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刚回暖,一场雨下下来,立刻冷得透里透。然而这样的冷是有盼头的,银杏枝头瑟缩的绿芽,巷口小摊上标价奇高的草莓,麂皮大衣底下颤动的雪纺裙……都在努力地暗示着什么。我似乎被这无声的暗示所牵动,走过山门的时候,也忍不住往乞丐的铁皮碗里扔了一张钱。
正月已经过了,又下着雨,寺庙里香火零星,我从僧人那里领了一炷香,凑到大殿前的石灯笼里,等了半天,落得满脸涕泗横流,手也有被灼伤的趋势。
“这香已经湿了,和师傅再要一束吧。”
我把香靠在灯壁上,抬头看向对面的人,不由惊道:“韶光姐!”
“嗳,朱砂。”隔着雨和烟,我感到她的目光在我身上逡巡,“我都不敢认——长成大姑娘了呢。这些年过得好?”
“好。你呢?”
梨花街的悠长岁月,卖叮叮糖的小贩,河桥边藏了一肚子故事的老妪,隔壁的臭棋篓子如今是两个孩子的父亲……我们在寺院附近的茶馆里沥沥漉漉地说着,窗外檐花不停滴落,直至迟暮。我呷一口茶,凉意落到心底,抬头看她,素面朝天,眼角一丝细纹十分触目,忽然觉得刚刚不过是一场过分卖力的梦呓。
“川哥哥去年不在了。”
我看着她,也不明白自己在期待些什么。
她说:“我知道。”
她没有进一步解释的意思,一时间沉默下来。茶博士来续水,她面前的玻璃盏里浮起泡胀的玫瑰,我问:“还是不能喝茶?”
“含咖啡因的都不能碰,和我妈似的。”她笑笑,伸出左手撑住下巴,食指不自主地碰到耳垂上的teardrop,反反复复地撩拨着。
耳洞还是在原来的位置,不过那么多年了,也许是我记错了呢?那时候她捂着耳朵向川哥哥抱怨:“还说什么‘无痛穿耳’,打的时候那么快当然不痛了,现在痛得跟大姨妈似的。”——这句话是不会记错的,还有她瞪着眼睛说:“笑什么笑?有本事你也打一个。”后来川哥哥确实打了耳洞,他某一任女朋友想戴情侣耳钉,硬拉着他去了附近的医院。
不应该是这样的。
我记忆中的川哥哥和韶光姐,应该在石桥边的小院中岁月静好,春夜沉沉,夏夜昏昏,一盘棠梨佐酒,共剪窗烛话到天明。即便没有这般闲情,也该手拉手在柴米油盐中摸爬滚打,纠缠到青丝成霜。
不应该是暌违十载,等来一个天人永隔的结局。
结了账,她说:“有时候我觉得人的命运是刻在DNA上的,注定了,改不了。”
仿古楼梯,转角处看见雨后斜阳,重重云层后坼出玉玦似的一块,我们互相看着,罩在一片金黄里,就像是古代的庞贝城,火山爆发的时候,熔岩浇在人身上,痛得撕心裂肺却又无法叫喊出声。
夜里又下了一场雨,关了灯,躺在沙发上昏昏然,听见雨声一点点变大,一点点变缓,最后仿佛是打在芭蕉叶上——明明阳台上没有芭蕉树。
我听见变声期男孩子的声音,一字一句地念着课本上的古诗:“乘彼垝垣,以望复关。不见复关,涕泣涟涟。既见复关,载笑载言……”
同桌的女孩子连连叫他别念了,他偷眼觑她,嘴角笑意分明,还是继续念着:“及尔偕老……”
“嗳,别念了。”
他似乎也不愿再念下去,转过头去抢她手里的小说,一面抢一面道:“你好好背书吧,别看小说了。”
“嗳,我都记住了才看的。”
“你以为我会信?”
……
雨声又急促起来。像是七月份的雨,又大,又急,又长。我大概又回到了这间客厅了吧。
“很久没看,都不会念了。”
我听见翻动书页的声音,不知道为什么,竟觉得有些心慌。
“你想我给你念哪篇?《风雨》还是《关雎》?还是看上了哪个‘狡童’,‘维子之故,使我不能餐兮’?不,不要这篇,这篇……不吉利。”
我看见自己的手紧紧按着他的手,指着那一个黑体打印的“氓”字,我抬头看着他,目光恳切而坚定。
我听见他轻声叹了一口气。
“氓之蚩蚩,抱布贸丝,匪来贸丝,来即我谋……将子无怒,秋以为期,乘彼垝垣……乘彼垝垣……”
我感到他的手、他的整个身体都在剧烈地颤抖,我听见自己沙哑的诵读声:“乘彼垝垣,以望复关,不见复关,涕泣涟涟,既见复关,载笑载言。”
雨越下越大,八表同昏,平陆成江,漫天的雨点浇灭了最后一丝理智,整个世界陷入无限的癫狂,终于我可以不管不顾。
天旋地转间,我听见他低声叫“妹”。
我是个罪人。
“我梦见他在棠梨树底下,他问我要不要芭蕉。棠梨树底下怎么会有芭蕉呢?”
她大概醉了。
隔着电话也能听见淅沥雨声,和此刻窗外的声音纠缠在一起,仿佛没有尽头。远处的大钟指着三点,我指望会有钟声打破这令人窒息的寂静,然而只有街灯在雨里洇开,晚归人的旅行箱,汽车驶过溅起水花,阳台上的枝芽声嘶力竭地舒展。那钟在建造它的外国人离开后就不再响了。
我听见她叹了一口气:“嵇川……”
我惊慌失措地挂了电话。
我不敢再听下去。
只要挂了电话就好了。我和川哥哥苦心经营的新世界依然完好无损,开了灯,有我们俩的婚纱照挂在墙上。他穿着白色礼服,笑得如释重负,我也努力做出小鸟依人的模样,路过的游客说我们看上去很幸福。
我们应该幸福。那天风很大,吹起头纱遮住我的脸,他替我掀开,轻声在耳边说:“等我们老了,再来这拍一次婚纱照吧。”
及尔偕老。
老使我怨。这原本不是一首愉快的情诗。然而我可以想象那个苍老的女人向采集民歌的官员讲故事的模样,她应该掠一下鬓角,夕阳底下红着脸,笑着说:“说了怕你不信,我年轻时候也是个美人呢。那个死鬼来跟我家做生意,哎呀喂,做个鬼生意呀?一进我家门,见我爹娘不在,把我拉到背静去处,说他早看上我了,要和我过一辈子……”不管后来的生活多么不堪,至少还有那一段回忆是美好的,“我站在我家背后的土墙上看啊,天气不好的时候,看不见他家,我就想着他是不是去别处了,会不会不再来找我了,我就哭啊,我娘说我疯了啦,我说不是啊,等天气好了,我也就好了。”
何况我已经不必等川哥哥变老,变坏,再后悔。我会在余生里记得他的好。
我比冉韶光要幸运得多呢。
我会告诉别人我们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