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再次抬眼望着眼前这个男人,细细端详他的脸庞,古朴的肤色好似地里翻出来的土,蓄着的胡茬稀稀拉拉,一件洗的掉色长袖卫衣,咬着一根白沙,无精打采地靠着背椅朝酒柜旁摆放的一把旧木吉他发呆。我慢慢地擦拭着手里的小烈酒杯,却又感到几分好笑,像是察觉到我的笑意般,他缓缓转过头来,就像是看一个几十年不见的老熟人那样欲言又止地看着我。
我尽力避免撞见他瞳仁中窘迫的我,便续上一杯威士忌给他,他伸出干瘪又遍布伤痕的右手轻轻接过,慢慢端到鼻子前嗅了几下,僵硬的脸勉强挤出几丝笑意,轻声叹道:“亏你还记得我好这口,这会可不比年轻的时候啦,喝多了怕是又要耽误地里的活。”说完便自嘲般干笑了几声。我没再看他,继续擦着桌子,接话道:“你今天想喝多少都算我的。”他没说几句谢话,就静静地坐在那看我擦桌子,呆呆地看着我慢慢吞吞干活。
我不想去接话茬并非是因为我憎恨他,相反,我对他一丝丝厌恶的意味都没有,甚至还留有不少怀念。
他叫罗恩德,生于普通的农民家庭,靠着天生的聪明脑瓜勉强踏进了大学的门。我与他相遇是在南京城零九年的那个初秋,机缘之下分到同一个寝室,相伴了两年,至于为何没有度过完整的四年,那是后事了。
罗同学身上富有农家子弟的朴实热情,但身上的文艺气息也丝毫不轻,人长得十分俊俏不说,写诗潮流一样也不误。而成绩嘛,对于活泼的罗同学来说,自然是门门吊车尾。人若是事业学业搞不好,无非是因为一个“玩”字,罗同学也不例外。只不过,不同于追星电玩言情小说之徒,他玩的可是音乐。
多谢他老爹心疼这个孤苦的娃,在他十岁的时候,进城时带了一把二手的吉他和几本旧琴谱供他消遣,不然罗同学可能这辈子要和音乐无缘了。打那天起,除吃饭睡觉上学外,他都要和吉他待着,一开始自己摸索不到门道乱弹一通。这年末的时候,隔壁赵老皮在外打工的儿子回家帮忙收两个月麦子,这赵家青年在工队里的时候,同寝的有个青年,能弹得一手好吉他,天天下工后没事就弹两曲,赵家青年便向他学了一些。他回来后看罗恩德好这口,就经常去指点他两下。
不得不说,罗恩德的头脑确实聪明,跟着赵家青年学了短短一个月便轻车熟路起来,隐约弹的比赵家青年还好,在此之后更想着求进取,便央求赵家青年下次回来时,拉上那位吉他青年来教自己吉他,而赵家青年听到后,苦笑几声,“人家呀,早就去大城市去搞音乐去了,听说现在搞了个什么乐队还有点小名气,咱们可请不动他喽!”,从小生长在农村的罗恩德哪里听过什么乐队这等潮流玩意,便疑惑问道:“赵大哥,你说的那个乐队是个啥子嘛?是像咱村里舞蹈队那样的么?”,赵家青年笑笑:“就是天天一起唱歌的朋友,也是需要吉他的。”说罢就拿着镰刀去收麦子去了。
令赵家青年没料想到的是,大城市和乐队这两个名词已经深深地扎根在罗恩德年幼的心里。
麦子割了又种,冬雪融了又落,来去匆匆小七年,农家生活多年的历练,让罗恩德长的精壮不少,而这么多年对音乐的执念,更让他与一般的农家子弟有些许不同。在经历了两年高考后,他终于如愿以偿地坐上了开往南京的火车,伴着他的,是那把破木吉他和满腔热血……
二.
老罗那特有的豁达爽朗的性子,配上俊朗的身材和弹得一手好吉他,他在大学里渐渐混得越来越好,越吃越开。
“乐队?老罗你天天不好好学习,脑子里都在想些啥呢?”当我听到他兴奋地喊出这两个字,放下手里正在读的诗集,笑着望着他。“阿金,别再读你那些酸诗了,我想好了,咱们可以组个乐队,我弹吉他你敲鼓!咱哥俩肯定驰骋天下名利双收!哈哈哈!”看他两眼放光又在做白日梦,我无奈地叹了一口气,一五一十地向他说明组建一个乐队有多困难,“首先,乐队是不只有鼓手和吉他的,还要有贝斯键盘等等一系列位置,而且我们学校还没硬件设施供我们进行日常排练……”没料到,我话还没说完,他却自作主张笑道:“金,哥们就当你同意了啊,我再去拉几个人,这几天咱去校外瞅瞅有没有靠谱的地方给我们排练!哈哈哈!”说罢,便哼着小曲出了门,留下我被他弄得又气又笑,我也不多说什么,继续去看诗集。
其实要说我们学校,还有曾有过很多乐队的,但能成气候的却是寥寥无几,也没有什么大名气,那年头大学生都想着考研或是分配工作的事,哪有什么闲情去搞音乐,所以渐渐的,大家都忘了还有乐队这种事情。但不可否认的是,每个青年都会做热血沸腾的梦,当然,大多数人仅仅是信口开河罢了。
我也当他是随口说说,可当他第二个星期背着吉他嚷嚷着推我向外走时,我不由得吓了一跳。罗恩德是个怪胎,他如果说了,他就一定会去做,我偶尔也会被他这股倔劲搞的头疼,心想去陪他捣鼓两天,等他捱过新鲜劲。
他还真找到一个排练的地方,位置也算好,就在学校两公里外的音像店,平常小年轻都爱去逛着买几张碟,店主是个和蔼的老头,一个孤寡老人平时缺人陪,碰到几个喜欢音乐的小年轻也是心生欢喜,就没有多收我们钱。
开门进去后,老头向我们示意笑笑,罗恩德嘿嘿一笑,拽着我绕过错综复杂的柜子,来到一扇老木门前,用劲推了两下,看他神秘兮兮的样子,我心生狐疑,他笑道:“阿金,准备好大开眼界吧!”,话音刚落门便开了,我放眼望去,一个不大的房间,隔音板贴得整整齐齐,随便挂了几张当下流行歌手的海报。角落里,一个面熟的姑娘正试着电子琴,还有一个闷着头调乐器的青年,而在居中的位置,堆着一组半旧的架子鼓,在灯的照耀下散发着光晕。
“怎么样,这还不错吧,前天我找了好几家店才碰到这么好的,那老先生也不要多少钱……”他单手靠在门框,带着看似干净朴实的坏笑向我挤眉弄眼。这下反而轮到我手足无措了,“老罗,你要知道,我只学过几年敲鼓,现在又手生,多年不碰……我怕……”,没等我说完,他就过来搂住我,说了一句话:“阿金,咱们先试试,好不好?成不成功,咱无所谓。”话都说到这个份上,再打退堂鼓岂不显得窝囊,我苦笑两声算是答应了。
一听到我答应,他立马激动地蹦起来,屋子里另外两个朋友看到他这傻样也是噗嗤笑了出来。老罗不好意思摸头笑道:“哦哦,还没来得及介绍,那个美女,叫兰芸,表演系的,住在雅园,钢琴弹的可厉害!”角落里那个姑娘朝我笑笑,我也挥手回敬,“旁边那个戴着眼镜的文文瘦瘦的帅哥,机械系的赵湍,就住我们对面楼,吉他和贝斯弹的都不错。”说罢那个调音的青年也腼腆地朝我挥挥手。
这个临时拼凑的组合我倒也感觉还可以,于是就直接不客气地坐在鼓手位上,握着两只轻轻的鼓槌,轻轻敲了咚咚两下,那种陌生又熟悉的感觉略给我几分释然,“谱给你放旁边了,你先瞅瞅,我自己前几个月闲着没事写的歌,吉他和键盘部分我们几个都练的差不多,还好鼓的部分不是很难,你先准备一会我们就开始排练。”我一边答应着,一边拿起那份打印的鼓谱细细看起,就只是些基本的节奏,对于我这种有过基本功的人来说可谓小菜一碟,稍微熟练了一下后我就向老罗他们示意可以开始了。
先是我敲开头入节奏,随后老罗和兰芸也加了进来,不紧不慢地,伴随着老罗沙哑的嗓音,“你却偏偏将我遗弃/喔/忧郁的女孩/我拿什么将你留下/你没有留下书信和痕迹/像风一样离去/喔/风一样离去......”在中间这一段刚唱完,赵湍也加了进来,看起来文文弱弱的他弹起琴来却是力道十足。慢慢地我也随着节奏哼哼几句,也是有些趣味。
“小伙子小姑娘们呐,休息会喝点水吧!”店主大爷不知何时拎着一瓶热水推门进来了,笑呵呵地望着我们,“你们已经练了两个多小时了,不早点回去吃饭还有的吃么?”听大爷这么说,我们都不好意思地笑笑,说完后大爷就关上门走了。我们几个喝着热水,坐在地上闲聊起来......
冬去春来,时间过去的很快,半年的时光转瞬即逝,我们的乐队还是没有多大起色,排练室也从音像店改到学校新建的音乐教室。没有识人的星探或者音乐公司找上门来,没有响应热烈的疯狂粉丝,没有大型演唱会,平时除了偶尔去给一些校内校外活动暖暖场,就没有什么其他活动了。我们的乐队开始变得像是一种自我娱乐,像是老罗一个人对失败的学业的逃避与躲藏。他开始偏执烦躁甚至酗酒,一个人跑出去大声嘶吼,我看着他,我清楚他紧紧握着的,不只是乐队,不只是吉他。
而接下来赵湍的离去更是对我们的乐队前途雪上加霜,我还记得那是在四月十三的下午。和往常不一样,赵湍来音乐教室没有背上吉他,老罗先是故作幽默嘲笑他连吉他都忘带怎么做吉他手,其实我们先前就猜到会有这一天,赵湍的爸妈都在机关单位工作,从小对孩子管的就严,对他搞乐队这件事也是屡次反对,再加上乐队前途黯淡,让他变得有些许消极。
他将手插在口袋里,低着头细声道:“罗哥,我学习压力太重你也知道,过一年争保研,家里人反对的又紧,我想退出咱们这个乐队......”老罗的笑容渐渐变得僵硬,气氛一瞬间变得尴尬,老罗慢慢站起来,朝赵湍走过去,说实话,我都做好了抱住冲动的老罗的准备,却令我没想到的是,他只是拍了赵湍的肩膀两下,淡淡说了句:“没事,我们都理解你,你先去搞好你自己的事,到时候再回来也不急。”我默默看着赵湍强忍着眼泪挪步出去,回头瞥见的,是老罗自己的故作轻松:“赵湍就是个傻子,自己也不会为自己做决定。来,阿金,我们再把伴奏练练。”
三.
六月初,一家唱片公司找到我,在和我谈了一个下午后,正式向我们乐队发出了邀请,第三天,对方给了我了一份详细的待签合同,说实话,无论是薪金分成还是未来发展道路,都很让我满意,另外,在暑期他们会给我们安排一次专业训练课,我舒了一口气,这么长时间的小打小闹,可算是有些回报了。
我兴奋地去找老罗,毕竟他是队长,只有他决定了,我们才能接受这份合约。我在音乐教室找到练琴的他,看他皱着眉头扫视着每一行字,在看到前几条对乐队的表演场地提供和固定的创作要求数目时,我注意到他眉间逐渐舒展开来,这让我也放下心来,但过了一会,他的眉头又皱了起来,“这个第十五条,改变乐队演唱风格,由公司决定演唱曲目,这条,是怎么个意思?”他问道,“喔喔,那一条啊,就是我们以后准备的表演曲目可能要多加一道公司审核才能表演,还有,他们说我们的民谣风太老气,让我们向摇滚方向发展......”
“不必了!我不需要别人对我指手画脚,我爱怎么表演是我自己的风格!”罗恩德冷声打断我,毫不客气。这让我瞬间火冒三丈,这份来之不易的合约,暂且抛开它是否会给我们带来名利,至少它给我们提供了一个机会,一个通往音乐界的大门,而在一切就要看起来走到光明大道上时,我们的队长,罗恩德,却要狠心地拒绝它,仅仅是为了不值钱的风格与倔强。我苦口婆心地向他述说这份合约的重要性,语气也从一开始的冷静逐渐变得冲动,而他却依然还是一个“不”字,一个劲调着他的破吉他不多说别的字。最后,我气冲冲地摔门而去,留下他一个傻子待在音乐教室。
其实我也清楚,他逐渐变得暴躁的原因,还有很大一部分是来源于我们乐队的另一位成员——兰芸。
芸是南京本地生的姑娘,家里条件不错,自小就被悉心培养,加上外貌确实生得讨人喜欢,很轻易地就进了我们学校的表演系。我早就猜到,罗恩德这小子喜欢兰芸,也不知是日久生情还是贪图美貌啥的,总之一和兰芸在一起排练,他就笑呵呵地像个傻子。按我老家话来说,他就是个“孬子”,我偶尔也调侃他两句,“喜欢人家芸妹就上呗,大老爷们怕啥!”只要一说这类话,这小子的脸唰地就通红,胡言乱语几句搪塞过去,到了晚上又一个人抱着吉他轻轻哼唱一些自己写的情歌,我倒也懒得管他!
芸成绩优秀,为人温婉大方,端庄而优雅,这本就让土里土气的罗恩德心存自卑。到了五月份上旬时,兰芸作为系里的优秀模范,被学校推荐去进行一部电视剧的配角试镜,这在我们当时可都是不敢想的事情,要是大红大紫当了明星可不是闹着玩的!
我听到这个消息后,急忙跑回寝室告诉了伏案奋笔疾书的老罗,满心想着让他摆脱赵湍离队的伤心忧郁,我看到老罗先是由衷地笑了一下,说了几句好话,过了几秒后却又变得更忧郁了,一个人闷着头继续写着。我看着,心里不禁为他揪了一下,他的心情看起来更坏了,首先在接下来至少三个月时间里,兰芸不能参加我们的排练了,其次更为重要的是,罗恩德,他心里很清楚,他与兰芸的距离越来越远,已经快远到天涯海角那种远。
他开始每个周五都跑电话亭,仅仅是因为周五兰芸没有排练。他会在那里待上两个小时,只为能接通兰芸,看似日常地交流十几分钟,时而沮丧时而兴奋地回来,我暗自笑笑,笑这个陷入单相思的白痴。
直到九月初假期结束的时候,我们学生陆陆续续回到学校,我才得知老罗已经和兰芸失联近两个月了,他顾自地安慰自己,“兰芸可能在片场太忙了,毕竟一个新人,要做的事会有很多......”我想他也应该心里明白,人家一个前途光明的女孩为什么要和他这个傻子一直保持联系?
九月中旬的时候,老罗淡淡地和我说了一句,我们去看兰芸吧,我想知道她过的怎么样。我这才知道,他为了这次“约会”,暑假打了两份工,攒了些小钱。
我们草草地计划了一下,换上最好的衣服,显得精神抖擞,各自带上足够的钱,在南京汽车站吃了简单的早饭,早早地在九点钟登上了汽车。为了给兰芸一个惊喜,我们特意没有提前通报她。我们算好了,到影视基地大概要两个小时的车程,按当初兰芸给老罗的地址,大概花三十分钟的时间找到她,然后在附近一家上档次的馆子请她吃顿饭,确实是完美不过的计划。
“老罗,你会向芸表白么?嗯?到时候别紧张地连屁话都说不出来啊!”清晨的车上少有人,我路上有的没的调侃他,“这个,阿金你别乱说,怎么能这么唐突呢,男人要沉稳一点才好......”看他故作镇定的样子,我感到几分好笑,滑稽的模样仿佛不是我认识的罗恩德了。旅途确实太远,看了一会风景便厌了,再加上早上起的早,我便歪过头去小眯一会......
“金,起来了,到站了!快起来,我们去找兰芸!”感到有人摇我,我睁开惺忪的睡眼,急忙爬起来,朝窗外看去,好家伙!各式各样的奇装异服的人穿行街道,有带刀侍卫,有民国学生,不清楚的人还以为是穿越到哪去了。我还没看个仔细,老罗就拉起我跑,“喏,最前面那个大尖塔,就是芸她平时拍戏的地方,我们去那前面找人问问,说不定就找到了!”
我瞅一眼手表时间,已经是十一点四十分了,正是饭点,这茫茫人海怎么去找小小的一个人?再加上人生地不熟的,问个路都没人搭理我们,我们一路走一路找,拖到十二点半还是没找到个人影,实在没办法,只好找了个路边的小摊子随便吃点东西糊弄过去,同时想着下午怎么去找兰芸。
“老板,两碗馄炖,少加酱油。”老罗没好气地朝老板喊去,随后便赌气似的坐在条凳上盯着马路,我笑着安慰他:“别急啦老罗,一个大活人还能找不到了?下午我们兵分两路去找,我就不信这么个地方还能找不完了!我们先吃点东西垫垫肚子,晚上再......”我话还没说完,他却突然就像发了疯似的,指着一辆开过去的小轿车,大呼“兰芸在里面!兰芸!金!我们去追!”我着实被他这样吓了一跳,还没等我反应,他就起身跑开了,我暗骂两声,扔下馄炖钱便陪他没命地向前跑去。
还好车速不快,也没开多远,我和老罗扶着墙大口喘气像两头驴,当时我心里发誓,如果车里不是兰芸,我保证会宰了罗恩德这混蛋。车停在一家西餐厅门口,我们瞪大眼镜细看,终于待到车门打开,一个穿着时髦的青年女性先出来,我定眼瞅了瞅,果然是兰芸,演了这几个月戏,人的气质明显提升了,长得好像也更漂亮了,老罗兴奋地掐着我的肩膀,“混蛋,我看着呢,别掐,疼!”我没好气朝他骂去,却瞥到他逐渐呆滞的目光,我再朝兰芸看去,她已经挽着一个梳着油头的白脸男人的手臂,两人有说有笑的,款款走进西餐厅。
我连忙插话:“那说不定是导演制片人之类的,大中午的和演员出来吃个饭,挽个手臂也没啥大不了的,哈哈哈,老罗我们这不找到兰芸了么,晚会我们再去找她叙叙旧,老罗,咱们走吧!”我哈哈笑了几声,嘴上好生安慰着他,心里却暗叹这下可完了,别出什么岔子就好。老罗呆呆地坐在地上,一句话没说,我看他这样子,也是心里难受。
过了一个多小时,兰芸才挽着那位油头白脸先生从西餐厅里出来,和他慢慢沿着街走向前走,我硬拖起罗恩德,“老罗,起来,我们跟着他们,等下等兰芸一个人,我们就去找她,好不好?”我看他没说话,我就拉着他慢慢在后面跟着,不紧不慢。
走过了三个路口,没吃午饭的我肚子开始罢工,我咬咬牙,再向前挪步前进,抬头看看那两人,还在向前走,不知不觉已经走到了一家大宾馆门前,我心里纳闷,这才刚下午,来宾馆两个人是要干嘛,猛地一回神,赶紧想拉着老罗回去,却发现老罗已经飞奔向那两人跑去,我吓出一身冷汗,暗骂不好。
四.
罗恩德从后面一把挽住兰芸的另一只手,闷着声道:“芸,咱们回学校,我们接了几个表演,我还写了几首新歌,和我回去吧,我和金今天都来看你了,走吧!”兰芸被突然冒出来的罗恩德吓了一跳,半天没说出一句话,反倒是她旁边的油头白脸先戏谑道:“兰芸,这个穷要饭的就是你说的乐队朋友么?叙旧叙完了就让他滚吧!”“你个小白脸也配说我要饭的?!滚开!”罗恩德疯狂地怒吼道。
被他这样骂,油头白脸也被激起怒火,“在这片地,谁不知道我谢爷!小子,你要是想惹事......”还没等他说完,老罗便已是失控地一记重拳打在那人脸上,当场就见了红,兰芸看他流了血,急忙掏出手帕帮油头白脸擦鼻子,被打倒在地上的油头白脸一个大嘴巴朝兰芸打去,又转头向宾馆门口的保安叫嚣道:“你们几个吃干饭的么!把这小子往死里打!把他右手废掉!”见兄弟被欺负,我正要冲上去帮老罗,围聚的群众却将我给牢牢抱住。
见兰芸被打,罗恩德怒火更增,朝油头白脸扑去,几个保安冲上来拿着警棍向罗恩德一顿乱打,老罗硬扛了两下,但人的肉身怎能扛住武器击打,不一会就窝在地上抱着头挨打,而那油头白脸,不知道从哪找了一个酒瓶,打开瓶塞,将瓶里的酒都朝老罗脸上倒去,凶恶扭曲的面庞好似恶煞。“乡巴佬,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敢打伤我,老子废了你的手!”随即拿着酒瓶向老罗的右手砸去,玻璃碴子飞起,伴随着的还有鲜血四溅。
我努力挣脱开人群,嘶吼着推开那群混蛋,拉起老罗就是没命的跑,不知道跑了多远,直到听不见那帮人的叫嚣与怒骂为止。
我带着他就急找了一家诊所,草草地止了血和包扎,便又急着登上了回南京的汽车,我看看我身边的这个男人,已是昏迷地不省人事,右手上血迹斑斑,看到这我眼泪又憋不住滚了下来,暗骂几声王八蛋,心里感到无比的失望和无助,为冷漠的群众,为兰芸,为我自己,也为老罗。
到了南京后,我急忙将老罗送到医院,垫付了医药费,又连夜回到学校,休息了一天并帮他请了假。第三天,我带上一些老罗的日常衣物还有他视作生命的吉他,去医院照顾他,到了病床前,我瞅见他已经醒了,呆呆坐在床上,头上和手上都缠着绷带,左手还打着点滴。看见我进来,他并未说话,依然呆呆地望着窗外。我强装笑意道:“老罗,我来看你了,过几天你好了我们就回学校......”他打断我,依然望着窗外:“金,你知道么,医生说我手废了,你知道什么叫手废了么。”“什么叫废了,这点伤谁小时候没搞过,听兄弟的,过几天就能好,你看,我怕你无聊,还把你吉他给带来了!”我努力使气氛变得活跃起来,他还是望着窗外,我注意到他的眼里开始有泪水打转,“手部神经严重受损,我连筷子都抓不起来了!更别说弹吉他了!弹什么弹!弹什么!给谁听!!”他开始怒吼,嘶吼,“为什么!为什么!先是赵湍,又是兰芸!为什么就认死了搞乐队不会有前途!什么是前途!钱么!权么!我没钱!我不要钱!我好恨,恨这个世界......”随即又是一只手抱着头哭,呜咽着骂了几句含糊不清的话。我呆呆伫立在门口看他那原本宽壮的体格,现在却显得这么瘦小,他又低吟了几句:“解散吧,乐队解散吧,赵湍走了,兰芸走了,我们也该走了,离开吧,都结束了。”
我这才注意到桌上有一封信,急忙拿起来,抬头是罗恩德亲启,一看是兰芸写的。信只有短短几行字:“罗,我已经决定走表演这条道路了,家里人找了关系,好不容易给我找的门路,我也觉得蛮不错的。其实五月的时候,我就想和你说离开咱们乐队了,只不过来不及说,一直耽搁到现在,那就现在说吧,你以后不要来找我了,我过的很好。”看到这,我站在门口,我此时知道,那个一直让罗恩德想要追逐的青鸟,已经飞走了......
五.
也不知道那个姓谢的小白脸是怎么知道老罗的身份的,竟把这件事闹到了学校里,这下搞得整个学校都知道了罗恩德的丑事——千里迢迢跑去大闹影视基地,老罗理亏在于是他先动的手打小白脸。而他的右手,果真也是如医生说的,再也弹不了吉他,落下的手抖的毛病,连筷子都拿不稳。
学校的领导知道这件事后,觉得老罗的所作所为实在是严重有损学校的对外社会形象,便向老罗下达了勒令退学,并向全校通报了他的恶劣行为。让情势雪上加霜的是,罗恩德那年迈的老爹,听到他被学校开除后,更是气得躺在床上起不来,家里那几亩地也就此荒废着。
在老罗临走的前一天晚上,我还帮着他收拾行李,我们两个人彼此都沉默着,没说什么话,我望着墙上他贴着的明星海报,心中暗叹,这发生的一切是多么可悲又可笑。那个夜晚,月亮若隐若现,没有人来送别,没有赵湍,没有兰芸。
我打开才买的威士忌的瓶塞,给他倒上一杯,他颤抖的右手慢慢端起,喝了一大口,托着脑袋望着外面的天。外面偶尔走过飞过几只鸟,人声稀稀拉拉,老罗望着月亮,轻轻笑道:“我们都傻,都不能为自己做决定,金,你说,什么人能为自己做决定啊,哈哈!”我考虑着,给他一个滑稽的答案:“大人。”他听到后,又笑了起来,一个跃身平躺在即将不属于他的床位上,摇头轻声叹道:“这一切都真的是真的么?我还记得刚上大学时开学报道帮你拎行李,那时候我就和兰芸对上眼了!”我笑骂道:“原来你小子,醉翁之意不在行李,是在美女身上啊!哈哈哈!”我们笑了一会,我怕又说多让他神伤,便劝道:“明天你还要早起,咱赶紧睡吧!”他摸摸自己的床,摸摸墙,久久才不舍地睡去。
第二天我帮他拎着行李去了火车站,目送他登上开往老家的火车,完后我便站在月台看着他,他朝我大呼道:“金!我忘了和你说了!我的吉他,塞在你的床下面了!我把它交给你保管了!以后我一定会回来找你要的!”我无奈地笑笑,最后一次原谅他的任性,朝他挥挥手,他又大吼道:“金,兄弟,再见了!南京,再见!”伴随这火车的轰隆隆的声音,我看着他的大头变得越来越小,越来越小,直至不见......
听闻赵湍在读研后进入某科技企业混的风生水起,接了几部戏后小红一阵的兰芸却逐渐从圈中销声匿迹,而我,选择在这个城市安静的地方开一间酒吧偏安一隅,至于老罗,则是走了他父亲的老路,在耕作之余常常教乡里的孩子们识字。
现在想想,在数年后我再次见到他心中油然而生的笑意,是久别重逢的喜悦,还是作为生活残酷浪潮下幸存者的侥幸?尽管我们已看惯了无常世事并且变得有几分幽默狡猾,但我还是习惯去缅怀生活中一闪而过的真挚瞬间,就如老罗曾经那金色的灵魂,就如那把一尘不染的旧木吉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