掉牙

出生时,细弱得不像人儿,接生婆以为养不活,不过还是渐渐长大。个头虽比姊妹兄弟小些,毕竟头周正饱满,脸红红圆圆,眼睛明亮,耳朵柔薄,嘴唇朱润,牙齿特大,不足三六也有二八。基本达到五官端正、四肢健全的标准。

在世二十七载,生病无数,幼时无知,略过不提,8岁有子弹进入身体,取了,10岁眼睛瞎了一回,是沙眼,,,,,平安度过14年再度进医院,仍是取东西,又过两年晕死一次,无疾~~~然后就是今年年中长达四个月的咳嗽,CT资料放在同学那里,便觉得把自己的肺放在了那里,好像自己有什么隐私被人抓住,一个重要的把柄在仇人家,但似乎又没有那么具体,总之怅然若失,胸中郁郁,,,,

牙在高中某年疼得受不住,去补了,可惜遇到的是庸医,没有进行治疗。今年五月再补,仍是庸医,治了却不护理。好的医生应该能治的时候治好,能护理就一定会护理,不怕麻烦。可惜等我知道这一切时已经很晚。牙裂开了,是可以忍受的疼,不能忍受的是 失去!!~~

失去的不仅仅是一颗牙,而是健康,是岁月,是生命~~~活一天就少一天的生命~~~

幼时,天空蓝,白云白,太阳红,空气清,鸟自在,家温暖,人健全,菜于地,谷在田~~~某个黄昏,我于阁楼围廊看着成群飞出去捕食的白鹤,鹤唳冲霄,胸中非喜无哀,却满怀兴致地教小弟作古诗,当时作了一首五言绝句,现在实在想不起全诗来。后来,某个月光清明的夜晚,同在那处楼栏,回忆往事万万,少年情事翩纤,便作了一首十分颓丧的古诗,大概是那时候的黄昏太长,太美,太静,而我还是个一无所用的书呆闲人~~

春是这样的。

春节,算是孩子心中的春天开始了。不看节气,不知哪天立的春,但作为孩子的我,总该知道一年就这样开始了。吃过元宵,就是期待天气暖。天冷,农事还早,可也不能闲着,要为农忙做准备。妈妈组织我们大小姐妹一起去山上砍柴,就是不砍,也得把去年砍好的扛回家,放着放心。这个时候我喜欢一个人去山上,不急不徐,看看山,玩玩草,想想事儿。

清明了,山上到处都长了蕨菜、野山霉、甜叶子、甜藤子~~~什么野果子野菜多得叫我直恨自己不多生腿满山跑,夜里睡着了,能漫山遍野地吃果子,奔跑,看到没有尽头的森林里一地的花蘑菇那样多的野果,那就算得上是个美梦了!

这一天,去扫墓是必然的。可恨的是,有些年大人们懒惰,不想麻烦,就各家按人头交钱到一家,派几个代表吃吃喝喝,然后把全家族的墓一起扫了,孩子一律不参加。可对我来说,这太没劲儿了。为此我痛恨过大人的,尽管妈妈说这是不让我们小孩受罪。但大人也为这样省时省力的好事儿吵过架的,那时我还不懂。但这一天毕竟是开心的,因为今天大人允许孩子们下河洗澡了,打野菜热得慌,新生的嫩草嫩刺儿能割伤我们幼稚的皮肤,火辣辣生疼。嫩草上的露珠有毒,很多孩子满山跑一趟回来就长一身烧死鬼,这个时候跑到小溪里游两圈,搓两搓,从头到脚的汗水洗尽,衣服也洗洗,晾在草皮上,石头上,树枝上~~~干了兴许还有草香味儿。晒晒太阳,磨磨石头,梳梳头发,溪谷里的太阳落得早,该回家生火做饭了。

夏天我们总是这样过的。

立夏了,农民期盼的大风大雨一来就是三天三夜,刮倒几棵老树,刮走几家房顶也是常有的,立夏前三天后三天不轻易出门,这是大人教给小孩的话。不过我爷爷是不信邪的老家伙,趁着水势猛烈,大路都能变成小河流的时候,爷爷叫我给他扛着耙,他自己背着犁,我们头戴斗笠,身披油纸,挽起袖口裤腿儿,光着脚板(凉鞋和草鞋用手提着),爷爷在前牵着牛,我在后手拿竹条子赶着牛,屋檐下的水柱实在大,出门都出不去,爷爷一再问我是否愿意去,若不愿就他自己回来拿,我说我要去。我想那时候我只是喜欢踩水,淋雨,而不是劳动~~~

那是一块低洼地,小溪就在它旁边的山谷里,位置略低,引水不易,不过大雨时积水却很快。不是我家的地,是我们家人口多,为了六七月青黄不接的时候不断粮,父母去跟人租来种的,收成时二八分。祖父慈爱,春种诸事头一件总是他包办了。

到了田头,爷爷把牛放一边,交代我回家或者自个儿玩去。然后去修水沟,把水短到田里,接着就开始补田坎,补好一圈后,牛儿也把嫩草吃得半饱,这就套上犁具,开始犁田。这时我早跑到那个小坡坡顶,比它高的坡多了不知道多少,但它就是到顶了。漫山的野草,青悠悠,嫩生生,雨大雾浓,这一山看不到那一山。脚下是家族的坟地,我在奶奶的坟头磕三个头,她死于开荒,那些年饿死很多人,也塌荒死很多人,那时候爸爸才八岁;再往人家的果园里走两步,面临的就是高耸的溪岸,深谷里溪水汤汤,这里却看不到,充满视野的是一片青绿的田地,和黑色的屋顶。一谷相隔,那边是我家。我们整个寨子居住比较集中,这几排农舍就住着两个家族,唐氏和杨氏。

去年秋收的苞谷和辣椒早就不再挂在廊杆上了,空落落的走廊。若是秋天在这个位置打一望,那就热闹了。刚收的谷子,只要有个锅盖大的平地都拿来晒它了!还有辣椒!晒谷场上,黄的是水稻,红的是辣椒,屋里的廊杆上挂成排的,黄的是包谷,红的是辣椒,很小的时候有小麦、高粱、黄豆等等,不过因着一家人种杂粮总没好收成,被山林里的鸟儿们吃了过半,所以再也没谁种了。

晒谷坪里的稻草人摇着手里的竹竿,随风摇摆,不过野鸟家禽都不怕它,我们用石头砸它们,它们才怕呢!要是如今还能在那坪上守谷子,我定要让鸟儿吃个够。

秋收的时候,还有一件事儿是必需的,就是修整仓库。经过一年的封闭,里边空气差极了,灰尘仆仆,最重要的是老鼠洞四面八角的是。尤其像我家这种老祖屋,是太爷爷建的了,那耗子洞补了又补,层层叠叠,越补越大。打扫干净,剩下糯米、小米什么的妈妈都用麻袋装起来,放在庞桶里,糍粑片子立起来,高架板凳靠墙站,小窗户开着,空气尽情地对流,饱饱的呼吸~~一担一担的新米就往谷仓角落里堆,堆得越多,大家越开心,小孩子挑个二十斤也得挑,一家人齐心协力,趁着烈烈红日的天气结束前把粮食全收回来,别等下雨了就麻烦了,秋天的雨不粗不细地,能让诗人写出画来,谷子烂地里了,那家人就白忙活一年了。在我的记忆里,家乡年年风调雨顺,并没什么坏年成,大概是老人们关着心,不让天糟蹋粮食,那时才叫真的知道啥是粒粒皆辛苦呢!自学了这首诗,就常常吃饭的时候背出来,讨大人们开心着,喜欢着。

等把红薯也从地里收完,天气又转凉了,但也还暖着。又是该砍柴的节气,为了冬天能烤火,妈妈每天清早就叫全家起床,快到晌午的时候每个人一挑柴就回到家,留在家里做饭的若是这个时候还没好饭菜,那就等着挨骂。不过我们一放下担子却不急着吃饭,总要先冲一大碗凉甜酒解解渴。甜酒是打谷子时做来招待帮忙的乡亲的,每年这时候每家每户都有凉甜酒喝。后来再也没有专门来打谷子的人,但甜酒还是很多家都有,吃饭没那么难了,做些甜酒犒赏馋了大半年的嘴,尤其是孩子们,尤其是我家这样多孩子的家庭。不过我猜,也许我们家多半是妈妈嘴馋了。

爷爷不跟我们瞎忙,他的事儿还多着呢!他把田野晒干了的稻草堆成草垛,很高很高,我们小孩子最喜欢的就这事,我们一个一个草把子递给梯子上面的人,那人传给爷爷,爷爷就把草把子堆成高高的草垛子。在田里,每移开一个站着的草把,就能看到各种虫子在下面跑,我们最喜欢抓的是青蛙,抓了还拿来玩半天,玩腻了就把青蛙尸解,两条腿撕开,很是快意。

山上的草垛堆好,剩下的要挑回家,冬天下雪了牛要关着,不再放养。爷爷会把小草把捆扎成大草把,很结实,我那时候只能挑四个大草把。干草是很轻的,可见爷爷扎的大草把多结实了,不过也许那时我真的很小,往事遥远得模糊成了纱~~我挑草也有个坏习惯,总要落在别人后面。有一次,堂妹和妹妹都急急忙忙先走了,我猜她们俩又偷偷地去溪里玩去了,我在田坎上歇了一口气,就云里雾里睡着了,等抹着口水醒来,太阳只能看到屁股了,山上的太阳落山晚,走到山阴的路上就麻黑一片。山上的黄昏是能静得吓死人的,虫子都不叫一声,鸟儿早归巢,傍晚捕鱼的白鹤这时早不知道去哪儿过冬。初初醒来时,我以为这世上就剩我一人了,那种恐慌好像是从前世突地来到今生,恍惚得很。后来我就养成了这习惯,总爱一个人在山上呆到黄昏,当然是在能让我待的时候。

若是严冬这样逗留山上,那被骂怂了也是可能的。零八年大雪,我背了斗笠,大衣,书包,在山上待了一天,天黑迷路没回家,爷爷担心我冻死或被狼叼了,把我臭骂一顿。不过爸爸却拿我赏雪迷途这事当成美谈传扬出去,叫我好几年听到这事还抬不起头,本来容易害羞的我。若说我胆小没人信,只能说害羞罢了。这事我曾在空间日志里详细叙写过,不再赘述。

一年年,就是这样,一天天,也是这样。

在我还没有失去过亲人的时候,我以为这世界上的死人都是别人家的。虽然喜事也不多,不过族里多少有些。我怀着纯真的梦想急切地长大,在我那时的人生中最难对付的事儿是长不大,岁月真他妈的长。我读书,我做家务,我面对妈妈和爷爷吵架,上学校了跟同学闹矛盾,还有青春期的懵懂,尴尬,那些伤害我自尊的,使我成长的事事物物,这些都不是事儿。

高中时,我最爱的表舅去世,才三十几岁的人,有个不孝子,有俩老人。我哭着的时候天突然下雪,天气干燥得我嘴唇开了裂。那么干的天下雪,我以为是上苍与我同悲,哭我所哭呢!我没去看,心是想去的,但年幼的我受父母管教甚好,误会了大人的世界,错过了最后一别的机会,永生已悔。后来祭拜也没去过,久了能忘,但忘不干净。我曾试图用我幼稚的文笔记录这件事,只记在日记里做个念想也好,可是无论如何不能写出当时的感受,多年后又写诗,还是不满意,就算了。大学才开始,爷爷去世了,在这之后一个月叔叔也过世。我记事以来最伤心的事莫过此事,多年多次作文怀悼,梦中相见还是羞惭不已,梦后伤怀难抑。

今年大爷爷也去世,我估摸着他与爷爷相聚了。到底他们才是一家人呢,儿孙不孝算什么一家人!爷爷在世时不是常说,“要不我和我哥就去那地里搭个棚子,你们不喜欢老人,我们俩住。”每每想到这话和说这话的爷爷,我总是哭一顿,大爷爷出殡那天我又想起这事来,肝肠寸断。

才说过,青春期是尴尬的,尤其是关乎情事。“心事好朦胧”的年纪,像风像雨又像雾。女子天生矫情,却又容易痴痴怨怨。明明相遇那天不知道是晴是雨还是阴,现在回想起来,却说是打着伞遇见,阴晴不定中相爱,默默无语中分手,期待在有阳光的午后再相遇。爱着,却不再表白,藏在心底不再渴望拥有。事实是从来不曾拥有,从来不曾爱,从来不曾分开,从来就在那里。一见面就笑,见不着就哭,拿一支笔当宝物,读一本书就以为是爱的领悟。多年以后还是选择孤身一人,不愿意违背初恋。恋爱以后还要念念不忘,甚至作人妻母后还是留着朦胧的影子在心角里。而这时早已明了,失去的早已失去。

这一生最缺的是朋友。入世快三十年,好友数不够一只手数。家人尚有一桌,爱人只需一个。若不贪图荣华富贵,婚嫁后亲人愈多,朋友愈少。曾想着男男女女都可做生死朋友,但事实是真的没有男女纯友谊,为此大失所望,心灰意懒,竟不再想交朋友。

记得小时候总是充满梦想的,做梦吃苹果,穿裙子奔跑,后来梦着大房子,大城市,大学府,大成就 …… 梦过宁静的森林住着我和爱人,孩子们在门前的小溪里戏水,梦过出国,梦过高山、原野、长长的路~~~不过,吃苹果的时候咬到了手,穿裙子的时候跌倒在烂泥坑,大房子没有影子,如今还住在茅草屋,大城市没见过,奔命于贵阳这座小山城,考大学时考上了末流学府,尽管我爱着它。说什么成就,可以说一事无成。而那个梦里的森林,永远在梦里,怎么也走不出来,更无法在现世中寻找~~~~

至此,所有的梦已经破灭,所有好的念想悄然而逝,我依然信心满满地活着。我觉得我还有一点点智慧的力量,我也觉得我是个孝顺的孩子。我拥有健康,我还可以补救一切破灭掉的梦。但是这样的信心也瞬间崩溃,就在我确定我保不住那颗牙的同时。

二十七年,过去我觉得最好的年纪。生病在所难免,但体质衰弱就不应该。胃肠不好可以理解,但厌食就不应该。失眠是常有的事儿,但努力按时睡觉是像修行那样重要。最不该,就是掉了牙,失了胃口,吃不下食物,体质更加衰弱,睡眠更加不好,肠胃更加地坏。而每天刷牙的时候还要迫使自己意识到牙已失,人已老,一天都没什么好心情了。

能失去的都已失去,难道还不该“始发愤,读书籍”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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