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游是和我一起长大的男孩子,少年时虽然经常在楼道里碰面打声招呼,但是直到近几年才有了一些交集。他长得很高,笑起来两条眉毛从一端扎进山根,没有酒窝,看起来又凶又帅。和他的名字一样,旅行过许多个城市,拍过很多照片,放弃了人人羡慕的工作,还好交往多年的女友没有放弃他,于是就成为了一个有点疯癫还点缀点儿任性的摄影师。揉杂着流浪气质,坐了五种交通工具后,去听风钻过大堡礁的石缝,穿过海鸟羽翼后,落进在海螺心脏的声音。独自一人暗戳戳的野蛮成长,后来慢慢不满足于普通的视角,梦想成为极限摄影师,憧憬在世界上的每一个建筑俯瞰一座破败或者辉煌的城,于是有一段时间我经常在健身房碰到他,与最好的教练勾肩搭背、称兄道弟。力量训练时喊得最大声的也是他,偶尔还能看到,一本正经的像个药剂师模样,调配各种补充身体的营养剂的比例。他说,这样才会有好体力,到那些没有声音的地方。
”你怎么知道自己是喜欢摄影的?“ 这个问题我问过他好多次,很常见的开场白。他只是说就是喜欢啊,然后鬼吼鬼叫,用一些很 drama 的鬼脸终结话题。我一直以为是他嫌弃这个问题落俗。后来观察久了知道,这些鬼脸只是他与人交谈时随心所欲的间奏,实质上想法单纯到几乎有问必答。前一段时间韩国那个叫林拉拉整蛊男友的视频正流行,他的女朋友常常照葫芦画瓢的捉弄他。有时结果特别狼狈,我在旁边看着都觉得尴尬,他也只是笑笑着揽过女友的肩膀,像一支袋鼠傻兮兮的笑。还夸着说我老婆还蛮有创意的,哈哈哈哈,然后又是好多莫名其妙丑兮兮的鬼脸。
他偶尔会翻看其他摄影师的作品,但大多数时间更喜欢默默在昏暗的卧室,有时找他,只能在全黑暗中靠电脑屏中的光亮确定他的存在,每一次都是在欣赏自己拍摄的来自四面八方的海角和远方。问他为什么不开灯,他说眼睛在黑暗中久了,就能发现外面世界的细节了。我理解就像鉴酒家一样吧,感官可能也需要刷机。每到这时我就拉上她女朋友嘲笑他自恋,他笑笑,不辩解,就是偶尔会絮絮叨叨地说摄影挺像你们女孩子用的香水,冷不丁闻到一丝味道,感官会比记忆率先记得的熟悉感。思绪会回到某年某日似乎相同的场景,那可能是你前世的记忆,隐隐的透着一种神秘,似曾相识,却又怎样都记不起来,只好停留在原地再次等待风来。我们两个女生大多时候相视一笑,低头继续研究奥地利沙盒蛋糕究竟要放多少的可可粉。承认,这时候的他是少有的认真。眼睛亮的,像宫崎骏动画中每一个有抱负的少年。
他点亮一根烟,打开窗户,北京的深黑隆冬里,烟尾处隐隐藏藏的红团团的火光。他说笑着,也分不清是哈气还是烟气。
他问 “你们的梦想是什么?”
“俗” ”肉麻“一个靠枕飞过去秒杀他的西瓜头。
后来想一想那个时候,分明是他为数不多的想认真地和我们聊聊的几千秒。
错过这个词是新华字典里最可怜的家伙,与两个即将错过的人相遇,最后只剩下自己还留在原地,逃不掉,甚至不能大声哭,害怕吸引来更多的遗憾。
我们仓皇地拒绝,这条难以面对的底线,亲眼看着焦灼慢慢流血结痂化茧风化成壳。
我有大部分时间是羡慕他的,每个时间段都知道自己要什么,而且还有足够的能力和智力去争取,然后成为“是”的宾语。
永远都觉得,他的梦想绝对不仅仅是极限摄影师罢了,这只不过是他28岁时的爱好。
还有一天情人节,也是他启程去巴黎拍摄的前一天傍晚,听说他和女朋友在某家高档餐厅订了包间,只是俩个人都喝多了,三更半夜把我 call 醒,我裹着驼色厚毛呢外套在大雪天把两个人拽回家。厨房的昏黄灯光下,锅子深处的姜糖牛奶在沸腾,他突然跑到阳台猛的拉开窗户。
”呀,从我家阳台滚开”。手上的牛奶袋子漏了几滴在吧台。
被猛然打开的窗柩,雪惊吓的掉落一地,我在离他几步的距离停下来,眉眼慢动作变得温和,世界一片安宁,只有奶锅上的奶泡破灭的颤音。窗外,大雪纷飞,一点都不冷。甚至连风都没有,深夜橙黄的天空与路灯的反射混在一起,安静的像世界末日前的黄昏,空无一人的城。
“我要潜水海底两万里,拍章鱼打架”
“我要做美女蛋糕师,连锁店开到纽约去”
“我要一直写字,无关功利,只凭喜欢。”
梦想在这一个瞬间胡乱的决定了,却比任何时刻都要认真。如果那时对面的你恰巧推开窗,一定会看到雪中的我们,眼睛里撒下的金箔。属于三个初老症患者的的末黄金时代。
第二天他出发了,带着他的行李和女朋友的 goodbye kiss,载着他的出租车一路向前,远远的消失,走了。
他走后的第一天,我和他女朋友终于烤好了第一个奥地利沙盒蛋糕,我起了一个好听的名字,还差一个摄影师回来给它拍照。
他走后的第二天,我把写了很久的小说手稿郑重地发送给了一个编辑。还差一个摄影师回来给我的书拍封面。
他走后的第三天,我俩掏出了所有积蓄,设计了我们三个人的工作室。还差一个摄影师回来搬家。
他走后的第四天,我们接到了一个陌生的远洋电话。是意外,24人全部遇难,其中还有一个中国人,听人说他是一个摄影师。
外面又下雪了.......... 很冷。
之后的我们再也没有走进北京3楼的那栋房子,甚至绕道避开了所有接近的可能,也想过远离这座城市,直到我们能坦诚面对的时候。
唯一的一次,是他走后,整理他留下来的物什交给他的家人。
原来他喜欢蜷川实花。一个有着创意而大胆的构想的女摄影家,习惯用浓烈又饱和的高彩度搭建一个色彩缤纷的世界,这像他,又不像他。
今年蜷川实花来上海拉法耶艺术设计中心办展了,我自己去看的,他在时我没问,他不在时,我却固执地抓住每一个关于他的线索,我曾以为未来的时间会很长,长到包括成千上亿的秒。排队的人很多,我看着他们,从他们的动作中揣测着,仿佛他们都是他的复刻,在长长的人龙中恍惚看到他最爱的牛仔风衣。从展馆出来,已经深夜,身边经过结伴而来的人群。我在风中的角落裹起围巾,哭了。
从此以后,我不敢再说以后。
偶尔遇到合拍子的朋友,更多的时间里,扮演倾听者的戏份渐渐多了起来,偶尔会冷场,如果没有话就长时间的沉默下去,也交到了许多朋友,但哪一个都不像他。我和他的女朋友好久没见了,仿佛约好了一样,一年整了,我昨天给她发了微信,明天就是圣诞了,约出来吧。
记得那一晚,整理擦拭了他宇宙里尘埃,在他居住过的房间,关上所有的灯,打开了电脑,我用他用过的相机为他的女朋友拍了一张照片。一切按照他走前的相机设置。
后悔没向他好好学摄影,照片里眼睛红了。
像在黑暗中打开的闪光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