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能去历史上的任何时间,你会选择去什么时候呢?
最近被问到这个问题,我有一点懵。因为从来没想过要回去改变自己的过去,也不想改变任何历史。
时间长河里,万事万物的交互作用,造成了历史的波谲云诡、曲折离奇。其复杂程度远不是你我凡人可以预计。穿越者无论多么努力,救活一些人,就会杀死另一些人;修复了一个问题,就会制造出另一个问题。改来改去,历史仍然是善恶美丑的混沌,阳光阴霾的交替。
那莫若不改呢?改,还冒着不可测的风险——一不小心,我所钟爱的人和事,就可能完全没有痕迹地消失了。
所以,若真有机会回到过去,我既不想改变历史的走向,也不想开挂般地逆袭。我只想做一个安安静静的“历史观光客”,去心驰神往之时之地,见一见心心念念的真人真迹。
平常,我在空间里旅行,每到一地,总要访古寻幽——追溯漫长的时间里来来往往的那些人,起起落落的那些事。现在,我要在时间里旅行,去近距离地接触那些人那些事了。我会去什么时间?什么地点?遇见什么人呢?
我脑子里冒出来的第一个念头,就是北宋。
宋是个常常被误会的时代,容易给人留下“孱弱”的印象。然而,比起其他时代,生活在宋代的人,自有其幸福。
虽然边境受到辽、夏的骚扰,年年向外输纳的岁币也遭到爱国者的诟病,但大宋的子民却实实在在地过了一段安稳日子。尤其宋仁宗在位四十余年间,时局相对平静,商业发展有一定自由度,城市自然就兴盛繁荣。假若头脑灵活点,生活在那个时代会像生活在今天一样,即使不做官不种地,也还能活得不错。
宋朝廷优待文臣,不杀士大夫。文人活在那个时代,总还敢说说话,不至于有掉脑袋的风险。尤其宋仁宗御下又素以仁厚著称。史书记载,有一次,仁宗散步回来,急急地要水喝。嫔妃感到奇怪,就问:“陛下为什么不让随从们伺候饮水,而要忍着口渴呢?”仁宗说:“朕屡屡回头,并没看见他们准备了水壶。如果朕开口一问,那肯定会有人受到处罚,所以就忍着口渴回来再喝了。”
仁宗待随从尚且如此仁慈,待臣下就更是宽和。据说,仁宗时,强盗张海过高邮,知军姚仲约知道抵挡不住,竟然欢迎之,厚遗之。张海一高兴,就没有劫掠当地。这件事传到朝廷,引发了争议。富弼等人认为,应该把姚仲约杀了,否则“何以整众”。但范仲淹认为不可。最后,仁宗还是接受了范仲淹的建议。
事后,范仲淹私底下和富弼说:
“祖宗以来,未尝轻杀臣下。此盛德事,奈何欲轻坏之?且吾与公在此,同僚之间,同心者有几?虽上意亦未知所定也。而轻导人主以诛戮臣下,他日手滑,虽吾辈亦未敢自保也。”
范仲淹是个聪明人,好一个"他日手滑"啊。后来,文臣被贬、被排除出朝廷的事多了去了,但不会因此而丢掉性命。
有了这个底气,宋代的文人们也就有骨气得多。比起很多时代文人们唯唯诺诺俯首帖耳的样子,他们更像是活生生的人——敢说一点真话,也颇有一点雅趣。数十年间,文坛星光璀璨,柳永、晏殊、张先、范仲淹、欧阳修、王安石、苏轼、晏几道……一众文豪交相辉映。
假若回到那个时代,我的坐标非常明确:庆历六年(公园1046年)的邓州(今河南邓州)。
我第一个要访的就是范仲淹。
庆历五年,范仲淹、富弼等人主持的“庆历新政”刚刚失败,范仲淹悲愤之余,上书自请守邓。在邓州,他大显身手,治邓一年即已“政通人和”。他营建百花洲,开办花洲书院,公余之暇就用来讲学会友,常常是“主人高歌客大醉,百花洲里夜忘归”。
邓州的生活虽然安闲,但仕途失意的阴影仍然笼罩在范仲淹的心头。庆历六年,我来到这里,成为花洲书院里的一名学生,跟随他好好读几年书。
他讲《渔家傲》:
塞下秋来风景异,衡阳雁去无留意。四面边声连角起,千嶂里,长烟落日孤城闭。
浊酒一杯家万里,燕然未勒归无计。羌管悠悠霜满地,人不寐,将军白发征夫泪。
我会请他讲讲抵御西夏的用兵,也许偷偷告诉他西夏国如何覆灭消亡的后情。
他讲《苏幕遮》:
碧云天,黄叶地,秋色连波,波上寒烟翠。山映斜阳天接水,芳草无情,更在斜阳外。
黯乡魂,追旅思。夜夜除非,好梦留人睡。明月楼高休独倚,酒入愁肠,化作相思泪。
我会私下向他透露两百多年后王实甫的化用:
碧云天,黄花地,西风紧。北雁南飞。晓来谁染霜林醉?总是离人泪。
这一年的九月,范仲淹应好友腾子京的来信约稿,将在花洲书院里写下千古名篇《岳阳楼记》。他没有亲自登临,而是仅凭手里的一幅《洞庭秋晚图》挥笔而就。
我会在他刚刚搁笔、墨迹未干之时,就向他背诵全篇,告诉他我多么喜欢那句:“至若春和景明,波澜不惊,上下天光,一碧万顷;沙鸥翔集,锦鳞游泳;岸芷汀兰,郁郁青青”,告诉他那句“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将会激励多少后来人。我会劝慰他不为仕途挫折而惆怅,好好享受生命中最宁静的一段时光。
皇祐元年(公元1049年),范仲淹调任杭州。我会和他同行,然后歧路作别,去往润州(今江苏镇江)。在这里,我等着柳永。
皇祐二年,柳永任屯田员外郎,定居润州,直至离世。年老的柳永是否还后悔少年时的那一首《鹤冲天》呢:
黄金榜上,偶失龙头望。明代暂遗贤,如何向。未遂风云便,争不恣游狂荡。何须论得丧?才子词人,自是白衣卿相。
烟花巷陌,依约丹青屏障。幸有意中人,堪寻访。且恁偎红倚翠,风流事,平生畅。青春都一饷。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
当年他初考落第,填此词以抒不平。仁宗闻知,并没有找他的麻烦,而只是在他再试中第之时,故意将他黜落了,并传出话来:“且去浅斟低唱,何要浮名!”后来,柳永就自称是“奉旨填词柳三变”。仁宗大度,也并不追究。
这首词,本是柳永的一时负气之言,却改写了他的一生。我见着他,一定会告诉他,他说得不错:才子词人,自是白衣卿相。
在他临终之时,我会翻出一本胡云翼编的《宋词选》,和他共读《八声甘州》、《雨霖铃》,向他透露东坡词、易安词,告诉他:他所开创的慢词,将如何影响文学史的走向。
送走柳永,或许我会赶往眉州,去结识少年时意气风发的苏轼。我会告诉他,他评柳永那句“渐霜风凄紧,关河冷落,残照当楼”,说大唐以下无人有此气魄的话,我已经帮他带到了——柳永笑了。
也许,我还会和他切磋厨艺,尝尝他少年时的手艺。可是,那时候还没有辣椒呢,我该怎么做没有辣椒的川菜呢?这倒是个问题。
我还会去哪儿?认识谁?
谁知道呢,毕竟,这是如此丰富深厚的一个时代,如此让人沉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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