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国版图广大,只一条关江从西北雪山奔腾而下,将地势从中分开。江南江北风景气候大不相同。江北寒,江南暖。
青帷油壁车自出了云南城,直走了三日,方到了关江边上。渡过关江,便是叶榆泽。一行人穿着平常人家的打扮,一路平安无事地到了关江渡头。正巧一艘船要过江,众人便上了船,付了船资,将车马安顿在底舱,行李带在身边。
约莫傍晚时分,江上起着大风,船身晃得吱吖作响,乘船之人皆有些受不住,吐了大半,船只得半路停靠在叶榆泽城外。待下船后,才有人回过神来,问道:“咦?两位公子呢?”
众人还未从剧烈的反胃感中缓过神来,便惊觉霓凰郡主和梅长苏不见了踪影。
霓凰拉着梅长苏游上岸时,呛了好一会的水,再加方才有点晕船,身体里翻江倒海,浑身难受的不行。
到底入了冬,乌云遮月,夜里的风刮起来像割人发肤一般寒冷。泡了那冰凉的江水,四肢都在下意识地发抖,那寒气从空气中钻进毛孔去,冻得双膝发硬,打不了弯儿,两条腿都已经木得不像是自己的了。
她拍了梅长苏一下,见地上躺着的人旋即咳了些水出来,吸气尚且困难,略微心急,借着昏暗的天色凑近看,只见他面色惨白,双眸禁闭,衣衫在寒冬腊月的季节泡过江水已经结下了细小的冰渣,念起他那样畏冷,得赶紧找个客栈换身干净衣裳。
霓凰把他扶起来,令他面朝下,头靠在肩上,走了不到半刻钟的功夫,梅长苏又咳了几口江水出来,睁眼撞见面前稍显愠怒的容颜,发现自己吐了对方半边衣襟的水,心虚的低下头。
“醒了就好。”她放开他,用湿漉漉的袖子擦了一擦,虽然没什么起色,但似乎觉得舒服些了,说道:“前面就要到城郊,你还能走么?”语毕瞧眼梅长苏白花花的脸,不禁把他和山里那种白兔子联想到了一起去。
只是,见他浑身发颤的模样,什么嬉笑的话都说不出来,但低头发现自己的披风都是浸过水的,似乎帮不上他。
这江边人迹罕至,只有一片阴森森的林子,更不知何时能寻到留宿之地,二人先烧了把火,匆匆忙暖和一下身子,也不敢多做逗留,沿着城外的小径向南,不久见天边有几丝依稀的灯火。
所幸上岸的地方虽是偏远,却离叶榆泽城郊近些,二人走了近一个时辰,竟就寻到了家可以落脚的客栈。
掌柜起初见两人落汤鸡似的狼狈样子,眉间微微蹙着,可再细细打量他们的衣着,倒是上好的布料,面上不动神色,语气却和缓了不少:“客官可是要留宿?”
霓凰方一点头,面前年逾五十的老掌柜默不作声地打量了他们二人一瞬,遂慢悠悠道:“今晚只剩一间房,不知二位可否将就。”
自然是可以的,霓凰话甫出口就狐疑起来,这家客栈看起来生意不错,但好像也未曾到人满为患的地步。
她愣了一会,没有再多想,客房还算宽敞,比想象中好上一大截。
只是她今夜无心睡眠,待用热水洗了洗身上,换好送来的干净衣衫,就坐在了窗边四处张望。
……
梅长苏醒来时天色已经微亮了。
他穿戴妥当,下楼到了客栈的大堂,阳光顺着敞开的大门洒了进来。天很蓝,苍穹上飘浮着几朵白云,像伸手就可以摘到一样,让人看了就心情舒畅。
“诶呦,二位公子可叫我们好找。”一张大酒桌旁围了不下十个人,可不就是江左和穆王府的随从。
“我们在林子里迷了路,倒是叫各位担心了。”霓凰无奈地叹气,拍下叮在脖子上的一只小飞虫,神色有些怪异,现在可是冬天。
她这话虽未出口,梅长苏倒是蔫蔫地坐在她旁边,说道:“不久前城里闹瘟疫,尸体成堆。”
霓凰心中一跳,秋末时,叶榆泽附近闹起了瘟疫,与不久前云南边境村子里的瘟疫症状极为相似,只是不知如何南辕北辙地传到了洱河。自首例病患染疫身亡后,城中无人防备,无人懂得医治,一传十十传百,闹得民不聊生,后来,霓凰想起梅长苏和悬壶济世的琅琊阁也有一层关系,等问起的时候,才知梅长苏早已经飞鸽传书于一“亲友”请其起行往叶榆泽救治了。
如今过了半月有余,叶榆泽百姓皆称颂其为华佗转世,他到地不足一天,开出的头个试服的方子令疫情大有起色,受苦受难的人们总算见到了一丝希翼。
“左右我们没事,各位快去歇息吧。”霓凰慢慢地睁眼,眼底布了浅浅一层血丝:“少虞留下。”
昨夜他二人着实是被人从背后推了一把,才落水的。诚然,这犯事人的身份有无数种可能,但她倾向于此人是受南楚指使,毕竟这场瘟疫的源头,便是由关外顺水漂流进城的几具尸身所致。此事她昨夜心里已经有数,之所以不愿张扬,是怕惹得人心惶惶。
她已是愤怒,无比的愤怒。
霓凰咬牙道:“速速去查!一定要把那个吃里扒外的东西给查出来!想必计策败落吓得不轻,好生‘安抚安抚’。”
她的语气很重,少虞一愣,随即点头,转身就要出去,却又被霓凰给叫住了,转头,见她出神,片刻后,忽站了起来,道:“你先去歇着,此事容缓。”
梅长苏不说话,见她不吃东西,只好自个儿吃。
“郡主昨晚彻夜未眠吧。”
“啊,那么明显么?”
“嗯。”
霓凰凝望梅长苏,似乎想着什么心事,昨夜凶险,她着实难以入眠。
梅长苏被霓凰看的渐渐有些不安,轻声道:“那人,我觉得是查不到了,肯定已叫南楚灭了口。”
她哦了一声,沉默了下去。梅长苏仿佛也有心事,若有所思的样子,不过却笑眯眯地拍着她道:“吃饭,乖。”
霓凰不禁嫌弃地看着他道:“乖你个大头鬼,当哄小孩呢?”
……
翌日,一干人等整顿一番,直直入了城去。
因为城中不久前瘟疫肆虐,还不敢逗留过长,如今留宿的客栈距城中较近,便不打算再折腾换地方。
此行谨慎,众人做好措施,戴着面纱和手布,才匆匆起身。
自一月有余之前,城内便暴发了瘟疫,眼下虽已寻到治疗之法,可死去的人们已经回不来了。经历这一月的病痛折磨,路上的景象可谓是惨状难述,尸身遍野,田地荒芜,街上净是蒙着白布、躺在地上一动不动的死人和落泪哭诉肝肠寸断的亲眷,几家大药铺子人满为患,正寻帮手。
于是,梅长苏打发了六七个随从去药铺打下手,众人继续骑着马往知县府的方向行着。
“我说,你家老爷这知县当得也忒无聊了!一天到晚,不是贪墨,就是嫖赌,你又不缺那点钱,可那钱若是拿出来给城中百姓用,可是救命稻草!诶!别关门啊!”
霓凰听这声音便是长眉微蹙,待回头看清知县府大门前,一男子扯着嗓门大喊大叫,难得嫌恶的瞪了眼门前的侍卫,声音冰凉的道:“怎么回事?”
俩侍卫看面前人脸色阴沉,起初吓了一跳,但细瞧之下行头只像个普通富商人家的公子,于是便颇不在意地答道:“知县大人吩咐了,白日公务繁忙,一缕不准打扰。”
霓凰冷冷的眉毛往上一挑,讥讽地笑道:“如今城中瘟疫横行,这知县大人非但不出去体察民情安顿灾变,反倒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我瞅着也没去衙役当值,何来繁忙一说啊?”
“这……”二人在此质问之下不由言辞闪烁,但语气还是硬的:“知县大人自是看着灾情有所缓解,才得空歇息一日的。”
霓凰脸色由白转青,深沉的眸子里就积蓄了狂烈的风暴。
“这位大哥,麻烦通禀一下,我等有要事相商,无意为难,还请见谅。“梅长苏大步一迈越过霓凰,赶紧掏出银子塞到了那其中一侍卫手上。
霓凰被他清明的眼眸望了一眼,生生压下了怒火。
不过,那人接过银子,却凭空冒出这样一句低语:“就这么点银子……”
是可忍,孰不可忍。霓凰抖了抖手
,又想飞袖剑了。
梅长苏眼疾手快拉住她欲取出利刃的手腕,速再塞了把银子到那人怀里,这才换来进府的机会。
霓凰眼角抽了抽,这知县府,平日里恐怕没少欺压百姓啊,一言不合就要给银子。
“郡主,消消气。小不忍则乱大谋。”
听到他温和的声音自己耳边轻轻飘着,霓凰斜眼打量了一瞬,情绪莫名地平复下来。
他着普通青色长衫,头上束着玉冠,五官端正,神态恭谨,宛如个秀才士子,处处透着儒雅。
“我懂、我懂。”她收敛神色,悄声颔首。意识到梅长苏还死死圈着自己的腕,默默地便将对方的手一点一点拨了开来,毕竟她不想被人当成断袖。
二人带着甄平、飞流及方才府前的男子到府里正堂坐了好一会儿,还等不来何知县现身,眼睛转溜溜的望着房间四周奢华摆设,霓凰好不容易平息下去的怒火,这回可算是压抑不住了。
院子里的奴仆只看见一身姿挺立的人影提着剑大步流星闪进了内苑去。
房内,何知县本抱着小妾亲热,看到来人,俩人都吓了一跳。
何知县还来不及起身,来人的剑已经挥了过来,直指其喉,动作干脆利落。
小妾惊得尖叫出声,尖叫声穿过廊庑,传到了门外。
想起城中尸体成山,眼前这朝廷钦官却在这里欲仙醉死地上演活春宫,不由心尖剧痛,如同被毒蛇咬了一口,当即把剑抵上了此人的脖颈,紧紧咬住嘴唇,才没让自己谩骂出声。
“穿好衣服滚出来!”
床榻之上衣衫不整的何知县被身前人眼底毫不掩饰的杀意惊得浑身打了个冷颤,顺着脊梁骨蔓生出阵阵惊恐和战栗。
而方才在府门前打抱不平的男子追过来往里睨了一眼,旋即哼了一声,大摇大摆的冲着何知县做了个鬼脸。
霓凰回到正堂落座,这才仔细打量此人,只见他眉眼间的神态却有种说不出的笑意,尤其是一点似笑非笑的唇角,弧度刚好,不紧,不慢,不温,不火。男人的站姿十分从容,并无拘谨之态,一爿白袖随风张扬,抬起的手中果真握着一柄折扇。
梅长苏轻轻侧头,礼貌性地介绍道:“霓凰,忘了与你说,这便是蔺晨。”
霓凰闻言站起,深施一礼。蔺晨忙不迭回礼道:“不敢当不敢当!”
“若非少阁主冒着丢命的危险,跟染了瘟疫的病人们在一起,研究出了方子,救了这满城的人,不知又要有多少无辜百姓遭殃。这一礼你实该受得起。”霓凰眸色复杂,轻叹道。
蔺晨朝她淡笑摆手,正要开口,却见何知县被人搀扶着进了屋来,他今年四十有五,怎会行走不便,不过是方才惊吓过度而已。
何知县的目光一眼就望见了方才执剑相向的那人,瞥了霓凰一眼,面露微微惑色,似有些好奇不甘,却不敢发问。
霓凰好笑似的从鼻子里笑了一声:“听闻知县素日忙碌,不问世事,可为真?”
何知县顿了一顿,自然是不认的,可方才又被人拿剑指着鼻子撞在了床上,心里忐忑,倒不知是回话好,还是不回好。
“敢问阁下是哪位?”良久,他才蹙着眉发问道。
梅长苏摇摇头,霓凰却意味深长的笑了,坐在一旁便听他解释起来。
他的声音平正、中和,像一剂清凉的茶,任谁人听了去,也不免冷静、清醒起来,蔺晨挑起长眉,玩味地瞥了他一眼,当着众人的面,端着酒盅,一仰脖,将盅里的酒喝了个干净。
“实不相瞒,我等奉郡主及王爷之命,前来城内巡查疫情。其实本该昨日便到,可途中不慎遇险,耽搁了时辰,好在有惊无险。”说完,拿出王府的令牌,让甄平接过去递给何知县看。
“原来是贵人驾临,有失远迎,还望恕罪!”
“怎会!”霓凰面带微笑,一副从容不迫的模样,慢条斯理道:“方才蔺少阁主在尔府前称有事相求,却被侍卫以知县繁忙为由拒之门外,我们更是为进府花了不少银子,想来大人定是为城中疫情火上浇油,这银子就当买大人半刻闲暇,也不亏!”
何知县早吓得瑟瑟发抖,嗑头如捣蒜,哆哆嗦嗦的答道:“下官确曾下令不允闲杂人等在府前闹事。方才想是大人未出示令牌,且那侍卫又没有见识,冲撞大人,万望海涵!”
霓凰还未说甚,外面便进来一个侍女,她欠身,满目惑色地看向这气势汹汹的一群人。
一直在旁兀自品茶的梅长苏抬起了头来,状似不经意地望这侍女一眼,后者立马按捺着凉意,收回目光,“知县大人,那小孩把院子里的彩釉和瓷碗都打碎了……”
何知县霍地歪倒在地,脸白的近乎透明,那窑弦纹瓶和天青釉盘俱是上好的瓷器,价值连城阿。
飞流蹦蹦跳跳的跑了进来,悄悄的朝何知县扮了个鬼脸,梅长苏用眼神嗔着他,飞流吐了吐舌头,不再作怪。
霓凰心里偷笑,低声说,“做得好,飞流。”
飞流挠挠头,亮出一排洁白的牙齿。
“照方才知县所言,倒是我这闲杂人等的错处了。”霓凰复正色,语气冷然地说道:“我们就算了,那他呢?莫非也是闲杂人等?”
霓凰手指着那边悠哉立着的蔺晨。
何知县陡然心惊,诧异地望着角落处那游手好闲之人,正要发话,却见坐上霓凰眉梢微动,俯下目光道:“哦!我忘了!知县大人素来不问世事,自然是连少阁主也不认得的吧!”
谁人皆知,若非蔺晨出力,这场瘟疫,又哪能在区区几日之内平息下来,但凡他这个知县体察一下民情,怎至于连蔺晨的长相都不识得,反而坐实了他玩忽职守的罪名。
何知县何尝不懂自己大概是在劫难逃,急忙求饶道:“大人恕罪!都怪那守门之人有眼无珠、势力贪财!且将此二人交由下官处置,定然重重罚之!”
霓凰视线落到对方脸上,不由的微微蹙眉,皇帝下诏赈灾,中书省的高级官员们要联系粮食和银两,赈灾物品拨到各路,地方长官们再留下点,之后是州、县。一层一层拨下来,到老百姓手中就剩谷壳了。
这次来叶榆泽,先有萧景琰暗中授意,次有她本意,叶榆泽只是一个小小的县城,贪小便宜的事,若真斤斤计较往上追溯,只怕是得牵扯进不少朝廷重官进来,因而此回不过是杀鸡儆猴,以儆效尤。
虽说大动干戈不可,但压制一个小小知县,想必萧景琰不会有异议。
这样想着,索性不再与之周旋。
她猛的一拍几案,茶盏“晃当”掉在地上,摔得粉碎,连梅长苏也被唬了一跳,见她不怒自威,说道:“按知县方才所言,守门侍卫乃是奉命行事,然却凭区区钱财,便能买得他们罔顾职责;且眼下城中形势严峻,若要是有个什么状况,少不得请大人出面,但百姓们连通报一声都是难求,这对侍卫而言,不过是本职分内之事,竟如此贪得无厌,要来何用?”
这言辞不算激烈,可语气不容置疑,何知县竟没来由地后脊背一凉,下意识的禀住了呼息。
霓凰转头问梅长苏:“你看怎么办?”
他稍一踌躇即朗声答道:“那守门二人应各打四十杖,扣除月银,即刻撵出府去。”
到了第二日,连街坊邻里都知道了,云南王府奉天子之命,派了彻查贪污的官员来,至于这贪污案,何知县如今犹如热锅上的蚂蚁,食寝无主,送去不少金银,想来没人会跟银子过不去。
霓凰表面上不动声色地收了,回头便理了张清单交给了御史台……这送上门来的罪证,不收就太对不起何知县了。
他们一行人隐瞒身份,专程到叶榆泽,一是办案,二是放心不下这瘟疫。本想是留段时日观察一下,不曾想蔺晨医术高明,不到半月功夫就调制出了治病的方子。
叶榆泽的冬天极美,城郊山的东侧有一条河,水面结了薄薄一层霜,冬阳底下反着白光,河岸边围了栏杆,一侧是清雅绝尘的白梅,银雪绿松,花蕊吐芳,放在哪里都是一幅好景。
这日临近暮色时分,河边晚霞艳艳,灯火通明的阙楼之上,天际云海翻涌,瞬息万变。
——静水楼——
头顶殿门上高悬的三个大字,笔触细腻,力道柔和。
初次听闻这静水楼的名字,也许常人都会不由得联想到这是一处名士贵族附庸风雅的清净地儿,然而并不是的。
附近但凡在风月之事上有些见解的人都会晓得,这静水楼,是这叶榆泽城郊还算有些名气的妓院。
也就是富贵人家嫖戏女妓调戏男娼的地方。
少虞没想到,第一次装成男子出门,来的就是这花街柳巷之地,但凡是个姑娘家的,都会觉得变扭。
“郡主,我们这样会不会……不大好啊。”少虞见眼前人一身飒爽男装,风姿翩翩,好一个俊俏少年郎,哪像自己,穿起这身行头,浑身变扭。
霓凰瞥了瞥她:“难道不是你自告奋勇跟来的?”
少虞缩着脖子,凝噎。
霓凰莞尔一笑,发现她驼着背走路,伸手一拍。
天,郡主手劲可真够大的……
少虞心中腹诽,不得不昂首挺胸,装出一副壮志凌云在我胸的男儿本色状。
霓凰一壁赞许地点头,一壁低声说道:“人多不免杂乱,切记慎言。”
“是……郡、哦不……公子。”少虞脸上略有一丝动容,紧抿着唇,跟着她缓步而入。
进了大门,只见一楼大堂中密密麻麻坐满了食客,老鸨的脸上堆着笑,亲切地领二人上楼上雅间,还上赶着介绍了几位姑娘。
婉拒了老鸨的热情后,霓凰拿出一锭银子打赏了她:“找个清净点的房间。”
老鸨眼睛一亮,赶忙把银子收进袖口里,殷勤道:“好嘞,好嘞,客官您请。”
悄声吩咐少虞去寻何知县所在的雅间,霓凰才慢悠悠点了几样美食。
热腾腾的菜肴都上齐后,少虞仍未回来。
霓凰眉头微蹙,心中暗暗生疑,莫非何知县今日没来这静水楼?
她起身出雅间,行了十数步,在廊庑下四处张望,寻觅少虞的身影。
终于,二楼的西南角,小丫头火急火燎的,一溜烟跑了过来,被霓凰一把拽住。见她跑得面色微红,气喘吁吁,不由得轻声低斥:“这么急作甚?生怕别人看不出端倪?”
少虞不好意思地挠着头,笑了下,遂正色道:“郡主,人找到了,有两三个呢。”
闻她语声中隐隐透着兴奋,霓凰却只是微微点头,神色颇为冷淡。
少虞面露困惑,迟疑着问:“郡主,可是有何不对之处?”
“无事。”她敛了纷繁思绪,沉声发问:“可看见那几人面貌?”
少虞懵懂地摇摇头。
霓凰眉宇间隐隐含着霜意,目光变得凌厉,看着她道:“我过去听听他们所议何事,你且在这儿帮我望风。”
……
静水楼最宽敞明亮的雅间内,美酒飘香,翩翩起舞的绝色女子轻纱披身,娇若无骨,和着箫声、笛声、古筝声,将浓浓的江南小曲唱得满座皆醉。
何知县正高举着酒杯,殷切地向对面珠帘之后的两人敬酒,后者也不推托,举杯回敬,各个手里还搂着一个衣饰华丽、满是脂粉香的花娘,挤眉弄眼,淫词浪语,上下其手,丑态毕露。
霓凰站在窗外的房瓦之上偷听。静静伫立了许久,终于听见里面有了对话。
那珠帘之后其中一人眯了眯眼睛,她一惊,因为她看见他眼中闪出极为凌利的光来,他说道:“区区几个查贪污的小官,就算一夜暴毙也不会有人问津。”
房中缓缓沉寂下来,昏黄灯光下隐约可见何知县高耸眉骨上的阴鸷神色,另一人抬头,喉结动了动,遂道:“如此行事只会招惹是非,我曾与那霓凰郡主有过几面之缘,倒不是个好糊弄的。”
何知县不禁拧着眉忧心忡忡地说道:“这可如何是好……”
一来杀人灭口太过招摇,不可取;二来云南王府那边也是奉着皇命查案,此次不成,迟早会再派人来;三来那琅琊阁少阁主早把城中局势看破,悠悠众口堵不住。
珠帘之后,一人思忖片刻,霍然言道:“既然这样行不通,那便找几个替罪羊顶着,如何?”
“这……倒不失为一个好主意……”在对面的何知县头皮一炸,心绪如麻好一会儿,才冷静下来淡淡说了一句。这种想法只可意会,不必宣之于口,往后还得徐徐图之,得先将那帮查案之人拖住再谋细节。
便是在此时,席间似乎是商议出了一个万全的对策,那三人想之又想,实在没有更好的主意,打发了舞姬和花娘,看样子是准备走人的架势。
窝在窗户下头支棱着耳朵偷听的霓凰听得房门吱呀一声,慌忙站起身来想溜,却不察身后少虞动作慢了半步,脚下一个趔趄,险些压着她一起扑倒在地,霓凰手疾眼快一把揽住小丫头的腰,堪堪稳住身形,
少虞将将站稳了,仰头看霓凰,脸上的笑还未浮现,先被惊恐代替。她吓得说不出话,只颤颤抬手想要去指霓凰的身后。注意到她的表情,霓凰微微侧过了脸,眼前却似闪过刀锋寒光。
不意竟被人发现,逼至了眼前,少虞吓得僵硬在原地,霓凰眼疾手快,将人护在自己身后,硬生生拿手接下了这一刀,而后夺了那人的武器,反手收割一条性命。
“快走!”见对方愣住,霓凰催促一句,推着她向前。
少虞心知帮不上忙,赶紧跑走去找帮手,恍然间回神,想着的却是霓凰手心涌出的鲜血与染血的长刀,直觉得心里瘆得慌。
转瞬之间,四面八方闪出来几个黑影,她手拿短刃不断游走,使几名男子难以形成合围,轻功诡异,觑准时机挥出短刃,看似被追杀,情况凶险,可她却招招狠绝,手起刃落处必有人受伤,亏得这几名男子身手也不凡,又训练有素,虽受伤却渐渐将其游走范围逼小,情势也越发紧急起来。
霓凰也知道再这样下去,自己再难逃脱,这几人武功均不如自己,联手起来十分熟稔,攻防配合十分紧凑,以她的身手应付起来也十分吃力。
心念电转之间,她迅速躲开右方男子刺来的一剑,身体借势一转,一刀刺在自己后方男子的胸口处,却并未将短刃拔出,身子一矮,并手为刀,将左面围攻之人击昏,冲出重围。
“赵将军,陆大人,方才在外面发现了两个行径可疑之人,属下办事不力,其中一人武功甚高,叫他们给逃了。如今此二人应还在这楼阁之中,不知如何是好?”
“无用之人!待我亲自去会会!”赵偃愤愤地直起了身。
“诶!赵兄,你拿着剑在这种地方徘徊,岂不打草惊蛇?还是先出去看看,能不能找到人再说。”一边的陆集丰出声相劝。
赵偃微愣之下,又转过头粗声问道:“可看清那人面貌?”
来禀的侍卫擦擦冷汗,战战兢兢:“天色实在太暗,恕在下未能看清。”见赵偃面色难看,自觉惶恐,忙说:“不过那人以掌接下一刃,右手掌心应有伤痕血迹。”
霓凰欲回到方才的雅间之内从窗户脱身而出,电光火石之间,转角处出现了两个人影。
为首那人着一身紫色圆领襕袍,腰饰鱼袋,脚蹬一双乌皮六合靴,鬓发间夹杂着鹤丝,面容清癯,身形消瘦,眼眶深深凹陷,双眸锐利深不见底,目光却极清明。
而他身后那人,刀唇薄颌,宽肩长臂,双眉浓厚,一见便知是习武之人。
霓凰脸色乍变,居然是御史大夫陆邦的亲弟陆集丰和自己军中的骑郎将赵偃。
原来珠帘之后的二人竟是他们!
此二人之中,陆集丰她不算熟悉,但他的出现意味着御史大夫陆邦定已牵连进此次的贪污案里,另那赵偃,她可是熟悉的不能再熟悉了。
陆集丰不知道自己真实身份,赵偃却是一清二楚的,幼年时,她还给赵偃授过课。他性情乖戾,却在骑术一面天资非凡,也是他父亲与自己的父王乃金石之交,不幸于十年前战死,她才如此重用此人,令其居军中要职。
自己一身男子装束,又孤身一人,霓凰完全不想与这二人迎面撞上。
她立刻转身,然而身后二人加快了步伐,此时回到雅间内已来不及。
她低垂着头,慌乱中撞上了迎面而来的一人,那一刻,她突然有了主意。
霓凰站着不动,伸手搂住这人的肩臂,整张脸埋入了他的胸膛。
那人浑身僵硬了一瞬,却没推开她,任她以如此诡异的姿势抱着。
那二人擦肩而过,赵偃面色古怪,眸中涌出一丝尴尬。
陆集丰摇了摇头,沉声道:“光天化日,世风日下,成何体统,成何体统!”
霓凰想起方才暖阁之中这两位的浪荡模样,心里怒火中烧。
呸!光天化日,大言不惭!
待到二人脚步声消失,霓凰才松开手,长长地吁了口气。
甫抬眼,四目相对,她微微泛红的面颊上,鲜活表情刹那间凝滞。
那人视线定定落在她脸上,眸中盛着揶揄,唇角微微勾起,面上漾着极浅淡的笑意。
“你怎么在这儿?”霓凰讶异。
她可是嘱咐过身边人不许告知梅长苏的。
虽然是以不扰他休息为由就是了。
梅长苏阗黑的眸中幽沉沉的无奈:“这么危险的事,郡主还想瞒着我?”
迎着他咄咄逼人的眼神,俩人大眼瞪小眼,转瞬霓凰眸子里便闪过一抹笑纹:“你本事这么大,我想瞒都瞒不住。”边说着边不着痕迹地从他怀中挣扎着,还未来得及挣脱便被人抬手制住,那只温热的手掌落在她肩上。
梅长苏眉头一皱,脑中依然萦绕着她那句话,她方才那笑容真诚,让人挑不出瑕疵,却也得不到多余的温暖。
她到底想哪去了?
他半夜转醒,却发现身边没了熟悉的人,差点没把天翻过来。好在那驿馆的看门小厮在威逼利诱之下松了口,不然今晚只怕难以安宁。
如今她似乎又起了疑心,梅长苏整个人是有委屈无处诉,竟然有点生闷气。
霓凰不知他一面沉思何事,只见他始终不愿松手,笑容突然敛去了些:“苏先生,你我虽隐瞒身份而来,但难保不会被人认出,遑论你我在外皆男儿身,即便是寻常出行,这般搂搂抱抱让人瞧了去惹出闲言碎语来似有不妥。”
他目光微怔,低头一思,复又说:“倘若方才撞上的不是我,你也抱上去?”
“那不过是迫不得已而为之,且无论如何只有我占别人便宜的份儿,不在怕的。”霓凰自信满满地回着,但这话不仅未能起到解释作用,反加深了梅长苏略微烦躁的心绪。
他俯下头蹭着她的脖颈,还愤愤不平地咬了一口她的耳垂。
“你属狗的?”霓凰伸手去推他。
梅长苏这才直起身,一双深黑的眸直直与她对视。
“我不喜欢你瞒着我做事,尤其是如此冒险之举。”轻柔平缓隐夹着薄怒的清冷嗓音自身侧传来时,霓凰本能地僵了僵,虽已猜到梅长苏极有可能会因感到被忽视而不悦,但这般明明白白地说出来,却还是让她有些小讶异。
许久,才缓缓转身,平静的眸子落在那张清雅的俊脸上,声音掷地有声:“我懂了,此次是我有错在先,我道歉。”
嘴上如此说,但他还不是有事情瞒着她,这番不公平令她觉得莫名其妙,说完古怪地望他一眼。
梅长苏慢慢松开她,无可奈何地啧啧嘴,自己似乎又说错了话。
不过,鉴于霓凰这几月来经常口出惊人,譬如“私生子”事件等,梅长苏对于霓凰此刻的心思已经彻底摸不着头脑,干脆开门见山的道:“我带了人手过来,今晚定能将那几人擒拿。”
“嗯,挺好。”霓凰表示赞同:“我看他们那些侍卫也不简单,待我再去……”
梅长苏腾地长臂一伸,将人整个拉回来:“等等。”
说话的当口,手心满满的滑腻湿意,心里骤一绷,蓦地抬起她的手看,可不是鲜血淋淋渗人得很。
这下可好,本来还忧心二人因争执又生龃龉,心里也不觉能劝住她,一壁在心中盘算着轻重,这会儿他可没那些个顾虑了,打横抱起人就走。
“你放我下来,我有腿。”霓凰贝齿陡一咬,莫名地对他这反应有点疑惑。她神色紧绷地偷眼瞧梅长苏,但见梅长苏额角已沁出了虚汗来,难道是焦虑所致?
此时楼下一片混乱,已经有不少带刀之人破门而入,正准备往这边来,霓凰无法,这才硬着头皮轻咳了声,小心翼翼道:“你这大半夜的,没有令牌,也调不到官府的兵,想必现下携来的皆是江左盟中人,平常人仔细一想,就能知你身份。”
霓凰说完这话就纳闷了,她为什么要如此小心的对他讲话,又不怕他。
好在梅长苏是个聪明人,一听便知她话中深意——一个迎娶了郡主的男人,却偏三更半夜出没于红尘之地,又将个男儿郎抱在怀里昂首阔步上了马车,成何体统?别的不提,此事若传出去,丢死个人。
霓凰感受到脚踏实地的真实感,沉了口气,解释道:“你冷静一下听我细细讲,那赵偃是我麾下将领,为他卖命之人,武功皆不低,只怕也逃不出王府军营那一亩三分地。若放任这等不安分之人养虎为患,我不放心。既今夜叫我碰上,定得将人活捉才行。”
梅长苏煞有介事地点了点头:“好,我会叫他们去追。等人捉齐了,就送到衙役大牢里关着,慢慢审。”
看此人这模样是到死也不肯叫她离开半步了。
霓凰深觉自己大抵已将此人得罪,况且他又做好完全之策,再不好说甚,便一起上了马车。
才要进入马车,却有焦急万分的哭泣声半道里截住她,回头一看,可不就是少虞么。
“郡主!您可吓死婢子了!”说完,竟“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说实话,少虞自认这般大哭起来也是极其丢脸的,毕竟在王府里,她算是老人,向来以冷静自居。
不过,纵是再冷静,也毕竟是没见过刀光血影的女孩子,再者那一刀生生砍在郡主手上,她恨自己不中用,帮不上忙,却还是吓坏了。
霓凰心酸之余又觉得欣慰,“难为你了,我无恙,别哭了啊。”
她虽说没有武器傍身,但方才那一刃怎可莽撞接下。实则她不过是匆忙之中,侧面找角度将那力道接下一半,顺手夺过刀来,因此没有少虞想象得那般严重。
梅长苏这头一听,霓凰对少虞说话的语气,倒是比对他温柔不少呢。
这真是令人郁闷。
“天色不早了,走吧!”梅长苏低沉一喝,少虞的哭声戛然而止。
“我们识趣的不吭声”——众人脸上写着这七个字。
霓凰越发纳罕,心说这人不是素日一副云淡风轻不喜不怒的模样,今儿个却像个随时可能炸毛的大猫咪。
之所以不用虎狮形容他,是因为他看着比较书生气,不太合适,不够可爱。
冬日的深夜凉意深重。半痕新月斜挂于西天角上,冷冷淡淡好似仙女的蛾眉,偶有树上积雪落地之音,却显得更加悠远寂静。
马车里的气氛一派诡秘。他心里发沉,突然间很怕她这样不说一声便消失不见的情况——尤其是发现她受了伤回来,他多少是紧张的,而且这种紧张,似乎难以缓解。
回到客栈后,霓凰自顾自地拿出了备好的金疮药,却叫梅长苏一把拿了去。
“你做什么?”不禁抬眉看他,神情不解。
梅长苏神色复杂,头一个想到的就是——这药她早就备好了。
他幽幽一声长叹。
因此行没带着大夫,医馆在这个时辰亦早已打烊,所以梅长苏拜托掌柜的叫了个丫鬟来帮忙处理伤口,那日落水狼狈看得不分明,如今倒看得出来,梅长苏和霓凰的衣着以及气质,都与平时多是老百姓光顾的这家再寻常不过的客栈有些格格不入。
客栈的小厮见到他们,态度不自觉变得恭敬。或许心知是位贵人,当下喊了个细心的姑娘来为人清洗伤口。
这姑娘是客栈里的小丫鬟,做起事来小心翼翼,很是细心,只是叶榆泽是个小城,多数人都不算见多识广,这位客人又实在惹眼,让人无法忽视,依然忍不住频频偷看。近处瞧的话,能瞧出眼前人乃是女扮男装,然虽非男子,但身上透出的稳重与镇定徒增魅力,极吸引人目光。
大概是她的视线让她觉得不喜欢,霓凰眉头轻皱了皱,但出于尊重及礼数,未说什么话。小丫鬟埋头专心做事,擦净了血水,梅长苏立在一旁守着,霓凰手心的伤口越发明明白白在他的眼前。
皮肉直接与利刃相抗衡,结果便是留下的口子很深,连小丫鬟都没忍住倒吸了好几次凉气。霓凰脸上却看不出疼,她面色不变,始终平静。木盆里的水都被染红了,做完了该做的事情,小丫鬟端着东西走开了。
梅长苏全程都很沉默,默默垂着眼睑,认真的帮她上药,包扎。
他这副样子,不知触动了霓凰哪根心弦,竟鬼使神差地解释起今日之事。
梅长苏坐在她对面一声嗤笑:“郡主的意思是,你是觉得我会不同意,干脆不告诉?”
霓凰下颌微颔。
不过,这话假的连她自己都觉得不好意思,又怎能指望他信呢。
于是话音初落目光微转:“倒也并非全部如此……”
其实,她有意试探梅长苏对她的行踪了解多少,她的戒心很重。
梅长苏一脸笑容渐渐荡开,缓缓说道:“如此说来,郡主果真怀疑我?”明明是问句,却被他讲得肯定,丝毫不容她掩饰。
霓凰勉强一笑,“你敢说你心里没鬼?说没有我也不信。你我素不相识,若非事出有因,你有所图,哪儿来的赐婚?”
她脸上写着几个大字——“你就是一只披着羊皮的狼,居心叵测,我不相信你。”
梅长苏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霓凰不知他在思量什么,水眸目不转睛地盯着。
良久,他好整以暇地浅笑, “我明白了。”
这人讲话真是够不着边际的。
“你明白什么了?”霓凰懊恼地端着茶杯。
梅长苏淡看了她一会儿,轻吁了口气,“郡主为何如此想?”
霓凰情绪难言地凝视着他,她抬眸偷扫间与他的目光一触,拧着眉道:“这几年,也有不少人对我私下表示过,只是我何尝不懂,这军权是一块肥肉,多少人眼巴巴的垂涎。他们想娶的,不是我。”
她不屑地挑起了眉毛:“左右我不在乎,自己一个人挺高兴的,所幸我什么都不缺。”
梅长苏把玩着茶盖的手微微一顿,眸底突然掠过一丝锐光,一双眼又黑又亮。
霓凰甚少在人前吐露真言,见他仍旧那副云淡风轻雷打不动的样子,生气!
“你为何不说话了?”她睇着他。
梅长苏浅怔,他又接道:“那么郡主可以放心,我不是那种人就是了。”
不是那种人?
霓凰僵住一瞬,很快回过神来。
梅长苏抿着茶,感觉衣袖被一扯,挑眉看过去,旁边的人儿笑得一脸神秘,她眯着眼眸,一双杏眼红唇凑得近近的,幽幽开口:“都说谋财害命,财和权都算是身外之物吧,那你不谋身外之物,还想害命啊!”
梅长苏听了这话,没把嘴里的茶水吐一地,已经算是涵养极高了。
“郡主这是哪儿的话。你武功高强,相反我手无缚鸡之力,要害命,也是你害我,不是我害你。”梅长苏默默擦拭着嘴角,话中颇有些颓废意味。
原来还有男人自己说自己手无缚鸡之力的,她长见识了。
霓凰又气又怒,用手戳着他的脸道:“你故意诓我是不是?”
梅长苏抬臂攥住她的手腕,她才作罢。
她戳得还不轻呢,脸上留下一圈淡淡的红印。
梅长苏见形式不妙,立即扯开话题:“那郡主经此试探一番,可得出结果?”
霓凰一哑,还真被他问住了。
她顿了顿,故作深沉道:“结果是,还需日后才能分明。”
梅长苏顷刻明白过来她心中戒心已无,面上却不承认,暗暗低笑一声。
霓凰被他戏谑的眼神盯得浑身不自在,轻咳几声。
“说起来,我倒是有心想答谢一下蔺晨,琅琊阁不入朝堂,不恋权势,但总也得有什么需要的。”她一时犹疑道:“这也是陛下的意思。”
梅长苏澹澹笑道:“这简单,尽管赏些金银就是,包他满意。”
霓凰闻言不禁哑然:“这……就这样?”
梅长苏随口嗯了一声:“他就是这般性子,随他去吧。”
看来这两位还真是渊源甚深。
霓凰敛了神色,“说起这位少阁主,他这人话可真多,完全与我想象中那股仙风道骨闲云野鹤的样子不同,倒是个洒脱的人。”
梅长苏心里一个咯噔,后面的话都没仔细听,只被那“话可真多”四个字惊到,“他不会跟郡主胡诌了什么吧?”
“那倒没有。”霓凰对蔺晨印象最深刻之处,还是出于飞流对其仿佛与生俱来的嫌弃意味,每逢二人碰面,飞流具是躲避洪水猛兽般,恨不得退避三舍,蔺晨有心逗他,便施起轻功去追,显然飞流在武功之上甚少人逢敌手旗鼓相当,于是更加不愤。
梅长苏长松口气,见她面上有倦色,轻声地说了一句:“睡吧,霓凰。”
霓凰动作停了一下,看了看他同样也略显苍白的脸,点头道:“是累了。”遂上床将整个身子裹在被子里,只露神秘兮兮出一个脑袋来,黛眉深蹙,犹是眼睛滋溜溜打量着他,他一双笑眼还是那样温温暖暖的,霓凰心思一动,“天色不早了,你也早点歇息吧。”
不过她自己也没有立即闭上眼睛,两个人互相望着,谁都没有说话。过了很久,霓凰才抵不住这日颠簸起伏的困倦,慢慢进入了睡梦中。梅长苏一直望着她睡着的样子,乌黑的发丝散落在床铺间,干净的脸庞上是安宁的睡容,她衣衫上隐隐透出清淡的香,时远时近,虚无缥缈。
果然是累极了吧。
朗朗乌沉香顺着缝隙拂进被风微微吹开的两道雕花牖,彼时,如是细微却冰冷的穿堂风儿打着袅袅的转,悄无声息的潜入到了暖房里去。
稀薄的冬夜月光刹那间便被撩起来了,脉脉一道,他起身去阖窗,银月映在他明灭不定的面上,恍惚斑驳间只能窥察到那似蹙非蹙的一瞥虑心神色。
其实早已想慢慢与她将事实说来,但怎奈南楚才来犯,这边又发瘟疫,俩人倒是好一阵子未有机会静下心来说话了。
事到如今,他又如何能启齿,跟她说得明白。
究竟要怎么办呢?
他揪心地忖度。
梅长苏知道自己现在的做法跟把她哄骗在身边没区别,想想他有时真的是无所不用其极。
他轻轻伸手,去轻轻碰触她的指尖。和缓的动作藏着怜爱与歉意。
霓凰此时手动了动,似乎是察觉到了陌生的温度,梅长苏心间一惊,怕扰到她睡眠。今夜她去追查贪污一案,又与人缠斗一番,这两日也得时时保持警惕,对毗邻的郡县不断施压,好令他们将吞下的银两吐出来赈灾,却也得顾得分寸,左右周旋,怕是耗了她许多精力。
他忙要收回手,下刻却有些错愕。他的一根手指被她抓住,还用指尖摩挲了会,仿佛在确定什么,然后就攥紧不松开了。
梅长苏怔了怔,心尖最柔软的一块像是被什么撞了下,胸膛中的那颗心就剧烈跳动起来。
情绪一片激荡,内心处堆积的细密情愫仿佛作做藤蔓,将他整个心房都缠紧,他呼吸都因此而滞停。
脸上渐渐了笑意,有细雨春风那种柔和。
他感受她手心中暖意,也闭上了眼,靠着迎枕在不知不觉睡去。
霓凰醒来的时候,床前阳光微醺。梅长苏闭着眼睛睡在那儿,肩膀微微起伏,她悄悄地伸出手,在距离他脸颊很近的地方,沿着他的轮廓画了一道弧线。可就是这一点小小的动静,便惊动了他。霓凰看着他忽然睁开了双眸,又窘又羞,不禁绯红了脸,急忙将手缩了回去。
梅长苏从身后搂紧了她:“霓凰,是我,我回来了。”
霓凰侧头看了看,原来他又睡着了,在说梦话。可细想他这话,却蓦地一惊,简直不敢往下深究。
霓凰陡然坐起身来,心头一紧。
梅长苏素日睡意清浅,当下即醒来,睁眼却撞见一双明眸困惑地凝视着他,仿佛欲将他看穿。
“怎么哭了?”梅长苏有些无措。
“没、没事,就是……睡觉时压到伤口,疼哭的。”霓凰的眼眶中瞬有雾气漫上,眼眸渐渐湿润,她紧抿着唇不吭声,却是觉得五脏六腑都是绞痛的,根本忍不住这汹涌的泪意。
她很快平息下来,下床去拾外衣,此时梅长苏已起身洗漱穿戴整齐,一副忧心忡忡的目光打量她:“不如叫人去医馆寻个大夫?”
霓凰赶忙笑道:“不用,真的不用,过几日就能见好,不打紧。”
她当然不是疼哭的……
可梅长苏放心不下,执起她的腕,初弯下腰,细细地看着,过了一会儿,还是决定将纱布拆开查看一番,确认无碍再说。
霓凰不得已,端着神色凝重,斩钉截铁的回道:“我真的没事,你且不用如此紧张。”
梅长苏不信她是真疼得难以忍耐,是以轻轻捉住她因为情绪不稳而微颤的手,换了药。
他方要抽回胳膊,却被霓凰下意识的攥紧了。
她另一只掩于长袖下的素手使劲蜷握着,指尖陷进了皮肉,好似加诸于掌心的刺痛可以缓解胸口的疼痛。
霓凰不禁用略带压迫的语气沉沉说道:“你实话告诉我,为何来云南、为何娶我?”
梅长苏眉头轻轻一皱,随即舒展开。
他双眼低垂,看似恭敬的应道:“实不相瞒,当初苏某向太子求赐婚一旨,只是出于对郡主仰慕之情罢了。”
“想来我辅佐太子多时,大概他也愿意给我这个面子。”
他像个夫子一般说得一本正经,可听他说的人却像是听到什么精彩的笑话,俨然已经失笑出声。
她眸色黯淡,顿了一顿,眼风斜斜掠过来,半是笃信半是猜疑,“你别怪我疑心太重,可能是觉得这赐婚也来的太匪夷所思了,也可能是单纯的不想被戏弄罢了。”
她的语调里携着少有的慵懒和调笑,而梅长苏却是截然相反的平静与温和。
梅长苏整个人一滞,那极少有明显表情的面容上,满脸都是深深的痛意。
霓凰自言自语道:“这些年我自诩已为大梁做到鞠躬尽瘁,可到头来,却连自己的婚事,都是做不了主的。也罢,当个听话的郡主不好么?免得又叫人挑了毛病。”
她故意这样说着,眸子里写满了嘲讽,却也带着失落。
梅长苏幽潭般的眼眸里明显起了变化。
原来她如此失望,并非出于对朝廷多年不断施压的不满,君王之道,不难理解,但萧景琰与她毕竟是从小一起长大的情分,到头来不是安抚和信任却是不问意愿的一道懿旨,霓凰是以将萧景琰也一并划进了防备心里。
“郡主,这件事,你容我解释。太子也不是那个意思。”
梅长苏头一回感到百口莫辩。
霓凰眼下却是已然释怀了,心里分明这其中必有误会在。
“你不必解释,且我想说的也不是这个。”霓凰朝他逼近了两步,呼吸间如兰的气息渡上了浅青色的锦缎。
她用只他们两人才能听见的声音道:“有人曾与我讲过忠臣不怕死,怕死不忠臣这句话,我后来才知晓这句话其中深意。他是我的一位旧识,我很想再与他说说话,可惜,我已经没有机会了。”
语毕,她一直看着他,可他却并不答话。
即使胸口的跳动已经控制不住的剧烈起来,她却维持着表面的平静,过于严肃的目光凝视着他,不想错过他面上任何一丝变化。
可惜,在那张平静如水的面庞上,她最终什么也没发现。
梅长苏神情落漠,他直直的看着她,她的容貌倒映在他的眼眸中,那样哀伤那样美丽。他一向温柔如水的眼睛里有抹不开的迷雾,让她心脏一阵阵刺痛。梅长苏眼睫微垂,遮挡了里面的无奈和黯然,连怎样开口都不知。
霓凰登时竟微微沮丧:“算了,我说笑的,你切莫放在心上。”
他的额上沁出了汗,她不再看他一眼,调转头就要离去。却忽听他说:“忠臣不怕死,怕死不忠臣,想必此人却是自陷囹圄却浑然不觉罢。”
霓凰停住了,浑身一颤,缓缓回头,她看见了他忧伤溢出的双眼,这样的神情她见过,当初,她嫁给他那个夜晚。
她忽然想起来,这赤焰一案昭雪,终是少不了此人在朝中翻云覆雨。
霓凰有一瞬间的困惑和失神,不过很快清醒过来,沉沉的吐出一句:“你失言了。”说完便像风一般飘走了,身影很快就消失在门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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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章先讲这些,鸽主作为刚刚登场的角色,下章却要被我用来助攻,我太没良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