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持会议的支部书记顾传读稿时,与会的人只要有一眼瞥去他那个方向的,都能留意到稿子在顾传手上哆嗦,人与物皆貌似不安。除了学锋总,其他人对此却习以为常。平日里,顾传写字、打字,双手都这般无规律地抖动。员工们猜疑他的心脏或者血压是有问题的,要么神经系统不正常。
顾传易激动,源于他的急躁脾气。他办事雷厉风行、追求效果,恨不得啥事都是立竿见影的,如此他才舒心、痛快。在他手下干活的任何一个员工必须在他的指令下达后的第一时间作出反馈,否则顾传便施以严厉指责或反复逼问,弄得当事员工和旁观者颇为紧张。他常以将女员工逼哭或者由被逼哭的女员工口中说出被他逼哭的往事而自得。顾传挂在口头的名言是:“把女人当男人用,把男人当畜生用。”
顾传此刻在民主生活会上念的稿子是支部委员会的“笔杆子”宣传委员杨帆提供的。这里涉及一个名词“民主生活会”,它是党内的一项年度工作,在每年初召开一次,以支部为单位,全体支部党员必须出席。民主生活会是对支部内的每一位党员在上一年度的所思、所言、所行进行批评、接受批评和自我批评的一套规定动作。对会议的效果也有要求,通过民主生活会让每一位党员找到思想上、工作上的缺点和疏漏,以期将来得到改正或改善;党员之间通过互批,要“红红脸”、“出出汗”,不许有赞美和褒扬之词。无论对己还是对人要针对分析,找出原因,提出改正方法或自我表达改正决心。所以民主生活会有一个别称叫做“批评会”。这是党内民主在基层的一种体现,是党的传统之一。
再说回顾传正在读的稿子,它是民主生活会的第一项内容。名义上是由支部书记顾传、宣传委员杨帆和组织委员唐婕三位支委会成员共同讨论而得的去年支部工作总结,以及理应在之前的支委会会议上三人总结出的需要改进的两项支部工作。通过这次民主生活会,向本支部所有党员进行汇报,并听取意见。当然,大家都会表示赞同。
今天汇报的这篇工作总结,是杨帆拿去年稿子改的——去年的稿子改自前年的。如果将三篇稿子摊开对比的话,就像产房婴儿床上并排的三胞胎。不过文章中有些细节部分是一定要修改的,如同衣服上打补丁,以看不出修补、衔接的痕迹为最佳。杨帆必然首先把年份改掉。还要按照上一年的国家时势、大政方针、口号语境、学习文件,这些所涉及到的名词,在文章中均做了增删。杨帆对新改就的工作总结仅通读了一遍,没觉得有啥违和、错漏之处。他相信只读一遍的顾传书记和只听一次的其他党员对此都不会有兴趣。对旧文章中包含的两项待改进工作:“支部组织活动缺乏多样性和支部党员还需加强政治理论学习”,他一字未改。杨帆认为这两条在文章中放一辈子都没问题,它们不涉及根本性错误。理应在民主生活会之前召开的三人支委会会议,由于上级党委下发召开民主生活会的通知迟到,时间紧迫,故未及召开。杨帆就不再麻烦另两人了。他像去年一样,自作主张定了文章内容,顾传和唐婕是不会感到不满的和突兀的。
顾传读完了全篇工作总结后,没察觉出异样,没察觉出至少三年来,他读的基本是同一篇文章。不仅是他,与会其他人都不可能察觉。他们知道开会是党内必走形式,用眼睛和耳朵即可完成。少发言不表态。在场多数人在顾传语意不连贯的读稿声中低头刷着手机。
唯一认真听稿子的是学锋总。他由上级单位下派到这家公司担任总经理之职尚未满一个月,他也是公司党委副书记,必然地配成了一副套装。按照相关规定,党委成员要分别下沉到下属各党支部去,学锋总就下沉到顾传的这个支部了。这是他在这个支部参加的第一次会议。原先的公司党委正书记明芳董由于工作原因缺席了这场民主生活会。不过她信誓旦旦地对顾传表示一结束手头工作就马上来参会。
学锋总昨天在厕所门口截住正兴冲冲欲去如厕的顾传,向他征求批评意见。顾传说,您刚来,彼此还没啥接触,看不出缺点。学锋总说,那就是一个缺点!顾传愣了,没反应过来。学锋总向顾传解释,他刚才话中含义是指自己深入群众不够。学锋总顺带将含义延伸开,自我检讨对新工作上手慢,对新环境融入慢等等。顾传看学锋总如此坦诚,说明天的民主生活会上的批评意见就按您的意思来。学锋总还不放过他问,我的批评与自我批评的稿子待一会儿交给你吧?顾传说,不用交。您有稿子的话,明天在会上念念就行。学锋总不依不饶追着问,你们支部之前的民主生活会是怎么开的?顾传答,我们之前没要求准备稿子,大家直接说,有啥说啥。会议内容由我们支委会组织委员唐婕同志记录和整理。学锋总听得,了解明天会议可能有些轻慢或者说轻松,不像之前他在上级单位参加的那些严肃、规矩的会议。他想也好,放下身段体验一回基层党组织活动的新鲜感。他这才放顾传进去。
作为会议主持人的顾传按程序,询问在场的党员们是否对刚才汇报的上年度支部工作总结有何意见。不出意外,大家表示没意见。坐在角落里的樊培明嗓音洪亮地补充了一句:顾书记总结很到位,查摆的两项待改进的问题很实在。他吸引了学锋总的目光,学锋总斜过肩膀,扭着脖子才找到他。
顾传宣布会议进入下一个程序:批评与自我批评。会场窸窣片刻后,安静下来。每个人都在心里酝酿、整理着措辞。昨天下午在得知今天一早就要召开这个会时,吴倩向唐婕讨教在会上该如何应对。她刚由其它部门降级而来,心里有气,懒得与人交往。因此她对新环境、新同事都缺乏了解。但因之前与唐婕在跨部门工作中常有交集,她与唐婕相对热络些。吴倩主要想了解明芳董对民主生活会的要求和她的参与程度。唐婕告诉她,明芳董在前几次的批评会中要求每位党员都要对她进行批评。唐婕看出吴倩的诧异,举个例子供她参考,唐婕自问自答,知道已离职的钱蓓曾经怎么批评明芳董的?要她注意休息,不能总加班。说明芳董的健康是公司发展和员工福利的前提和保障。吴倩起了两胳膊的鸡皮疙瘩。在人人过堂的情况下,被迫说出些肉麻的恭维话也能理解。但是,她已有打算了。
会上顾传带头第一个开展自我批评。摆脱了稿纸后的双手还是不停地微颤,他把它们握在一起,抵在桌沿边,他和大家都感觉舒服多了。他坦承自己脾气不好,有时对员工太粗暴,今后要注意收敛暴躁脾气;在业务方面,要与公司其它部门加强协作、融合,共同发展;还有,支部党建活动形式单一。今后活动要多样化。他简明扼要地讲完三点,提高嗓门宣布近期将开展一次部门内员工的集体外出活动,让党员联系群众,更好地发挥出党员的先锋模范作用。在顾传高亢的结束语后,杨帆等几人如逢大会报告结束的信号般习惯性地鼓起掌来。顾传截停了掌声,说今天的民主生活会大家就不鼓掌了。希望会上每位党员都要直面批评,敢于自我批评和批评他人,现在请同志们对我展开批评。他为今天的批评会定下了基调。顾传看向左边的学锋总,以示邀请。
按场面上规矩,如果座中职位最高的人物不开口、不表态、不释放有关信息,其他人是不便抢先的。学锋总挺了挺身体,似抱歉地扫视众人,解释自己从上级单位调到这里才不久,今天是第一次参加支部会议,也是到新公司后参加的第一个党组织活动。很高兴第一次就是这么重要、严肃的民主生活会。多数人用诚恳的目光看他,作出专注的倾听状。唐婕在记录本上飞快地刷刷点点。
学锋总接着说,对在坐的党员同志们还不太熟悉。正好借今天民主生活会的契机向以顾传同志为书记的支部全体党员,精兵强将们做个初步的沟通和了解。希望大家在会上能开诚布公地开展批评与自我批评。无论级别高低,无论新老员工,在民主生活会上大家都是平等的。党内既讲集中,也一贯地讲民主、讲平等。今天与会的同志们务必畅所欲言,批评要到根子上,要严厉,要深刻。说句不好听的,甚至可以指着对方鼻子批评。不红脸,不出汗的民主生活会是没有意义的,起不到惩前毖后,治病救人的目的,达不到民主生活会应有的效果……学锋总稍作停顿,为了咽下唾沫,可杨帆等两三名党员又条件反射地拍起手来。零落的几下掌声像树上的“洋辣子”跌落在人们面前。学锋总的思路被那几下迫不及待的掌声打断,颇为扫兴。他重申道,刚才顾书记说了,大家不必鼓掌了。今天的民主生活会大家要放下思想包袱,轻装前进。就先说这么几句吧。他草草结束开场白。
学锋总转向右边的顾传,似乎征求意见,那我先对顾传同志进行批评了。他又转向众人继续扫视说,相比在坐的同志们,我与顾书记接触时间多一些。我对顾书记的意见是,希望今后能发挥自身业务强的特点,团队管理要精细化,做到业务和管理齐头并进。顾传同志除了担任支部书记的职务,还是部门经理,平时注意要与公司的其它部门搞好关系,把本部门业务和公司其它业务板块相结合,共同发展,从而带动公司整体进步。好了,我对顾书记就这点批评意见。学锋总再次看向顾传说,这是我几天来的思考,可能有批错、批漏的,毕竟我来公司不久。希望顾书记有则改之,无则加勉。顾传还以礼貌微笑,回应道,感谢学锋总的肺腑之言,精准地戳中我的要点了。我今后一定努力加强管理,改善与公司其他部门的关系,加强协作。改正自身缺点和工作错误。谢谢,谢谢学锋总!
顾传看向右边问道,接下来还有哪位同志对我进行批评?十几年前被顾传从大学招聘来的章静雯先开了口,她复制了顾传自我批评中的一条,也是最浅显的,她说,顾书记脾气能改一下就最好了,对员工可以更温柔一点,尤其对女员工。顾传看章静雯时面带慈祥。
接着是杨帆,他和章静雯挨着坐在顾传右边,他们都是顾传较亲近的人。杨帆探出脖子,偏着脑袋,正脸看向顾传说,刚才顾书记自我批评说自己脾气不好,小章也说了。可我觉得顾书记发脾气是对事不对人。一些员工工作实在做得不好,顾书记发脾气情有可原,发在道理上。我平时没见着顾书记会为了无关紧要的事,平白无故发火的。关于批评顾书记的缺点嘛……杨帆故作蹙眉思考状说,我倒觉得顾书记在今后工作中,要和员工们多交流、多沟通。走出办公司,像一家之长那样,把部门合并后的新老员工们捏合到一起。这样有利于内部人员交往和工作开展。
在章静雯和杨帆两人陈述过程中,会场内十分安静,大家都在用力倾听,为自己的发言打个样,仿佛临帖之前先仔细读帖。顾传一会儿看看两人,一会儿低垂眼睑。学锋总在记录本上走笔,看得出他比唐婕扼要许多。唐婕是会场上最忙的一个。
杨帆讲完,顾传不再征求他人意见了。他宣告,请大家抓紧时间,有的就说,没有就过。他稍等了两秒钟,看大家反应,那么,我们请学锋总吧。学锋总之后,大家就一个个地接下去吧。他伸手在会场里比划一圈。他急切地想让会议尽早结束。应顾传的指示,所有人将目光再次聚焦到学锋总前。
大家不明学锋总的底细,刚才他的一段话,是许多人第一次听见他的音色,朴素而婉转。顾传左手摊开掌心,做了一个邀请的绅士动作。学锋总从本子下抽出压着的几张稿纸,他为批评会准备了稿子。所有人目不转睛地看着新老总的一举一动,对比顾传,在他身上感到了沉稳庄重,都肃然起敬了。
学锋总扶了一下眼框说,好的,我准备了自我批评的稿子。他对着稿子念起来。从眼睛的余光中,学锋总判断出在坐的众人似乎没有更多耐心听他一一字斟句酌,这与他之前开的那些肃穆的会议是不同的。刚才一字一句地念稿是他对众人的试探,结果不出他的预期。因此,他跳过许多句子和段落,只挑“条头糕”部分。把毛巾里的水份挤干后,这篇文章就剩不下多少核心内容了。唐婕在本子上简单记录下:学锋同志自我批评如下:理论学习欠缺;担当作为不够;有惰性;与企业融合度不够;学用结合不重视;经验主义;大胆尝试和创新力不够;在传统企业的业务形式反面突破不够;做思想工作方面不到位,对群众回应方式方法太少;忧患意识弱化;得失分析不够;办实事方面需要进一步提升;进取精神不足;斗争精神不足;好人主义等。
学锋总放下稿子,谦逊地环顾,征求大家意见,他担心冷场。顾传不会让学锋总为此忧虑,他说,在座党员们可能对学锋总还不太熟悉,在今后的工作中彼此再建立了解吧。那么由我补充两句吧,学锋同志作为公司领导,希望您多下基层,与员工们多沟通,增进了解。还有,今后学锋总为我们与公司其它部门在合作方面多铺路、多搭桥,让公司各个部门都能更好地融合发展。好了,就这些。顾传说话时频频看向左边,学锋总正低头认真地将这些中肯的意见记录。
不用顾传再次提醒,学锋总往下的几位党员一个个地按顺序开展下去。自批内容大体相当:自己对新事物的接受能力有待加强;还需提高创新能力;业务上还要加强突破;理论学习不足,不能为了学习而学习;对工作激情减少了,工作被动,主观能动性差;追求思想上的进步不主动、不大胆;工作态度有惰性;自己要加强能力,完善自我;向同事和领导们学习、多请教等等诸如此类。批人的言辞也尽是一些陈词滥调,无关痛痒。其中,只有杨帆批评一位党员的话稍有趣味,他用了一个时髦比喻:保守得就像中国男足一样,球一定要在对方球门前放得舒舒服服,他才能踢得进去。
学锋总在笔记本上越写越少,他记录的大多是发言党员的自我介绍:名字、性别、岗位和他观察到的一些基本面貌特征。他刻意保持认真、虚心、谨慎的姿态,偶尔还会向发言人请教对方名字的正确写法。他在记录本记了一笔,并划了下划线:向顾传要两张不同视角的会场照片。因为,刚才杨帆殷勤地在几个角度拍照。
顾传嫌大家废话太多,一些人对他人做批评时前言、铺垫太多,赞扬太多。他忍不住提醒:抓紧时间,讲重点,从“但是”后面开始讲。引得旁听者对当事人发出同情的笑。
经过半个会场,终于轮到坐在一只桌角后的吴倩。会场上多数人面熟而陌生,所以那些人的批评与自我批评对她而言毫无同感。她耐着性子听完同事们的那些“但是”。她将准备好的腹稿在肚子里转了几个回合,等候喷涌而出的一刻:轮到我了,我说几句把。我叫吴倩。我到这个部门也没几天时间,认识的同事也许还没学锋总多。我以前在其它部门工作,大小算个经理,手下有四五名员工。但是,我不清楚公司为什么突然将我换了部门,而且还把我降了职,成了基层员工。我曾反思自己是否在原岗位上犯了什么错误,而被公司换了部门、降了职的。但是,至今我百思不得其解,我看光靠自己,找不到答案。我试图向明芳董求助,希望她能给我一个解释。哦,今天明芳董没来参加会议,可惜。明芳董很忙,我发微信、邮件,她都不回。我上周几次找去她办公室,她总不在。无奈我只能设法讨得明芳董的手机号码,我知道这样做会让领导讨厌。但是,我已经管不了那么多了。前几天,我打通了明芳董的电话,她正在忙。她简单回复说我的工作调整是公司战略需要,叫我不要多想。还教育我身为一名共产党员不要计较个人得失,要服从组织安排等等。我今天把这些话摊到卓面上讲,问问在场的是否跟我有同样的感受——明芳董给我的回答是苍白无力的,这不能解答我心中的疑问。当天如果我再追问明芳董,显得自己太没礼貌了。明芳董回答就这么多,她说稍后会找我谈的。但直到今天,再也没有一个电话。今天如此重要的会,一年一次的党内民主会,明芳董都没来参加,让我感到失望。否则我要行使党赋予我们每个党员的民主权利,向明芳董公开询问,期望得到清晰准确的答案。说到这里,吴倩停顿了一下,空气停止了流动。学锋总和唐婕都没再记录;顾传靠在椅背上,将双手藏在桌子下面;好几名党员不敢往吴倩那个方向看,低着头或盯着白墙;只有坐在吴倩身后加座上的林田泉从瞌睡中醒来,庄严地深呼吸。
吴倩稳定了一下情绪,语气稍缓地说,学锋总,您来公司不久。我想您对我的遭遇可能不十分清楚。我想通过这次批评会向组织、向领导提出我个人的想法、意见。建议学锋总、明芳董和相关人员,在会后能找我一次,大家心平气和地坐下来沟通交流。我期待公司能帮助我,尽早地解开我心里的疙瘩。讲到这里,吴倩的脸才涨红了。
在吴倩的发言中,学锋总始终表现出沉静持重的样子,所有人看不出他内心微泛波澜。他不能回答吴倩的问题,不能给出解决的时间。他需要得到更多的背景信息,不仅仅只听一面之词。在吴倩向他抛出建议后,学锋总明知故问:你叫吴倩?吴倩红着脸、红着眼点点头。对弈换手,学锋总掌握主动说:好的,你的情况我在会后去了解一下。方便的时候找个机会,我们好好沟通一下。作为公司的党委副书记,我对基层党员的关心不够,这一点我要深刻地检讨。今天的会,收获不小,顾传书记领导的党员队伍氛围还是不错的。同志们坦诚相待,心里有话直说出来,不吐不快。有情绪憋着会生病的,发泄出来好受多了,是吧?吴倩同志。吴倩挤出一丝笑意。学锋总瞄了顾传一眼,目光再移向桌角后的吴倩说,下周,哦不,本周我找你一次,将我了解的情况跟你汇报一下,你看这样行吗?吴倩说:谢谢学锋总,十分感谢!她仍旧保持战斗状,像只警惕的公鸡。
学锋总环顾剩下的半会场党员说,大家还有啥心里话,都可以在民主会上畅所欲言。我们民主生活会的意义就是发扬党内民主,要大家讲心里话。虽然刚才吴倩同志讲的是自己行政调动的事,不是党内事务。但我们党组织要关心每一位普通党员的心理波动,这样才能把我们支部建设好,让党员对组织有归属感,让组织更有凝聚力。他目光转向顾传。
是的是的,学锋总讲话高屋建瓴,支部建设还有很长一段路要走,我们要关心每一位党员,支部还需加强党建工作。顾传努力控制会议节奏,他转而向众人问道,大家对吴倩还有啥批评意见?众人默然。有的人不知道怎么接话;有的人因会议节奏被打乱无所适从;有的人准备好的批评材料用不上了;更多人作壁上观。顾传顺水推舟说,那就接下去吧,轮到谁了?顾传往前探身寻找去。
角落里的樊培明未及开口,加座上的林田泉抢先发言。他刚才在昏昏欲睡的状态下,被吴倩的一番话冷水般激醒。他今天原没打算发言,想能推就推脱,实在推脱不了,不冷不热地打几个哈哈混过去。林田泉还有几个月就光荣退休了,作为靠边站、退居三四线的老人物,眼不明耳不聪,装聋作哑是最识相的选择。他到这个部门不比吴倩早几个月。顾传听闻林田泉之前的做派,曾半开玩笑地警告他,你每天最多只能骂我两句,顶配了,两句。你一口气有多长就算一句话,再多不允许了。林田泉几乎数着日子上班,在公司里的每一天都觉得躺在坑底的自己被一撬撬地盖上了黄土。办公室无人搭理他,他起先不适应。日子长了,习惯是个好东西,他可以整天不言不语、不思不想。林田泉越发感到自己的言行和思想渐趋迟钝下去。
刚才吴倩点燃了会场气氛,林田泉这株古木顿时发出了新芽。他血液中充满了悸动蓬勃力量。他有了一个年轻的同行者,甚至榜样。他认为眼前的这个晚辈是他之后几个月中的同行者,对他这个迟暮者还不算晚,像落霞,像星火,像垂死者见到的光。反正快退休了,怕什么,公司拿我如何?所谓后遗症或者可能有的报复,年轻人都不怕——吴倩也是拼了。当然吴倩有资本可以离职,也许她已经留好了退路,可能离职信已经揣在吴倩的裤兜里或者压在电脑键盘下了。林田泉有太多的话要倾倒,他说,两位领导,支部各位青年才俊,党员同志们。我申请可不可让我先讲。讲完后,我要去撒尿了,我年纪大了,憋不住的。刚才就想出去了,可想想这么重要的会议,随便离开不太好。顾传说,老林,没关系的,你先去吧,等你回来再讲也可以的。学锋总不认识林田泉,不便表态。林田泉用食指和中指比个“二”,心理想着“胜利”,他讪讪笑着回答顾传,顾书记不客气的,我就讲两句,一会儿就好。大家都不做声。林田泉就不客气了说,我叫林田泉,哈哈,你们不要笑。学锋总还不认识我,刚才同志们都一一自我介绍了,我也自我介绍一下,虽然我这个老头子还有几个月退休了,我也要站好最后一班岗。今天的批评会,我感觉气氛非常好,刚才学锋总说同志们讲的都是心里话。我还有几个月可就退休了,作为有四十年党龄的老党员我要在公司的最后一次批评会上讲讲心里话。下一次批评会我就要去居委开了,没机会再同大家坐一起了。所谓树老根多,人老话多。领导,同志们容我啰嗦几句。我在这企业工作了二十多年,将近三十年的样子。我对企业充满了感情,我最好的年纪都在放这里了。不说对企业有多大贡献吧,受党教育多年,我工作上至少勤恳努力,不偷懒。企业最辉煌的时候,我带领一支队伍为企业创造了很高的经济效益。顾传在椅子里挪了挪屁股,把双手压在两侧大腿根下;学锋总准备迎接新一轮的骇浪;唐婕将笔放下,根据她对林田泉的了解,她无法再继续记录下去;杨帆、章静雯等几人颇不耐烦了;其他党员拭目以待,如同等候演员返场。林田泉继续道,刚才小吴的一番肺腑之言,提醒了我。我呢,会前没打算发言。但小吴的情况,我觉得在我们企业中是共性的,我知道不止一两个人有同样的遭遇。我身上同样事情也发生过,当然,我不是要对领导、跟企业争什么。我马上是退休工人了,争取什么对我来说没有意义的。但是作为一名党员,老党员,企业老员工,我要站在集体和企业的长远利益上,只希望类似的事情,不能再不明不白地发生了。我们企业今后在员工职级评定和岗位安排上要有明确的公示和说明。调动岗位之前也要与当事人有深入的沟通。有困难,摊开讲,双方要互相理解、达成共识。我相信我们每一位党员都是有觉悟的,企业真有困难,跟我们党员说明白,我相信在座的党员同志们都是通情达理的,会积极配合岗位调动,服从企业和组织的安排。学锋总边听边在本子上记录下关键词。林田泉不作声了,顾传以为他说完了,他也比出两根手指跟林田泉打哈哈,老林讲完了吗?讲完了,准许你现在去上厕所。
林田泉以同样玩笑的语气回应道,现在倒没感觉了,不着急了。允许我再补充两句。我们企业可能跟别的企业不一样。领导三五年换一遍,车轮大战。随着新领导的新思路、新观念、新办法,公司政策一直在变化。说得直白一点,一会儿向东一会儿向西,员工跟着领导转,消耗多余进步。再说,公司业务不是一年两年能深入学到精髓的。有些领导刚摸透公司情况和业务,还没完全施展开拳脚,却又被调走了。这是这些年来我们企业业绩一直下滑的主要原因。作为老党员,说不中听的话,我们企业领导大多数唯上不唯下。上面马屁拍好,三五年换个效益好的单位另谋高就,还是继续当领导。反正到企业也是来镀镀金的,将来多数还是从政,哪管企业的发展前途。另外,我还要为企业的老百姓们说一句话,企业员工收入那么低,一年小几万元钱。收入水平明显低于本市在职职工收入的中位数,更不要说平均数了。我们企业领导干部们敢把年收入向全体员工公布吗?其实不公布也罢,员工们都不傻,按照我们企业领导的级别,对应收入水平至少每年二十五万到手,员工与领导有四五倍的差距。在座的同志们、领导们,你们觉得合理吗?林田泉目光移向学锋总,两人四目相对。林田泉说,学锋总,您对我们企业情况还不了解。就像刚才的批评意见,希望您多下基层,听听下面真实的声音。不要老是听那些中层干部的,他们嘴里未必是真话,而是他们认为合适说的话。好了,我上面放掉了,我现在要去放放下面的了。对不起同志们哦,老林先离开一步。说完,林田泉还没等学锋总回馈,起身,边行边满脸堆笑,弯腰鞠躬地离开会场。
不需转身的人都目送林田泉离去。学锋总示意顾传凑过去,对他耳语片刻。顾传示意大家按顺序继续进行,他抬腕看了看手表,给余下的人们一个明确信号。
樊培明欠了欠身,对着学锋总介绍了自己的名字,学锋总没问他怎么写,樊培明略感失望,不过他刚才酝酿的措辞不会让学锋总和顾传失望,他说,我来讲几句吧。作为党员我也讲讲我的心里话,实在话。刚才老林讲公司领导三五年轮岗的事。我认为这是由我们公司的性质导致的,公司领导也是身不由己。我们每位党员都是一颗党的事业的螺丝钉,革命工作哪里需要就往哪里拧;每位党员都是一块砖,哪里需要往哪里搬。领导被调动岗位,一定是组织需要才这样安排的,每个人都要有这样的思想准备。我们不应该指责、怀疑组织上的安排。不过,我提一个建议,既然领导三五年轮岗是我们公司不能改变的事实,不是我们在座的所有人自己能控制的。那么请公司领导要着重加强中层干部队伍建设,要建设一支强有力,稳定的,既熟悉业务又了解公司文化的中层干部队伍,这才是公司能够持续发展的保障。学锋总点头记录,不时转过肩膀看樊培明。杨帆离开座位拖了把椅子,让樊培明做到近前来,这样学锋总就不必总是扭脖子了。
樊培明没对杨帆表示感谢,他看着学锋总和顾书记说,我对自己的批评是,我这个人嘛,说难听点就是不识抬举。之前的仁华董也好,伟民董也好,包括这回的明芳董和顾书记,都希望我能出来为公司做点事,用我的专业知识、工作经验或者资源,发挥一下老员工的作用。自我批评一下,我这人呢是有私心的。樊培明在这里做了欲擒故纵的停顿,大家都等着听,才能达到预期的效果。他继续说,学锋总还不了解,我是单亲爸爸,我家孩子是我一个人从小带大的,十几年了,我从没离开一步。为了孩子的成长,我放弃了许多,包括重建家庭,包括事业上的追求。可是,这样的状况不会太久了。今年夏天,我家孩子就参加高考了。等到9月份,把孩子往大学里一送,我重又孤家寡人一个,又恢复自由身了。我将身心和全部精力投入到工作中去,为公司尽我最大的力量,起到一名党员的先锋模范作用。好了,我就讲这些,希望两位领导看我的表现。
顾传满意地说,好的,请同志们抓紧时间。学锋总后面还有一个会议。在顾书记的催促下,后续几位党员草草地、干巴巴地结束了批评和自我批评。唐婕才又开始在记录本上刷刷点点起来。
十几分钟后,这场民主生活会由顾传书记宣布结束。学锋总夹着他的笔记本和稿子起身对大家打招呼先行一步。顾传起身将学锋总送出会议室,学锋总在门外对顾传说,你半小时后到我办公室来,再带一人,我待一会儿微信里跟你说带谁。顾传跟在他身后,点头诺诺。支部其他党员见领导们离开,先后安静地离开会场。唐婕对杨帆说,她留一会儿整理一下笔记。杨帆说,保留核心内容。撒完尿的林田泉躲在消防楼梯间吸烟,散会的樊培明也去那里放松,两人在烟味中聊上几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