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三点,李渔要去买一只乌龟。
同事都叫她小鲤鱼,她不太喜欢这个有点可爱的绰号。
她时常希望人们叫她名字的时候,会想起在几百年前,遥远的清代,也有一个叫同样名字人写过《闲情偶寄》,批注过《金瓶梅》。
可是所有的人,都只会联想起水里那些有红有黄,只要丢下面包屑就会像猛兽一样争抢的冷血动物。
这个世界就是这么俗气。
李渔要去买乌龟的花鸟市场距离公司有接近一公里。她决定骑一辆摩拜过去,这样也许还能赶的回来做完明天要交的方案。虽然她知道领导出差了,不出差也不会在意她出来开会儿小差。但翘班出来的心情总是急躁又焦虑的。
心情越躁,事情越糟,她接连扫码了三辆车都没办法正常开锁,扫到第四辆她的后背已经被汗水浸透了,在听见开锁的“咔哒”声后,她感到如释重负。把几缕被汗打湿的头发捋至耳后,登上车骑过路口。
这条路正对着北外滩的轮渡渡口,她能感觉到从黄浦江上吹来的热风。夏末的空气闷湿滞重,连风都是热的。铅灰色的云一层层叠在一起,彼此摩擦、接纳。好像在共同密谋着一场暴风雨。
一想到可能下雨,李渔就更急了,她很想锁上车子,回到冷气开的很足的办公室,可是她非要买到乌龟不可。
乌龟是儿子幼儿园要求带过去的小动物,李渔想不通四岁的小朋友人手一只乌龟到底有什么意义,可是她早就习惯了,幼儿园匪夷所思的要求也不是这一次。
她只想速去速回,可是总有一种隐约的感觉,就是这辈子只要是她迫切想要达成的事情,总归不能如愿。她在骑过提篮桥监狱的时候,看着被常春藤爬满的墙壁,感觉阴森森的。想到这里以前被称为“死亡之城”。大热天的她竟然打了个寒颤。
突然有种不祥的预感,她放慢的速度,有些警惕的看向四周。也许因为是工作日,路上没有什么行人,只有一个步履蹒跚的老人在她前面缓慢的行走,骑的越靠近,她就觉得越不对劲,老人该有七十多岁了,非常的消瘦,头发灰蒙蒙的,她想不出为什么一个人的头上会落上那么多灰尘,就像是一件空置的房间里蒙尘许久的家具似的,老人的穿着更是寒酸,他穿着一件破旧的黄褐色外套,看起来很厚,下半身却只穿着短裤。皮质的凉鞋两只脚的带子全断掉了,只能说是勉强挂在脚上。
她本能的打响车铃,希望老人能避让开自行车道让她通过。没想到老人非但没有避让,反而踉跄着猛的转过身。
李渔看到一双令人过目不忘的眼睛,一点也没有一般老年人的浑浊,反而显得清明透亮,让她想起小时候家里的狗因为偷吃东西挨打之后的神情,点亮那双眼睛的,是哀怨。
李渔吃了一惊,怕撞到老人,连忙刹住车。心想;“该不会是遇见碰瓷儿的了吧?”
可是没等她反应过来,老人竟然一头倒在了路边上,看起来像是生了什么急病,那种极度不自然的僵直姿态,如果是装出来的,那未免演技太好。
李渔当下的反应就是赶紧骑车离开,不管是不是碰瓷,这无疑是一桩麻烦,就算自己现在走开,北外滩人来人往的总会有人发现老人的。可是她看看四周,还是一个人都没有,天色更加黑暗沉闷了,就像小说里描写的悲剧开场。
李渔苦笑着,把车锁在路边,走到瘫倒的老人身边。闻到一股浓重的酒气,跟老人身上的汗酸味混在一起,简直到了刺鼻发臭的程度,让人想要逃离。
不过李渔最终还是没有逃开,她几乎是用尽了力气和勇气扶起老人的沉重如铁的上半身,感觉到他还在呼吸,尽管手颤抖的不听使唤,她还是拨了120。
等到救护车来,虽然时间不长,可是已经下起了雨。李渔的衬衫贴在身上,让她感觉自己周身肮脏发粘,仿佛时刻提醒着她这是多么糟糕的一天。
更糟糕的是她还跟着去了医院,老人情况很不好,酒精中毒而且脾脏破裂。她等在手术室外,心情很复杂,医院联系到了老人的儿子。对方是说很快就赶过来,要当面感激她。
她很担心这会是另一个麻烦,如果感谢是假意,真心是讹钱呢?自己当初就应该直接骑着车走开,何必一定要当一个好人呢?从小时候全世界都会教育小孩子要做一个好人,可是孩子们长大了都会发现这个世界根本不会在意一个好人的感受。
但是如果再选一次呢?她苦涩的想着,自己还是不会走吧。
医院的走廊里没有冷气,李渔正对着一面微微开着的窗,下过了雨,有些许凉意的风吹进来。秋天好像要来了,她突然感觉这人世间的烦恼,就像风一样,丝丝缕缕,无孔不入。始终纠缠在人侧,赶不走,驱不散。
此时天色已晚,公司应该都下班了,她决心一走了之,只能祈愿花鸟市场还没有关门,最起码还能达成此行的目的。
正想着走,却走不掉了,有个脸色红红的中年人迎面走了过来,一双肥厚又粗糙直接握住了她的手。激动地说了很多感谢的话,她一下子反应不过来,不知道怎么回应这热情的感激。
老人的儿子有点微胖,长着一张令人很难有深刻印象的脸。身上穿的红褐色T恤明显已经洗褪了色,不过非常干净。他周身有种泥土的味道,带点腥气,但不难闻。唯一特别的地方是他随身带着一个巨大的编织袋子,鼓鼓囊囊的。他自称是个生意人,是在进货的路上赶过来的。看着他的样子,李渔很担心老人这次住院的费用会给他带来沉重的打击。
不过他并没有显露出担忧,也没有提到任何跟钱有关的事,而是说起了自己父亲的苦衷,老人原本是造船厂的工人,退休了之后也算衣食无忧。可是自从前年老伴儿去世之后就没什么精神头,身体也不太好。
今年又发生了一件事,几乎毁掉了他,就是老人没跟任何人商量就给一个朋友作担保贷款,不仅没拿到对方许诺的报酬,反而房子也被放贷的收掉了。老人无家可归也不愿意麻烦两个并不富裕的儿女,就去提篮桥附近的工地干活。吃住都在工棚,整日喝酒一定要喝到醉。
老人的儿子说到最后声音里竟然有点哽咽,他说他明白爸是心里苦,太苦了又没人说就只能喝酒。李渔听得心里很难受,第一次为陌生人的处境感到真切的悲伤,她突然觉得自己那一点烦恼根本不值一提,甚至莫名的有些羞愧,就像是为自己优渥的生活而内疚似的。
“不应该跟你说这些的,真的很感谢你,耽误了你这么久的时间。我还要在这里等,你应该也很累了,请先回家休息吧。不知道要怎么说谢谢,你有孩子吗?我这里有一些小动物,你看看有没有喜欢的,拿一个也好,我就在这附近开店卖花也卖点小宠物。”老人的儿子好像感受到了李渔的情绪,很真诚的说了一番感谢的话。说着就扯开自己手边的大袋子。
李渔惊讶的看见了自己想买的乌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