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1
如果上天给我选择的机会,我绝对不要客死异乡。不仅没有专车接我去冥界,还不能享受孟婆那里的福利待遇。
我唯一能想起来的事情就是那碗孟婆汤的味道了,我是个洋鬼,我要自己剔掉香菜和生姜末。那汤太难喝了,可能是糊弄我的。喝完汤以后,孟婆给我找了一头萨摩耶。她告诉我现在排队投胎的人太多了,三年五载轮不到我,这头萨摩耶知道怎么把我带回我死的地方。孟婆让我等她通知,快到我了再回冥界排队。
好吧,我是骑白狗的公主。
白狗轻车熟路地带我上了飞机,渡过无聊的十二个小时,又把我带下了飞机。我骑在它背上,时间其实过的也很快。
孟婆夺走的并不是我的记忆,当我看到蒙特雷的街景时我一切都想起来了。只是我所经历的那些事情,快乐的,悲伤的,愤怒的,哀愁的……当时我是怎么样的感觉,我又在想些什么。我都忘记了。我的大脑可能已经失去处理感情的功能了,而我那因为心情而改变搏动力度的心脏也早就已经随着肉体离我而去。
除了些无关紧要的记忆,我什么都没有了。
我想起这头萨摩耶,它是我和男朋友一起养的,它叫大熊。
大熊没有带我去我的男朋友家,而是带我回了我的出租屋。
我的出租屋闲置下来了,却没人挪动陈设。房门是打开的,男人坐在门口抽着烟。他的眼睛死鱼一样浑浊,带着一种好像下一秒就要被丢进垃圾箱的哀愁。
“先生。”我走到他面前“我回来了。”
他抬头,那如同蛇蝎一般阴蛰的目光穿透我的身体。我走进了房门,穿过玄关“你要早点睡哦,先生。”
失去了感情的回忆朽化不堪一触即碎,甚至带了一丝鱼罐头腐烂的恶臭。现在的他对我而言简直像是个陌生人,我想缓解他的悲哀,却无从下手。
002
我睡不着觉,因为先生一直在翻身。
我并不很轻。大多数灵魂只有21克,但我已经有24克了,只不过我24克的灵魂经不起折腾。他一翻身,我就被床垫弹起来,然后又落回床上。我很生气,但我又不能打他。我根本碰不到他。
折腾到第二天的凌晨,先生终于迷迷糊糊地睡下。我躺在他旁边,被折腾的没了丝毫睡意。“你真烦。你折腾鬼。”我对他说。
他可能真的太累了,都打呼噜了。这让我更加心烦气躁。
我抬手给了他一巴掌。手结结实实落在他脸上。
一声脆响,我自己都惊了。
他缓缓睁开眼睛,迷茫地看着周围。确定没有人以后,他叹了口气,在床上坐直了身体。他摸摸脸,他的脸有些发红。
“对……对不起啊,先生。”我手足无措地看着他“我……我不知道我还能打到你。”我伸手也想摸摸他的脸,可是我跟他就像是同级的磁铁,总有一股无形的力量将我拖拽地跟他保持一段距离。
先生拿起床头柜的相框,放在膝头。相框里的人是我,穿着长风衣,在街角的咖啡店回头看着镜头。我记得这是他给我拍的,我们俩都很满意的照片。
“那你看看照片吧,不要难过了,人死不能复生。”我躺在他身后幽幽说道“我睡觉了。”
像是诚心要折腾我,我感觉到床开始抖。
“你能不能出去哭呀?”我又坐了起来,面前这个大男人痛苦地揪着发根,肩膀一耸一耸地颤抖着。他没发出一点点声音,但那样也控制不了他的情绪。他的悲伤就像是喷泉一样喷薄而出,溅了我一身。
虽然我自己没有感情,但我却可以被他的感情感染。
我惊喜地如同发现新大陆,却很快又被他的感情包裹。他的悲伤像是瘟疫在这间狭窄的出租屋里肆虐,我叹了口气“我要出去睡了,先生。祝你好梦。”
他没有回我,只是深陷于自己的悲伤的沼泽,然后毫不抵抗的沉沦下去。
“这样吧,等你睡着了,我会来陪你的。”我站在门边对他说道“我答应你了哦。”
003
我在沙发上一觉醒过来,已经是大中午了。但好在我去先生房间的时候,先生还在睡。
相框放在他脸旁边,他细碎柔软的头发被干涸的泪痕粘住,黏在脸上。浅淡濡湿的睫毛在阳光下好像沾着一层灰尘。
“我来履行承诺哦。”我伸手摸了摸他的头发。他没有反应,但我能感觉到入手的温度。我真的可以碰到他,但只是在他睡着的时候。
他翻了个身,却还是像个抱着玩具的孩子一样倔强地将相框圈在怀里。
“我就在你旁边啊!你还抱着相框!”我有些不服气地绕到床的另一边,蹲在床边看着他。他看上去好憔悴啊,胡子长出来,下巴上有一圈青茬,那双眼睛有些肿,搞不好是哭的。
而偏偏这个时候,我又因为他没有情绪而感觉不到任何情感。
不知道这样过了多长时间,他在日暮沉沉的时候醒来。
我那放在他脸上的手一瞬间被弹开。带着一丝灼痛。
他摸了摸脸,皱着眉。过了一会儿,他坐起身子,靠在床头,拿起相框。“kems”他将照片从相框中取出,没了那层冰冷的玻璃,他触摸着照片上我的脸。
一时间我竟然能够感觉到温暖,那感觉清晰地,就好像他的手真的贴在我的脸上。我感觉到他掌心缜密的纹路,和执笔留下的细长的茧。
我伸手贴住脸上的那片温暖。这是我死了以后,第一次感觉到这世间有人对我报有这样汹涌的爱意。
他的手触电般的一缩。
我看见他眼中闪过一丝错愕,然后是接踵而来的狂喜。他猛地坐直了身子“kems”他冲着空荡荡的房子喊道“你在这儿,对吗?kems?”
004
是的,我在这儿。
我看着他眼中涌出喜悦的泪,而那点点如同星辰般的泪水却又透着跌落万丈深渊时的绝望。蒙特雷傍晚昏黄的灯光将他的眼泪映衬的格外明显,那灼目的泪像是燃烧的飞蛾,又像是衰败的烟火。他重新,颤抖着手摸上我的照片。
他的手顺着我的脸下滑,抚摸过我的脖颈,抚摸过我的肩膀,最终落在我的手上。
我攥紧了手上的一片温热。
他这次没有畏缩地收回手,而是深深呼出一口气。“kems,昨晚你打我了是吗?你晃晃我的手。”
我松开手,然后又再一次收紧。直到我看见我苍白不像话的手上骨节泛白。他笑了。
“kems,我睡觉时是你摸我的脸。你晃晃我的手。”
我重复刚才的动作。
先生的感情在我面前总是不加掩饰,我感觉他的喜悦就如同洪水猛兽一般席卷我。我这苍白干瘪的灵魂恐怕要被他生生扯开一半,然后安进他自己的躯壳。
这久别重逢的喜悦席卷我的身体,我灵魂中为数不多的水分都被榨干,顺着不存在的脸孔滴在地板上。就像春日的艳阳融化了积雪,那雪山融水顺着山脊流淌一般。我的眼泪已经失去了控制。我想,我现在可能只有21克了。他听见水滴声,偏头去看。
“kems,是你在哭吗?”他跪在床边,俯身用手沾起一点点泪水,颤抖着送到唇边。几乎是他那猩红的舌尖被水色濡湿的一瞬,苦涩和腥咸在我口中蔓延。
是啊,是我在哭。
我蹲下身子,也沾了些泪水。
当我看见我的手指被水色包裹时,我都快傻了。这是我唯一能碰到的真实的东西,能与他相通的。是眼泪。
【我在这儿,先生。】我用简略的英文断断续续的在地上写道【我回来了。】
“你还能在我身边留多长时间?”
【很长】我写道【足够长了】
“我真高兴,kems。你还在。”他说着,摸过我的唇。
我感觉到他。温热的,鲜活的。
我的眼泪已经干了,我从地上站起身。“恐怕,我们还要一起生活个三年五载。”我对他说着,但很快我意识到他听不见。于是我抿了抿唇,算作亲吻他的手。
“我真高兴。”他自顾自地说着。“我真高兴,kem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