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器 | 篝火之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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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参与重器主题联合征文

01.

老何起床的时间每天都是早上五点,和他九点入睡一样准时。

十一点吃饭,十二点午睡,半个小时后起床,傍晚五点半吃晚饭,六点左右饭毕去往湖心公园散步,来回统共是一个小时左右,在新闻联播熟悉的音乐响起的时候,他一定已经端坐在正对着电视的竹藤编织的双人椅上了,难怪儿子何家安将他戏称为“绑在时针上的人”。

老何却觉得严苛的时间观念有助于帮他养成良好的习惯,而好的习惯能让人受益无穷。

起床洗漱以后,他还有一系列事情要做,将院子里的茶几上陶瓷水壶煮开水用来泡碧螺春,他喜欢看着在滚水里翻腾舒展的茶叶,它们总会让他想起那些从军岁月中曾经躺过的青草地,他和战友们每每为看到这样一片草地而雀跃不已。有青草的地方,就代表战火还没有烧到这里,或者已经烧过而它们又从灰烬中长了出来。在春日的暖阳下,它们迅速长到一个手指的高度并成为一大块天然而完美的下榻之地,绿草会将过去炮雨和死亡的痕迹一起掩盖,让人短暂地放松下来,只想睡一个长到不可思议的觉。

很多喝茶之人有洗茶的习惯,将第一滚的茶水倒掉,老何也讲究却不在这些事情上面,等待茶水的温度降到适合入口的期间,他会嚼上一片西洋参,搭配着温水和茶香,西洋参也基本嚼烂了,就直接咽进去,这会让他一整天都精神饱满。

这个习惯老何已经保持了二十七年,自从他五十岁体检查出他肝脏功能不良,不得不戒酒开始。

戒酒是一个意外,老何以为他会一直这么喝下去,他甚至设想在自己的墓碑旁也要放上这么一个酒瓶子,告诉经过的人,墓碑的主人生前是多么热爱它。

今天的老何与往日却有一些不同。

洋参片尚未完全嚼烂就咽了进去,进入喉咙的时候明显感觉有粗粝的棱角划过,热茶又还没有凉到平日的温度,想要用来缓解喉咙的不适,结果适得其反,老何无奈放下了手中的杯盏,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吃完早饭,老何换上了儿子何家安结婚时为他专门定制的中山装,他统共穿过那么四五次,除了儿子结婚,后来孙子满月,再后来就是出席正式的场合才会穿,所以保养得很好。衣领和袖口没有磨损的痕迹还保持着当初的颜色和纹理,纽扣是硬币大小的古铜色,几十年如新地维持着本来的颜色,上面还刻有精美的花纹,只是老何的眼睛已经看不清楚如此细密的图案了,唯有带茧的手指还能触摸到,这样一对比老何就能轻易发现自己的改变,松弛的脖颈,像憋了气的轮胎,自己已经很老了。

除了衣服,他实在也没有别的需要打理的地方,头发已经剪短到近乎光头,起初是因为心理上不愿意接受头发花白的事实而又不想染发去欲盖弥彰,后来纯粹是为了便于打理和洗漱。人在两个年龄段最不愿意接受自己真实的年纪,一个是即将长大成人之前,一个则是即将变老之际。

02.

当自己第一次站在这种落地镜前面的时候才十五岁,那是何等的年轻,每一个五官都抬头挺胸,每一根毛发都带着光彩。当时的他穿着刚刚改好的军装,军装的颜色是如同刚刚经过烈火焚烧的石头般的灰白,它的尺寸不是太合适,或者说因为那个时候小何实在太过瘦小了,只有现在十二三岁孩子的身高,体重连平均都达不到。

他拿着衣服去请裁缝铺子的师傅帮忙修改过长的袖口和脚口,以往母亲可以做这些事情,不用专程去请裁缝做,但是那几天母亲沙眼又犯了,总是双目通红而且日夜流泪,所以不得不假他人之手了。

“这个不用裁短,我帮你卷了两道边缝好固定住,等到你再长高一点就将这个线头剪断,只要没有长胖太多总是可以穿的!”说完这句戴着牛角框眼镜的裁缝,用他那只白皙精瘦的右手在小何的肩膀上重重拍了一下。

当时的小何看着脱胎换骨的自己站在镜子里头,明明是熟悉的脸庞此刻却有点陌生,一种油然而生的荣誉感在他的内心翻起惊涛骇浪,他想跑,想跳,想呐喊,但是他此时最想做的却是跑回自己的家里,让母亲看看,他如今穿上了父亲当年离家时穿上的衣服,他已经长大成人了。

母亲只是看了一眼,帮他把跑动中歪斜的帽子摆正,她的沙眼好像更严重了,眼泪扑簌扑簌地流个不停。

裁缝师傅的话没有错,只是转了一个年头,小何就用刀片小心翼翼地将卷边的线头割断,放下后袖口和脚口已经是正好的长度了。

“爸!”何家安洗漱完从卫生间出来的时候,看见老何站在镜子前面发呆。父亲穿着平日里极为爱惜的中山装,可见他多么在意接下来的行程。

这是一段稍显漫长的旅途,他们要从东海县的安峰镇出发,一个连云港南部的一个小镇,先是辗转来到连霍高速,随着高速经过宿迁经过徐州,接着还要再往南才能到达宿州地界,手机导航清晰地描述着路线,不需要司机有着过人的方向感和记忆力,也不再依靠旧时代的经验或者手表指南针这些仪器道具,只要将目的地输入手机就可以做到,老何觉得自己已经赶不上时代的进步,似乎他的一部分留在了过去的战场上并没有带回来。

这个路程驾车只需要三个小时不到,时速可以达到一百公里每小时甚至更多,在行军的岁月中,老何记得他们在追击时的速度也不过只有每小时五公里左右,保持这样的速度不吃不喝,他们要走上整整两天才能走完这段路,不过当年从来没有人计算过这些。

03.

路面将七月的阳光反射出来,白得晃眼,只要盯着一会儿眼睛就极为不舒服,老何只能将遮挡的帘子拉上,年轻时候的夏天好像从来都没有这么炎热过,而且与夏日相比,冬天的寒冷似乎更加难以忍受。

“你们为什么不住在帐篷里呢?”老何的孙子曾经天真地问过。

“是啊,我们还应该给自己烫一壶酒,然后灌一个汤婆子就不会怕冷了!”

事实上,他们连一团取暖的篝火都不能点燃,光明是属于和平年代的东西,在战争中它只会让队伍暴露在黑夜中带来无法预知的危险,它还会麻木紧张的神经,让人的斗志丧失。

随着目的地的靠近,老何越发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的心跳,好像鼓点一样有力而清晰地砸在他的心上,好像十五岁的心脏重又回到了这个年老的身体里面。你已经不年轻了,这样的心跳会不舒服的,你该平静一点,老家伙,他对自己的心说。

到达宿州的一个红墙青瓦的小院落时已经是中午的十点四十多了,距离老何惯常的吃饭时间还差二十分钟,与何家安的预计没有太大来去。

门口已经站着早早候在那里的两拨人,三四个分列在两边,看到他们的车牌号的时候人群就开始亢奋起来,跑过来相迎,指挥着他们停车:“辛苦了,这么长的路,开了很久吧!”

老何光看年纪就知道自己想见的人不在他们里头,他应付地点点头,向院子里张望,但是只能听到电视机呱噪的声音。

“何老先生,我爸在里头,他前几年被诊断得了老年痴呆,脑子不太灵光了!”

老何来之前,儿子已经将对方的情况告诉自己了,年龄是八十一岁,比自己大四岁,这个对得上,以往家中是书香门第在道光年间还中过举人,这个也对得上,解放战争时候的部队番号也对得上,家中的第三子也是最小的孩子,名字叫做陈季安,这个也对得上,应该是不会出错的。

这是老何第二次来安徽寻人,也能肯定是最后一次了,无怪乎他是如此激动与郑重。

这个充满人间烟火气的农家小院,一半被槐树遮蔽将炎热挡在了外头,另外一半种植的黄瓜藤缠竹而上,碧玉的长瓜鲜嫩欲滴,另外还有两排酱紫的茄子和青红相接的番茄大大小小地挂着,仿佛一张浓墨重彩的油画,别有乡间气息。一只毛色均匀的黄狗显然没有见过这个阵仗,它在人群外围欢快地蹦跳、叫喊着,但显然不是在驱赶而是在欢迎。

04.

岁月只在人年老的时候发力,看到陈季安的那刻,老何更加明白了这句话,他完全不是当年的样子,甚至已经没有半点当年的痕迹。

他年轻的时候瞳仁如同石墨一样乌黑油亮,与其他平凡的五官形成鲜明的对比,即使蓬头垢面,也可以根据那双眼睛把他认出来。尤其爱干净,只要碰到水源或者下雨总要把自己的手洗得干干净净,对于旁的什么倒不在意,吃饭总是落在后头,不疾不徐。

“跟你说了,走在后面,听不懂吗?”那是陈季安第一次用如此大的声音呵斥小何,但是小何很紧张,他握着步枪的手不自主地在发抖,脚底像虚浮在半空中没有真正地承重。多数时候他只是听从着经验更多的老兵的指挥,是那些智慧让他能够继续活下去。

很难说得清楚这是怎样一种感情,让年纪偏大的士兵孜孜不倦地教导着那些新兵,他们自己都还是那么年轻,只因为他们穿着同样的军服,抱有着同样的理想和目标。

起先队伍像一条条缓慢蠕动的毛毛虫,这种速度太慢了,地雷真正的作用就在于此,它能拖慢追击者的脚步,不知道是谁先起的头,或者是大家不约而同的一起,队伍开始跑动起来。一开始有的人仍然踮着脚尖,像别扭的芭蕾舞演员,后来大家的脚掌结结实实地接触着脚下的地面,因为这会让他们跑起来更快而且更有力,也正是这个时候才能明白一脚天堂一脚地狱是什么感觉。

那是一副动人心魄的画面,跑在最前面的人以及后面他们的追随者,如果从空中俯看,一定会觉得这只队伍此时如同一只离弦的箭,每个人的口中都不由自主地发出声音,那个声音发自于深深的内心,他们为自己的勇敢和幸运同时欢呼,哪怕还没有真正地迎来胜利。

而面前这个老人,他的眼睛好像被一层薄雾蒙住,嘴巴无时无刻不微张着,说出的话却没有多少逻辑,至少大部分人都听不懂,他的耳朵看起来看起来和过去并没有区别,但是很明显他听不见周围的人在说什么,那么多声音里他一句都没有听出来,当年的他可是跑在最前面的几个人,年龄已经将他完全改变了模样。

包括老何的招呼,他都没有反应。

老何放开了握着他的手,可是放开以后他的手仍然和刚才握住时一样上下有节奏地抖动着,就好像他仍然握着什么一样,很难和当年那只晒得乌黑且青筋凸起的手联系在一起。

05.

“你不停地在写什么?”宝贵的休息时间,大家的放松方式不尽相同,有人用双手在荒山上开辟篮球场,简易的篮球架,草绳圈成疙瘩做篮球就齐活了,也有人用罐头盒自制土胡琴,吹上一首悠扬而不知名的歌谣,有的人围坐一起讲着过往战斗中险象环生的情节,但是像陈季安这样的却是少见的,他左胸位置的衣服内侧缝了一个口袋,那里放在一根不知道何时缴获的铅笔,铅笔只有食指的长度,还有一本手掌大小的本子,他总是拿出来不停地在上面写写又再拿出来改改,写完后又小心地放回去,像赶集时街头打银首饰的匠人一样细致。有一次小何看到口袋的开口处上下分别缝有一颗被磨到发光的深红色木头纽扣和一个搭配的扣袢,陈季安在放回本子以后总会熟练地将扣子扣好,避免在奔跑时掉出来。

“等打完了仗,我还要回去读书的,有一次听我老乡说,现在有一些机械厂白天干活,晚上会安排上课!”陈季安说完这句,眼睛看向前方,前方是没有尽头的山野,此时的夕阳只剩下余晖将山野的轮廓清晰地勾勒出来,在那里,陈季安似乎能够看到自己想要寻找的未来,但是对于小何来说,他仍然是模模糊糊的。

“打完仗?可是这仗什么时候能打完呢?”小何不确定。

“等你长大到我这个年纪,仗就打完了,你就可以回家了!”陈季安说的信心满满不容置疑,他灰扑扑的脸上,一双眼睛熠熠发光,里头装着他的梦想也装着他的天堂,正如犀燃烛照。

可是现在他脸上的这双眼睛黯淡且毫无神采,它更像是一个装饰而没有实际的作用。

中午在镇上一个气派的酒店里面吃宴席,酒店有着两个玻璃侧门和正中的一个圆形转门,足够容纳七八个人同时进进出出,能看得出这是主人家能给的最高礼遇了。

老何和陈季安像刚刚被安排相亲的一对,处在热闹的中心,却彼此并不说话,老何不是不想说,而是一个人怀念过去这种做法让他有些尴尬,而且他也不擅长于咏叹什么,这些事情只在内心发生而已。

06.

当然陈季安也不是完全没有清醒的时候,当饭桌上有人问起他右手臂上那道触目惊心的伤痕时,伤痕已经历经多年比突起的青筋还要明显,一头止于大拇指的根部,另外一头则长至手肘,宛如一条细长嫩红的蜈蚣俯卧在上面,他的眼中露出难得的光彩,好像回到了年轻的时代,那种光彩是有层次地展开的,好像冲洗照片时逐渐显现的影像。

那是第一次受伤,不知道哪里来的弹片划开手掌和衣服,当时我都不晓得原来这是多么幸运的事情,这个弹片要是转个方向,准会把我的手臂切掉,陈季安描述得很清楚。年老了以后,关于年轻时的记忆就会变得清晰起来。

老何并不记得他手臂上有受过伤,兴许是在自己入伍之前的事情,毕竟那个时候,除了生命,没有什么伤会被特别记住。

他想起自己第一次受伤的情景,当时他们在前线奋战,炮火和弹雨,何老只知道向前开枪,他半个身体压在战壕的掩护里,另外半个趴在前面的土块上面,轰炸带来的尘土漫天翻滚,如同一个个乍起的枯叶蝶,它们将小何的视线完全掩盖,只能凭借着本能去射击,也只有不停的射击能够给他带来一些安全感,不让人发现此刻他的腿正打着哆嗦。这种恐惧是人之常情,当他的孙子十五岁的时候,最为激烈的运动就是打球时的身体碰撞,最为痛苦的就是落地或者奔跑中的扭脚和挫伤,他们是很难想象十五岁的小何站在那里的感受的。

突然不知道从哪里来的流弹从老何的脸颊旁穿过,他只感觉到一阵带着泥土气味的疾风热滚滚地碾压过来,根本没有反应的时间,就感受到一股黏糊糊的液体从头上不知道哪个部位贴着脸颊流了下来,整个世界都只剩下那种奇怪的感受,疼痛好像还在来的路上,此刻他并没有任何其他感觉。

他想到可能子弹是穿过了他的脑袋,而他的神经还没来得及做出反应,所以他是要死了吗?他才刚刚来到战场两个多月,大部分时候都是在接受训练,怎么查看地雷,怎么挖战壕,怎么听从指令和使用武器,这是他第一次站在前线,可是转念他又想起了母亲,想起了临走时她的沙眼病,他不知道母亲此时是否好一点了,可如果自己现在死了,恐怕还会再犯的吧。

他就那么想着,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的上半身已经直立了起来,他全身和土地完全是一个颜色,这个颜色此时却不能掩护他,而他直像一个活靶子。

07.

一个黑影从小何的侧面飞扑过来,他毫无抵抗之力被扑倒在战壕里,同一时间,一个巨大的爆炸声在距离战壕不足十米的地方响起,小何脑袋里直感觉好像被人捣碎了一样,除了内在的回声什么也听不到,眼前出现了陈季安熟悉的脸,那是他劫后余生第一个见到的脸庞,那张满是泥灰的脸上怒火好像要喷射到小何的脸上,两排牙齿在一开一合,好一会儿声音才钻进小何的耳朵里,“你怎么样了!不要傻站着,除非你想早点死!”

“我好像受伤了!”炮火的声音没有停止,陈季安已经就回了他的位置上,并没有人听到小何的话,他没时间自怨自艾了,因为他确定自己还活着,他也没时间去查看自己到底伤了哪里,甚至怀疑那个血也许是别人的。

直到战斗结束,他们取得了暂时的胜利,医疗兵检查的时候,小何才发现,他只是被打中了耳朵,伤口早已凝结,只剩下一个血块,那是他在战场上收获的第一个伤口,后来血块结痂不知道哪一天完全退去了,只剩下一个黄豆大小的孔,随着岁月那个洞不断地缩小,除了他自己没人还知道了。

小何为此觉得很是羞愧,以至于脸孔到脖子涨得通红,他竟然被如此小的伤吓到而在战场中暴露自己,这个小小的伤口差点要了自己的命,他突然希望这是打在脸上脖子上或者造成更深一点的伤口,这样才合情合理。

“死亡是一种无上的功勋,但活着更是一个极大的胜利!”没人发现他的内心的纠结,只有陈季安,那个刚刚救了他的人,小何还没来得及去道谢,却发现自己现在该道谢的事情已经不止一件了。

陈季安斜躺在一个灰色的弹坑里,说话的时候,嘴上还叼着那根短短的铅笔,铅笔的一圈留下了他的牙印。

老何看着坐在身旁已是垂暮之年的陈季安,他的门牙早就掉光了,张嘴的时候只看到一个黑漆漆的窟窿,嘴唇也干瘪凹陷下去,他应该再也咬不动铅笔了。

08.

“你还记得林师公吗?”老何试探地问向陈季安。

林师公是一个小个子年龄在三十五岁左右的男人,年龄并不算太大,只是极为爱惜自己那把形如毛笔尖头般的胡子,说话的时候总要捋一捋像极了古书插画里面的教书先生。他的手指黝黑关节异常的粗大,像刚刚从淤泥里拔出的莲藕段,是因为常年饱受关节炎之类的疾病侵袭而造成的,但是却很灵活,即使光线不佳也能迅速地穿针引线,破损的军装上的补丁只要看到整齐而细密的针脚就知道是他的杰作。

这个名字并没有能阻挡陈季安眼中逐渐消失的光彩,而那光彩已经如同季风一样从他的脸上刮过,没多久时间已经无影无踪了,此刻他的眼神凝滞着好像一汪死水,什么事情都无法激起一点波浪了,哪怕是一个曾经一起并肩奋战过的人。

但是对于老何来说,这是一件极其令他失望的事情,他觉得自己会忘记陈季安的面貌,会忘记他的岁数,但是不会忘记他的名字,因为林师公也曾经和陈季安照顾自己一样照顾过陈季安,像传承一样在他们两个身上延续战时最为宝贵的情谊。

来到前线之初,小何以为最为可怕的场景不过就是没有眼睛的子弹和炮弹,死亡很痛苦,不过总不是太长时间的事情。

但是当战斗暂告结束的时候,硝烟还没有退去,天空也没有飞鸟,只有暗沉的乌云,好像是被炮弹的威力染黑的,久久不曾散去,战斗留下的痕迹除了在天上还在燃烧的枯树草地和鲜血里,这些场景好像是地狱里面才有的,小何站在那里不知所措,他不知道自己应该先去帮忙缴获枪械,还是应该先去掩埋牺牲的人,或者最应该做的是帮助医疗兵照顾那些受伤的战友。

这样的日子过后,晚上他莫名其妙地发起了烧,全身冷汗直流,半梦半醒之间全是可怕的场景,直到天色发白,烧退去了,整个人才清醒过来,但是那种恐惧并没有消退。

“我们躺过的地方无不曾埋白骨,我们穿过的河流无不曾染鲜血,值得害怕的从来不是死亡!”林师公很少这样正经地说话,不过但凡他说出来总能发人深省,对于小何来说,他没有从这个角度思考过战争,和平是用鲜血和牺牲换来的,而鲜血和牺牲并不可怕,它们蕴藏在这片土地里,蕴藏在这片土地中生长出来的每一个人身上,畏而不退,惧而不逃,痛而不倒。

要说唯一遗憾的是,如今记得这些的只有他了,但要说更加庆幸的是,自己的子子孙孙再不用笼罩于战争的阴云,又是何等的幸运,这种幸运不是来自于运气是来自于千千万万人的牺牲。

09.

穿着紫色的统一服装上面印着金色图腾的服务员鱼贯而入,酱红的符离集烧鸡、乳白色的萧县羊肉汤、栏杆牛肉一盆盆当地特色的菜肴被摆上了桌,房间顿时升腾起热气。

点菜的时候老何就一直强调节俭,等到端上来,看到盘子的大小和菜量,老何就觉得还是太多了一些。

老何尝了一口烧鸡,鸡肉软烂适合他的牙口,而且饱含汁水,吃完以后唇齿留香,他想起上次吃到让他如此印象深刻的食物,那种埋藏在灵魂深处的美味是一次战后意外在草丛中发现被炸死的一只野鸡,陈季安最先发现了它,像礼拜一样虔诚地捧起了它,嘴里还念叨着,“这只鸡并没有做错什么!”

“嘿,那我们也没有做错什么!打仗是因为少部分人做错了什么,而不是因为大部分人做错了什么!”小何的话像里外给陈季安浇了一桶水,露出难得的赞赏。

短脖子的炊事员如同一个魔术师一样,只是几个眨眼,一只鸡就处理得干干净净的,只配上简单的佐料就已经是难得的美味了。

当时是初秋,收成来临的季节,部队的伙食供应比以往任何一个月份都要充足。夜晚无事可做的小何与陈季安坐在一个可以挡风的壕沟里,望着格外清透的天空。

“你在想什么呢?”

“我在想要是战争现在结束就好了,现在回家正是庄稼成熟的时候,我妈一个人不知道应付不应付得过来!”小何发现不知不觉自己离开家已经两年了。

他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饮酒也是他十七岁这年的十月。再小一点的时候,长辈曾经哄骗他尝过那么一点点滋味,只觉得辛辣刺鼻,完全不懂那些能将它当做水喝进肚子里去的人。北方的十月夜晚已经寒气逼人,队里的老兵不知道从哪里搞来一小瓶白酒,藏在怀兜里,一副如获至宝的样子。没有杯子,每个人就轮流呷上一口,轮到小何,他摆手拒绝,这还不如将行军的被子裹得更紧一点管用。

“喝吧,你以后就会知道在这么冷的晚上没有比酒更好的东西了!”陈季安将酒瓶直接塞到了小何手里,小何没再推拒,仰起脖子猛灌了一口。

辛辣过后,他感觉有一种特殊的香味盘亘在唇齿之间久久不肯离去,要形容这种香味非常困难,只能靠亲自品尝它,因为它不是用鼻子去闻的,而是用舌头,用牙齿,用一切会战栗的感官,而对于何老而言那是如同走向成人的道路上风雨的滋味。

香味还没有褪去,一种奇异的温暖从肠胃涌向脑袋,让人在寒气逼人的夜晚保持暖和以及一点点的不清醒,那种感觉很奇妙。

10.

对着递过来的酒杯,老何笑着摆手表示自己已经很久不喝了,儿子在旁帮他解释,“我爸五十岁的时候体检肝脏功能有点问题,医生让戒酒,所以很多年不喝了!”如果这杯是陈季安递过来的,他是无论如何要喝的吧,老何在内心感慨。

“我就是50年退役回原籍的,那个时候家里就剩我一个人了,我的大哥是抗日战争的时候战死的,二哥小的时候就夭折了,家里就剩我一个人咯……”不知道身旁的陈季安是听到了什么,突然神采奕奕地大声说道,将紧挨着的老何也吓了一跳。

“老二夭折……”陈季安的声音平息以后,老何却开始反复念叨起他刚刚说话中的其中一句,好像要从这句话中咀嚼出来什么一样。

他的喃喃自语音量并不大,可是整个房间立刻安静了下来,只剩下空调出风的呼呼声,等老何察觉到的时候,除了正在吃东西的陈季安以外,其他人都用疑惑的目光紧紧盯着他。

他的表情开始变化,起先是疑惑,额头的皱纹也跟着逐渐加深,随后又突然明白了什么,慢慢疏解开来,好像他突然想通了某一件事情,或者说他突然接受了什么。

老何仅用一个手指就将众人的目光集中到他那个受伤耳朵上,他自己不用看也知道它的具体位置,尽管如今只剩下一个小孔,“我耳朵漏风,很多东西都听错,要么记错,没什么!”

他的解释让宴席重新回到了热闹的氛围中去,连同他自己也是。他的兴致比刚才和初来到此地都要更高,影响他的心情的事情已经逝去了或者从来没有存在,虽然不喝酒,他品尝着每一道菜,而且每一道他都可以指出它优秀和特别的地方,不像美食家一样会产生一分为二的评论,他只是通力地赞美,这些赞美是真心实意的,并不会因为某个做法或者调味而产生影响。

他让这顿饭结束在欢快的氛围中,至少参加的每个人都感觉如此。

临别之前,老何再次握住了陈季安的手,随着两只手的上下抖动,嘴里不停地念叨着:“保重保重!”

“不重,不重,我一个人就能扛得动,我十七八岁那年就扛着一个受了伤快七十公斤的战友,走了五里地呢!”陈季安边说边将五个手指头尽力伸得笔直打着手势,眼睛仿佛聚焦在过去,神色得意像考了满分的孩子。

11.

直到车门关上,车辆开始发动,缓缓驶离,确信不会再有人看到的时候,老何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那口气是那么长好像能从他的肺腑一直走到他的脚掌,走完了他身体的每一个角落,再将它吐了出来。

林师公牺牲在战役刚开始的那个月末,离阳历的新年只剩一个月的时间了。

老何还记得他信誓旦旦地说会给自己带回敌军部队那种彩色透明纸包裹的进口糖果,听说那种糖果一般只发给十二三岁那么大的士兵,他曾在战场上面捡到过烧焦的一小块,它的颜色是那么好看,可以将阳光变成任何属于它的颜色。

下午两点钟的太阳和早上八九点并没有什么明显的区别除了方位的改变,但是因为他们在回程的路上,太阳仍然照射在老何的一侧。

“爸,你怎么了?”何家安从后视镜可以看到沉默不语的父亲,来的路上,父亲时而凝思,时而雀跃,回去时却只剩下了一种表情,而且不知道是什么缘故,他觉得父亲比来得时候更苍老了一些。他在饭桌上就感觉到了父亲的异样,只是不方便问出来,他知道十有八九和陈季安说的那句话有关,一定有哪里不对,甚至这个陈季安根本不是父亲要找的那位,一个多月以来的牵线搭桥以及热切期盼可能终究落空了。

老何没有回答,他仍然专心致志地看向窗外,往昔的岁月像电影中的影像一样在窗外闪过,一帧帧一幕幕,很久以后他才发出了声音,不知道是否因为夏季的燥热和刚刚太过咸鲜的饮食,老何的声音听起来像要快要干枯的泉眼,尽管他只说了几个字。

汽车在徐州出口下了高速,经过一个立交桥后一路向北行驶,最后在进入解放南路开了十分钟左右的时候停了下来,在他们面前的是淮海战役纪念馆。

老何记得当年作为小何时第一次进入徐州时候的场景,台隍皆损,满目疮痍。在此之前的半个月里他们每天都盼着这一天。他们的队伍不断地膨胀扩张,像海绵一样吸收着敌军前来投诚的士兵,从那一刻开始小何就真的开始相信陈季安的话是正确的,他们会胜利的,甚至不用等到自己长到陈季安的年纪,这场仗就打完了,而他就可以回家了。

淮海战役纪念塔高耸于凤凰山的东麗,这座城市也像凤凰浴火一般在灾难中重生,这种重生是依靠着无数牺牲换来的,尽管不是每个人的名字都会被记住,但是他们的付出从来没有被遗忘。

场馆的四周都是郁郁葱葱的树木和鲜艳欲滴的花草,它们沐浴在烈日里怡然自得,生机盎然。

12.

纪念馆的新馆坐落在一片安静的水面上,深灰色的大理石墙砖外面是丹青色的巨大钢铁柱子,如同一段沉默的历史无声地在诉说着自己的过往。

和普通纪念馆的设置并无特别的区别,漫长而曲曲折折的走廊,没有自然亮光可以穿透厚重的水泥加大理石的建筑,只有一些不够明亮的室内灯光照射让人不至于走回头路,当走出来的时候,恍如走过了一条可以穿梭时空的通道。

纪念馆中陈设着很多文物和文献,文献老何大多没有见过,当年的他只是一个普通的小兵,是接触不到这些的,至于文物带给他的触动可就太多了,以至于几乎每一件东西都和他息息相关,残破的门板、熟悉的军鞋还有那些来来往往不停穿梭在战场和后方的人力小推车,它们每一次的到来都意味着补给,意味着牵挂,意味着离胜利更近了一点。

林师公牺牲的隔天徐州解放了,小何参与正面部队的作战,而陈季安则跟随追击部队前往徐州以西,分别的时刻仓促而平常,他们经历过很多次了,但是结果却和往常不太一样。

正面战役只是为了掩盖敌人的撤退,所以结束得也比较顺利并没有遇到太多的抵抗,可是直到四九年的一月初战役彻底结束,小何仍然没有打听到陈季安的消息。

纪念馆的藏品中有当年战时人员留下的笔记本,老何用右手颤巍巍地调整着角度,脸几乎要贴到玻璃上面,费劲地查看着上面的字迹,有时恨不得将手伸进去翻看几页,只可惜不能,最终他摘下眼镜,扶着自己的额头,用力地按压了几下,看起来是想将上面的皱纹抹去一般。

也许是时候承认了,承认当年已经知晓的结果,陈季安失踪在全速追击的路上,失踪意味着关于这个人的一切随着硝烟散去了,一点痕迹都没有留下,他的衣服,他的物品一切可以代表他的东西都没有留下。如果一定要寻找他留下的痕迹,大概就是曾经认识他的人关于他的记忆而已,再也没有旁的东西了。

对于当初的小何或者是现在的老何,他从来不信教,也不在乎灵魂的灭与不灭,但是他的骨子里遵循的认知是死要见尸,如果没有见到,便不能认定他死了,这些年持续不断的寻找正是因为坚持着这种信念,可是他没有忘记陈季安曾经说过,他们家的三兄弟,读书时一起读书,打仗时一起打仗,这一刻他终于要承认了,一直在他内心清楚的事实,承认他寻找的篝火已经熄灭了。

片刻之后,他将眼镜折叠后放回了口袋里的收纳盒里,走出了纪念馆。

纪念馆外难得吹过一阵微风,将平静的水面吹动,每一个漂动的波纹上面都带着一圈金色的光芒在闪烁。

13.

是夜,老何入梦,梦中篝火重燃。

橙红的火焰一朵朵,宛如开在夜幕下的石榴花。每个篝火旁边都围坐着一圈人,他们靠得如此之近,连风都找不到嫌隙可以吹进去,每个人的脸庞都被火焰照得通红,与红色交相辉印的是他们的笑容,是露出的参差不齐的牙齿,是弯曲的眼角,是沾了泥土的脸庞还有破损但被缝补的衣角。

不知道是谁起头开始唱歌,不同的音色相继混合,噼里啪啦的火焰之声为他们伴奏,逐渐成为一首响亮而悠长的乐曲,流淌在老何的梦中,流淌在夜晚的星空中,流淌在历史的长河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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