争抢。最终,物落谁手,无从得知。可叹,老太太活着的时候,互相推搡,死了,倒为个盛污秽之物,打个头破血流。
至于,奶奶收藏的铜钱,银元还有她陪嫁的首饰,也随着她的咽气,杳无踪迹。
火葬,就是对逝者的躯体进行焚化,留下一坛灰烬。就好像他们从来没有在这个世界上存在过。
能证明她存在过的,或许就是亲人的记忆了。就算是记忆,也会随着时间的流逝,变得越来越模糊。就像一团山中的迷雾,想抓,抓不住,拼命想把它的样子记更清楚,睁大了眼睛,看到的往往却是远处的山丘。那种无力感,没有失去至亲的人是无法体会的。
我的奶奶,你在哪?
那个裹着小脚,脑后挽髻,斜插银钗,走路扶墙的奶奶;
那个偷偷给我吃糖角,三刀子的奶奶;
那个瘦的皮包骨头,孱弱不堪的奶奶,
条几上白烛滴泪,火苗晃动,地上,一个大大的棺木,安静地躺着。
她生养的子女,媳妇,女婿,孙子,孙女,外孙,外孙女,好几十口子,披麻戴孝,乌泱泱地跪了一院子。
“嘭”炮响过后,棺木被八个本家后生抬起,长孙手执幡杆,在棺木前方引路,众子孙随后,儿媳孙女垫后,两边挤满观看“行路祭”的人群。
纸钱扬撒,花圈交叠,纸扎的车马,轿子,房屋,还有人,黑的,紫的,绿的,鲜红的,白擦擦的脸,让人害怕。
她的长子“摔老盆”后,奶奶就入土了。
孤山荒野,又添新魂。
奶奶的坟头,具体在哪里,我不知道。
每年农历十月初一“寒衣节”,父亲 四叔,会给爷爷奶奶上坟,备好纸钱,半瓶烧酒,两个酒杯,从不带女孩子去。
她没有留下一张照片,也没有画像。
奶奶,经常穿着民末的斜襟大褂,全盘扣的,从领部到胯,扣的整齐严密。头发向后梳,拢在脑后成髻,斜插枝银钗子,走起路来玲珑作响。下半身是肥大的裤子,小腿缠着绑带,三寸小金莲,走起路来颤巍巍。
我看过她的那双小脚,高高隆起的脚背,看不见脚趾,只有脚面。萎缩的四个脚趾整个都弯过去,薄薄的,踩在脚心。我惊悚地看着这个不能称为脚的“脚”,奶奶却一脸自豪“俺小的时候都缠,没有不缠的。四五岁就开始缠上了,睡觉也不许取下来,有时候晚上疼的实在睡不着,偷偷取下来,赶紧又再缠上。”“脚上的肉是一点点烂掉,疼的呼天抢地.....” “......那时候,没有一双小脚,嫁人都没人要。脚越小的,越是能嫁的好.......”奶奶说着,又把她的裹脚布仔细缠上。
据说,宋朝便开始缠足了,连苏东坡这样的名士,都在《菩萨蛮》中咏叹小脚,古代的男子,甚至取女子的金莲小鞋,盛酒喝。满清之后,男子更是以能娶得小脚女人为荣耀,脚越小,越有面子。
老外迷恋细腰,外国娘们就穿上束腰,勒的气都喘不过来;还有些地方,以长颈为美,于是用环把颈垫高。时下,又以瘦为美,大街小巷的就都是一群群瘦骨嶙峋了。
彼时奶奶认为美的,认为荣耀的。今天,在我们看来是畸形和愚昧。多年后,后代又该如何评断这个以瘦为美的时代呢?
她有一根拐杖,到哪都拄着她的小拐杖。去三儿子家看看新生的大胖孙子,拄着;四虎家新添了一个胖丫头,还是拄着它,摇摇晃晃地去了。
儿时,看杨家将,觉得佘老太君的龙头拐杖,甚是威武。可以“上打无道昏君,下打祸纲佞臣”。就对奶奶许愿:“奶奶,等我长大了,赚了钱,给你买个龙头拐杖”。奶奶在搓麻绳,表情很专注,也不搭我的话。夏日的午后,大槐树下面,阳光穿透树叶缝隙。洒在地上,形成无数个光点。凉风习习,奶奶把裤腿卷起来,右腿盘曲在左腿下面,从麻线团中抽出几条粗麻,捋平拉直,放在小腿上,然后在手掌中啐一口口水。便由上至下搓起来……我蹲在旁边,看着那细细的麻绳,一条条在奶奶的手中越变越长。
奶奶的皱纹像沟壑,纵横交织在脸上,眼睛凹进去,但是很亮,很黑,透着股子狡黠。生活中,她的确是精明的,也最擅长“装聋作哑”。她五个儿子,媳妇没有一个不怕她。就是家里的太后老佛爷。五个儿媳妇,一群孙子孙女,她愣是可以做到一碗水端平,妯娌之间不敢当她面红脸。
后来,奶奶的背驼了,头发稀疏不胜簪。就把头发剪短,用黑色的发夹别到耳后。穿着灰白色的确良短袖衬衣,骨瘦如柴。三寸小金莲看起来没那么小了,她走路很轻,有几次到我身后,我都不知道。从那起,我就不喜欢村上的泥土路,一下雨就坑洼不平。我的奶奶就没法出门遛弯。有时候大老远,看见奶奶,我会甩开小伙伴,冲过去,扶着奶奶的胳膊,牵着她的手。奶奶好瘦啊!好像一使劲,就能把她捏碎了。一阵风都能把她刮跑。她的那双手,皮包骨,关节粗大,像老树皮一样。
再往后,牙齿也脱落了,就剩几颗,只能吃些软的。她吃东西很慢,食物放进嘴里,嚼不了,就用仅留的牙齿和牙床把食物“磨”烂,然后咽到肚里去。她爱吃豆腐,父亲就跟那个溜街串巷卖豆腐的小贩,打招呼:只要是来村上,就给我娘送豆腐,钱我来给。卖豆腐的小贩,就一直给奶奶送刚出锅的豆腐,直到老太太走。奶奶有时候会念叨:哪成想,这辈子能得二孩(父亲乳名)的季呢!
父亲从南京带回来三条大青鱼,足有一米多长。拣了一条最大的,差孩子们给奶奶送去。我们几个孩子只要一听,是给奶奶送吃的。都争先恐后,抢着要去。那条大鱼,实在太大了。我们拎不动。父亲就把大鱼绑在一个扁担上,两个孩子,一前一后,抬着送去。一路上挺胸抬头,自豪极了。
爱,不必挂在嘴边,有的人,离去了,却像昨天还见过。
恍惚中,看到,遥远的八十年代,冬天。清晨四点钟,静悄悄的。一个穿着军大衣的年轻男子在走着,地上结了冰,深一脚,浅一脚的积雪。双臂环绕在前面,大衣里好像裹着个什么。他不时把大衣重新掖严实些。到了村西头一户人家,用力拍着门板,扯着嗓子:娘,娘,娘,开门啊!.....东屋里的灯亮了,一个穿戴整齐的老妇人,像是早就准备好了。从里面把门栓拉开,积雪反射月光,照在她的脸上,宛若圣母。年轻男子怀里的小东西,动了一下,是个粉琢的小人儿。戴着虎头帽,约莫一两岁的光景,被裹在军大衣里。男子怀抱着小人儿,手搀着妇人,一同进去了。
屋里,炉子早早生好。温暖明亮,小人儿从父亲怀里,钻出来,扑到奶奶怀里,玩了起来。玩累了,要奶奶陪着一起睡.....
这个场景中的小人儿,就是我。
父亲说,每天四点多钟就要醒来,吵嚷着找奶奶。一天不落,风雨无阻。父亲便天天抱着我去。
也许,这就是我们祖孙命定的缘分。
呀呀学语就对她深深依恋,不断嘀咕着:奶奶,奶奶.....
我多么想能像从前一样,冬天在雪地奔跑,湿了棉鞋,奶奶为我在火炉旁烤干。炉子底下,还有奶奶放着的红薯和花生,香甜的气味一直不散。那时,奶奶的脸庞,在炉火的映照下,红彤彤的,脸上的皱纹,也舒展开来,像一抹傍晚绮丽的红霞......
我多么想能像从前一样,夏天放学回来,又热又渴。冲到水缸边,抓起水瓢,就想舀缸里的水喝。奶奶嗔怪着,从屋里走出来,颤巍巍为我送上凉好的白开水,看我一气喝完,又给我一颗老冰糖。
我多么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