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名选手答辩结束一小时后,所有的评委和选手齐聚会议室,竞聘最紧张、最刺激、最精彩、最扣人心弦的时刻马上就要来临,现场气氛有几分凝重。吴可歌暗自思量:自己这次竞聘整体表现不错,如果别的选手没有提前得知答辩题的话,自己获得的名次应该会在前4名之列。
中路五局书记罗文强轻咳一声,徐徐地站起来大声说:“各位选手,虽然你们准备时间不长,日常工作都比较繁忙,有的人昨天才从遥远的工地赶到火热的长沙,但你们表现都很好,你们都是获胜者!现在将竞聘得分结果公布如下:高志刚92.29分,周彩桃91.38分,吴可歌90.22分,王香桂89.73分,萧沐春88.43分……竞聘职位按1:3的比例入围。入围选手将进入民主考察程序,考察工作完成后形成报告提交公司党政联席会决策。原则上前6名都有希望,也许还有别的岗位安排。”
回到家里,吴可歌将竞聘情况告诉了在开小服装店的妻子厉如男。
8年前,怀揣高中文凭的厉如男到处应聘到处碰壁,便一根筋似地要买门面做生意。夫妻俩筹钱、贷款,终于买了3个门面,厉如男用其中一间开了个小服装店,其余两间租了出去。当时吴可歌听售楼小姐吹嘘说门面过几年价格会翻倍,他还以为她是个骗子,现在不得不承认她是个预言家。
听说竞聘情况后,厉如男急切地说:“现在得赶紧去找人,找贵人,花大钱也在所不惜。升职就是升值,升职后工资高多了,比做小生意划得来多了,现在开服装店也挣不到几个钱了。”
吴可歌两手一摊:“现在是要去找关键人物、上层人物,但我不知道去找谁。我认得领导,他不认得我,送他钱他都不敢收。我的级别连请他们吃饭的资格都不够。”
厉如男眉头一皱,计上心来,她故作深沉地说:“我有个亲戚在北京,他是个相当有本事的人。他在中国交通总公司上班,应该认识你们筑路集团公司的人。‘成事在天,谋事在人’,我先打电话跟他联系下。”
第二天上午,吴可歌刚跨进人力资源部的门槛,副主任张婷婷宛如迎宾小姐一样地站着大声说:“吴主任早,恭喜你得了第三名。”
吴可歌不由一怔,她消息好灵通,不愧为有上层关系的人。有人说国企机关职工大体可以分成三类:第一类是有才能又有关系的,第二类是有才能没关系的,第三类是没才能有关系的。有才能又有关系的升级快,有才能没关系的升级慢,没才能有关系的难升级。张婷婷算哪类人呢?她毕业于一个榜上无名的大专,原来在五局一个工地上班,两年前她丈夫荣升为某路管局的头目,于是她便由“朋友”方大志安排到了五局隧洞分局人力资源部,不久就荣升为副主任。听说马华军为拍方大志马屁还想让她取代吴可歌,吴可歌平时还有点提防她。
此时吴可歌脑中灵光一闪,心中窃喜。“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现成的不就有一个贵人,远在天边,近在眼前,瞎猫碰到死耗子,得来全不费工夫。
“吴主任,说说你们昨天都PK了些什么?”张婷婷眼睛闪烁着欣喜的光芒。她是个多血质、活泼型的女人,有时也有心计,只不过她的心计几乎一眼就让人看穿了。
吴可歌一边简单地叙述昨天的情况,一边琢磨着该如何开口叫她帮忙。
“吴主任,你好厉害哟。”
“一般一般,全局第三。”吴可歌想把气氛弄得轻松些。
“你好谦虚呀!升级后要请我们吃饭哟。”
“唉!”吴可歌故意叹口气。
“怎么了?主任有什么心事?”
“没有关系升级难哪!我不升级,别人坐我这个位子也难哪!我没有什么关系,要是你能帮上忙就好了。”吴可歌这句话说得含蓄而清晰。
张婷婷低头压低声音:“好,我试试。”她当然想接他的班。
两个人心照不宣地达成了默契,吴可歌甚觉欣慰。
厉如男联系上了她在北京的亲戚陈晋荣。撂下电话后她兴奋地对吴可歌说:“他说他知道你们集团公司总部在北京,他还说他认识你们集团公司总部的个别人。走,我们马上到北京去找他,顺便去旅游一下。”
吴可歌也觉得事不宜迟,先请几天年休假去北京活动吧,到天子脚下找京官去。北京官多并且级别高,即使陈晋荣在交通总公司当个小头目,那级别也不低,说不定能帮上自己的大忙。有个“四知”的顺口溜是这么说的:“到了北京才知道官小,到了上海才知道楼小,到了深圳才知道钱少,到了包厢才知道老婆老。”
买好火车票后,厉如男老道地吩咐吴可歌去买湖南特产:“去买1条蓝芙蓉王烟和2瓶大酒鬼酒。”
吴可歌不解:“就这? 不准备个2万块钱?”
“2万块哪里够?”厉如男斩钉截铁地说,“得准备10万块。”
“要这么多?”
“做官不就像做生意,投资越多,赚得越多。”
“我们现在哪有这么多钱?”
“先跟他谈好再打钱,谈好的话借钱也要凑齐,不行的话办2张信用卡刷钱。”
吴可歌不由想起李白的诗句:“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
陈晋荣在饭店为吴可歌一家三口设宴接风,令人诧异的是他并未带家属。陈晋荣从容地解释说:“北京老堵车,他们来不方便。”他一张较正直的国字脸上戴着一副黑宽边眼镜,看上去温文尔雅,但看不出来是春风得意还是郁郁不得志,或许是介于春风得意和郁郁不得志之间。
他们边吃边谈,不过只限于聊聊往事,拉拉家常,半天未切入正题,吴可歌坐着干着急。正好小孩说要上卫生间小便,吴可歌便给厉如男暗使了个眼色,然后牵着小孩的手走了。
厉如男鼓起勇气向陈晋荣讲述了吴可歌的竞聘情况,请他多费心。
陈晋荣面露为难之色,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厉如男望着他着急:“这可能是吴可歌最后、最好的机会了。要不先打5万元给你做活动经费,别的钱以后再打。”
陈晋荣沉默了一刻后说:“现在抓得紧,都不敢动了,都不敢收钱了。事儿难办,我先去找下关系看,钱等以后再说吧。”
北京是历史文化名城,拥有众多历史名胜古迹和人文景观,是个旅游的好地方。但吴可歌和厉如男满怀心事,旅游起来很不得劲。他们到了长城觉得自己不是好汉是乞丐,到了天安门广场觉得自己相当渺小,到了故宫觉得自己的房子相当少,到了十三陵觉得活人有太多烦恼。只有女儿天真烂漫,开心得像一只刚学会飞翔的小鸟翱翔在蓝天白云之间,也给吴可歌和厉如男带来些许快乐。只可惜北京有雾霾,天空朦朦胧胧的,难觅蓝天白云的踪影,好似朦胧诗主要代表人物顾城《感觉》中的描写:“天是灰色的,路是灰色的,楼是灰色的,雨是灰色的。”
三天后,陈晋荣打来电话说找到一个筑路集团公司的部门负责人,他答应帮忙。集团公司的部门负责人好歹也是正厅级,跟中路五局总经理和书记平级,他说话自然相当有分量,“朝里有人好做官”。吴可歌心花怒放,哈,双保险了!老婆和张婷婷两边的关系双管齐下,抓一顶乌纱帽,那还不是瓮中捉鳖——手到拿来。嘿嘿,小二黑,你虽然侥幸争得第一名,并有兼任金沙施工局局长的公司副总经理鼎力相助,也未必能稳操胜券,论资排辈也该我这个老大哥上,不过你也应该可以得到公司工会办公室主任的位子。第二名周彩桃则另行安排,毕竟男人比女人更适合当办公室主任。吴可歌抑制不住内心的喜悦,嘴里轻轻哼起来:“今天是个好日子,心想的事儿都能成……”
厉如男瞅着吴可歌近来难得的笑颜,脸上泛出了得意的笑容。
时光如白驹过隙,稍纵即逝,两周时间一晃而过,而公司党政联席会迟迟未开。原因是或者总经理出差未回,或者书记出差未回,或者其他某个重要领导出差未回,领导凑齐一桌也难呐。不知道有多少人的心在嗓子眼悬着,不知道有多少人在不分昼夜地辛勤活动、默默付出。据透露社的小道消息说:“公司党政联席会没有开,但竞聘上位的人选已经内定下来了。”
公司网站发布了正式的新闻消息:为了创新机制,进一步深化干部人事制度改革,8月8日—28日,公司在长沙总部开展了大规模的中层干部集中竞聘活动。本次竞聘共有178人报名,经初选有79人参加了公司机关部门和二级单位16个中层干部岗位的竞聘……公司赛马与相马相结合的选拔方式为大家提供了一个开放的平台,有利于员工展现自我、锻炼自我,找到适合自己的岗位。今后公司将对岗位情况进行进一步梳理,将竞聘常态化……
公司党政联席会终于胜利召开了。对党群岗位竞聘前四名选手的安排是:第一名高志刚任一分局党委副书记兼纪委书记,第二名周彩桃任公司工会办公室主任,第三名吴可歌任柬埔寨项目部综合办公室副主任,第四名王香桂任公司党群部副主任。
结果也许不出某些人所料,却太出乎吴可歌的意料!吴可歌顿觉如五雷轰顶,一颗心恰似遭遇暴风巨浪的一只小船,剧烈地震荡。第四名王香桂竟然“越位”升级了!她到底找了什么天大的关系?怎么我的双保险都失效了?就算厉如男的亲戚——中国交通总公司的陈晋荣帮不上忙,张婷婷的那个关系户——公司总经理方大志应该能帮上忙呀。方大志到底是怎么想的?不安排一个好一点的位子我会离开么?我不离开,张婷婷能坐上主任的位子么?是不是他们的关系没有外人想象的那么深?是不是他故意如此安排?难道是因为没有提前送钱给他?不是不见鬼子不挂弦吗?看来这回只有坚决不服从组织安排了,我不服!死也不服!
陈晋荣打电话给厉如男,说现在风声紧,事已至此,他也心有余而力不足了。完蛋了,唯一的救命稻草断了。陈晋荣很有本事的牛皮也被戳破了,有如平型关一战打破了日军不可战胜的神话。“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真的是真理,“实践是检验牛皮的唯一标准”也真的是真理。
“那个集团公司的部门负责人不过随口敷衍他罢了,他肯定连个小头目都不是,不过一个小喽啰罢了。找他也没用,早知道就不找他了。”吴可歌郁闷地说。
“你是个窝囊废,你自己就找不到人。”厉如男说话也难听,她不愿意别人说他亲戚不好的话。
吴可歌连日的郁闷化成心头之火:“我就这样子了,你有本事找别人去!”
厉如男气得双眼圆睁:“我当初瞎了眼!找到你这种人。”
吴可歌像只斗鸡:“现在后悔还来得及!”
厉如男针尖对麦芒:“那你滚!有本事永远别回来!”
吴可歌恼羞成怒,摔门而去。结婚十年了,婚姻就犹如现在的工作,现在的工作就犹如鸡肋,都已到了“弃之可惜,食之无味”的地步。婚姻真是三年之痛、七年之痒、十年失守么?婚姻果真是爱情的坟墓么?可两人结婚的时候又有真爱情么?自己莫名其妙地结婚大概是因为年龄大了,再不结婚就成异类了。估计大多数人并不是因为有爱情才结婚的,爱情本是奢侈品,我等凡夫俗子不配拥有。
吴可歌漫无目的地乘坐公交车到了湘江风光带。这里的人还真不少,他们有的在散步,有的在唱歌,有的在跳舞,有的在打牌,有的在下棋,有的在聊天。吴可歌默然、孤独地走在嘈杂的人群中,心中倍感无奈、寂寞、凄惨、愤懑。
边踱边看边想,吴可歌不知不觉地走上了桔子洲大桥。他直勾勾地盯着江水,心中暗叹南唐后主李煜的词写得好:“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突然天空中好像有一个声音对吴可歌说:“活着没有意义,毫无意思,不如纵身跳入湘江,就如天王巨星张国荣从高楼纵身一跳,刹那便成为永恒。生亦何欢,死亦何苦?人死如灯灭,就当长睡不起,就当没来过这个可恶的世界,就当没见过那些可恨的人。一了百了,一切都解脱了,再也没有痛苦,再也没有悲伤,再也没有烦恼,再也没有忧愁。”
“生存还是毁灭?这是一个问题……”哈姆雷特的声音在耳边回响。吴可歌心中犹豫不决,生死只在一念之间。就在此刻,他的手机响了。一接听,女儿乖巧的声音传至耳中:“爸爸,你在哪里?你快回来!记得给我买个面包当明天的早餐啊。”
吴可歌陡然清醒过来。自杀徒使亲者痛,仇者快。况且自己还没有享受够人生,还有好多玩意没尝试过,还有钱财没花完。只有活着才有希望,“好死不如赖活着”,即使痛不欲生也要坚强地活着,我真的好想再活五十年。
此时已是“月上柳梢头”,桥下的桔子洲灯光闪耀,三五成群的人来来往往,不时发出各种嘈嘈切切的声音。吴可歌独立桥上看风景,只有明月默默地陪着他。“月儿弯弯照九州,几家欢乐几家愁。几家夫妇同罗帐,几个飘零在外头?”他心中默念这首古诗,转念一想,觉得竞聘也是有人欢乐有人愁啊。又何苦怪张婷婷?她也想让我高就后坐我的位子。为达目的,她肯定会竭尽全力,“不用扬鞭自奋蹄”。奈何天不助她,她也无可奈何,“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又何苦怪厉如男?夫妻本是一条绳上的两只蚂蚱,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军功章有我的一半,也有你的一半”,工资有我的一半,也有她的一半。为了我升官发财,她定当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奈何她的亲戚无可奈何。又何苦鄙视第四名王香桂?“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谁不想往上爬?她也是个人才,她年龄也比较大了,她不过是讨回了公道。又何苦埋怨陈晋荣,人人有本难念的经,人人都有心有余而力不足的时候。又何苦怨恨方大志,关系不到位,资金不到位,人家凭什么提拔你?北宋大文学家苏东坡在他的典范词作《水调歌头·中秋》中写道:“不应有恨,何事长向别时圆?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伟大领袖毛主席教导我们:“世界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对于一般的人不应有爱,也不应有恨。
风儿不知从何处吹来一片乌云,遮住了皎洁的月亮,天下顷刻间黯然失色。吴可歌宁愿自己就是那一片乌云,无牵无挂、无拘无束、无忧无虑、无心无肺、无爱无恨地在天空中飘来荡去。
吴可歌心中百感交集,索性填词一首:
如梦令
大桥月夜
皎月凌空一度,
却引闲愁无数。
桥上透心寒,
桥下笑谈不住。
何苦?何苦?
爱恨应无生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