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文点击：(引子) 重返十八岁；(一) 坠入
“我们重返18岁吧。瑞儿，明天一觉醒来，我们就一起重返18岁。”
小琪在瑞儿20岁的末尾送给她一个祝福，带着满心期待闭上双眼。一夜无梦。当她醒来的时候，按照平日里的习惯打开手机，前不久刚关注的一个校内交友公众号更新了。
这么多年来，交友平台的发展与互联网星星之火燎原的速度几乎是同步的。人们似乎不满足于身边可以接触到的朋友们，而要借助虚拟网络的力量扩大交友圈子。每个人的手机上都安装着这样的交友平台，而且有越来越多的文章以“过来人”的口吻教大家如何通过互联网正确地交到朋友，或者，不只是纯粹的朋友。
小琪关注了交友公众号以后，每期都看，模式无非是每个人的照片配上自我介绍，以及期望找到怎样的伙伴。一期由好几个人的介绍组成，这种模式可以简称为“团挂”。她从来没有想过要在上面登记自己的信息，关注它只是出于好奇：什么样的人愿意公开自己的交友标准呢？
上面形形色色的图片和介绍都有。自画像、背影、正面照、美图精修照，甚至一个表情包。有的人高冷，有的人是话痨，但都不会缺少年龄、性格、爱好这几点。那些文字往往都无法触动陆小琪，她只觉得是平面呆板的东西，用几个形容词、名词和动词就能概括一个人吗？而且很多人对伙伴的要求太细，想要一一对号入座是非常困难的事情，要是完全匹配可谓天降缘分了。
陆小琪打开新的一期，往下翻了翻，手指却在某一处停住了，眼睛也移不开。的确有一张照片，是男生的侧面，穿着灰色连帽衫，帽子把头全遮住了，只露出一个鼻尖。光看鼻尖就可以猜测对方长相是否帅气如一线偶像吗？陆小琪可没有这样的能力，她关注到的是照片下面的话。
男生给自己取的昵称是“编号663”。第二行是平台的固定问题：想要跟对方约什么样的活动？“编号663”回答：“一起去抽好绿彩薄荷味的香烟，屯便利店快过期的凤梨罐头，饿了叫厨师沙拉或炸鱼薯条外卖。一起去赏春天的山花，听夏季的蝉鸣，收割深秋的稻谷，屐踏冬日漫漫大雪。”最后一栏是他特别添加的备注：“你要想找一帅哥就别来了，想找一钱包就别见了。你要知道，金城武和梁朝伟是不会上团挂的。选择之前，请三思。”
“编号663”的自我介绍跟其他中规中矩的模式都不同，从这些语句里看不出对方到底是个怎样的人，只知道他喜欢《重庆森林》。就是因为这点不一样，陆小琪第一次在平台上动了联系他的念头。
在后台回复“约人”，跳出一个问卷，里面是需要填写的基本信息，具体到了哪个校区、哪个专业、要约的人和自我介绍。下方还附约人规则：若有几个人想约同一个人，那么就由对方挑选一位，而且只能挑选一位。这让陆小琪一下子就头大了，她没想到约个人还要这么麻烦，心里不禁打起了退堂鼓。她犹豫着退出了页面，点开其他应用程序消磨时间。
几分钟后，平台小编主动回复了一句话：如果不想填问卷，也可以直接发一张个人照。这倒省事了许多。陆小琪在手机相册里挑挑拣拣，选了一张被头发遮得看不清脸的侧面照，点击“发送”。
发完以后，对床传来掀被子的声音，瑞儿醒了。
“生日快乐，瑞儿。”
“我现在已经……21岁了吧。小琪，我们昨晚聊了些什么？是不是没能重返18岁？”
“你就这么笃定吗？”她露出了一抹神秘的微笑。
将近中午时分，陆小琪收到了一条信息：“恭喜你！编号663选择了你，添加账号开启奇妙之旅吧。”开启奇妙之旅，怎么听上去跟迪士尼童话世界一样？小琪搜索对方的账号，头像是一只可爱的卡通柯基，歪着舌头，睁大眼睛，一脸天真无邪。
细数小琪过去的网聊经历，就像被束在一只巨大渔网中的鲜鱼，它们悬在半空中扑腾，接受小琪的审视和考验，但成功脱离虚拟的渔网，从而来到鱼池的数量，一只手也数得过来。这些“漏网之鱼”往往又是失败的，并非说它们本身失败，而是无法适应小琪提供的鱼池环境，来错了地方。
对于曾在凌晨两三点还戳着屏幕的小琪来说，开启一场网聊简直没有任何阻碍，无论对方抛出什么样的问题都能稳稳地接牢。她可以根据陌生到熟悉的过程调整发送表情的尺度和节奏，当话题转向严肃的时候能插上几句俏皮话调节气氛，当遇见极度自恋的网聊对象也有出奇制胜的办法。见什么人说什么话这种典型指的就是陆小琪。
然而，你以为小琪天生就具有这种网聊天赋吗？大错特错。她也曾深陷泥沼，经历过你可以想象的几乎所有网聊尴尬局面，明白实践出真知这个道理以后，一路摸爬滚打，才修炼到了今天的境界。虽说小琪在现实中不算个特别活泼外向的姑娘，但在网络的江湖中，她可以化身叱咤风云的女侠，而她的目的不在于行侠仗义，只为了真诚地偷走一颗心。
年少无知的时候，出于好奇，她曾下载过当下最红的交友APP，那个软件名义上披着“交友”的外衣，实质上是个“约炮”工具。在这里，她空前扩大了聊天的范围，遇到的人有离学校一百米的便利店小哥，有刚来到这个城市不久的漂泊者，有一入职就迷茫的职场新人，还有每天埋头于实验室和学术期刊的化学博士……她万万想不到，让人在心理上感觉最淫荡的竟是受教育程度最高的博士。他的污言秽语境界也最高，可以把夜描绘得比黑更黑，也可以站在比光更亮的地方。没过几天，他就成为了陆小琪在平台上唯一拉黑的人。当遭遇诸多莫名奇怪的网络骚扰以后，她终于明白这个平台充满了乌烟瘴气，然而还不死心，把个人签名改成了“不约”。紧接着，点开她头像的人越来越多了，或许是“不约”两个字强烈地勾起了男人们的好奇心。真是有趣的动物，她想。
有一阵子小琪跟一个隔壁高校的学长聊得挺投机。了解到小琪注册这个账号的纯粹目的以后，学长提醒她：“来这儿聊天的人都是冲着约炮去的，你还是赶紧把它卸了吧。”自然，学长最初找小琪也逃不过这个目的，但知道小琪是处女之后就打消了念头，转为好心的劝告。过了几天，学长给她留言：“在？”小琪回复：“在。”“你怎么还没卸啊？”“再玩几天，放心，我不会被骗的。”
做好了不被骗的打算以后，小琪也开始盼望第一次网友面基，是跟一位本校的学长，地点就在学校食堂。那天气温低，她穿着厚厚实实的棉大衣，扣子都要碰到下巴了。在密密麻麻的餐桌间寻觅了好久，学长终于找到了陆小琪，见面第一句话就是：“你这件衣服是黑色的，哪是棕色啊？”网上聊得很开心的两个人，面对面坐下以后反而无话了，甚至拿起手机发信息也比在现实中隔着空气说话要好。两个人点的菜都很少，不一会儿就吃光了。然后学长绅士地陪小琪来到宿舍楼下，简单地道别。回到寝室以后，小琪问室友：“我这件外衣是什么颜色的？”“棕色啊。”接着她干净利落地删掉了“约炮”软件。可谓满足过好奇心以后，就逃之夭夭了。
今天，她通过微信加到了“编号663”，虽然不清楚对方到底是个怎样的人，但她也不急于知道，就跟对方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刚使用交友平台时的那股新鲜劲儿已经褪去了，她的语言不再被别人带着跑，不再揣摩对方是否在话里暗藏玄机，而是可以从容地敲出简洁又恰到好处的语句，既不扫对方的兴致，也不会让他产生过多联想。两人从《重庆森林》聊到电影，当“编号663”自然而然地向她推荐一部新电影以后，她不多说什么，当天下午就在网上搜资源看去了。看完以后她才给他发了一句对这部电影的真情评价。“你竟然马上就去看了？”“是啊。”
出乎意料的是，当天晚上“编号663”就给小琪发信息说想见面。“这么快？我以为至少还得再拖两天。”陆小琪一下子慌了神，不禁自言自语起来。
上一次出乎意料的面基是跟另一位学长。那天小琪心情不太好，一个人去公园散心，恰好有位网上结识的学长找她聊天。她毫无防备地透露了所处的位置，没想到学长不打一声招呼就乘着快车来到了公园。当时陆小琪正坐在湖边缘的木桩上放空自己，耳边隐约听到有人喊她的名字，转过头，发现一个男生咧着嘴向自己挥手，吓得差点一头栽到湖里去。过马路的时候，学长趁着两边车辆多，紧紧地抓住了陆小琪的手腕。那手像鹰爪一样可怕，让她心生厌恶，恨不得立马消失在这世界上。回去以后，学长所面对的自然也是被拉黑的命运。
这位“编号663”，对陆小琪而言，说不定也是满口浪漫辞藻但见光后就必死无疑的人呢。因为有过不愉快的面基经历，她这次倒变得更加谨慎了，但是转念一想，晚死不如早死，省得浪费那么多时间。遂答应：“晚上8点，操场北门见。”
陆小琪套着最简单的白T恤加一条牛仔裤，妆也没化就出了门，可见对这场面基抱着很低的期待值。穿过黑漆漆的校园林荫道，一步步接近操场的时候，额头上渗出了细密的汗珠。已经抵达能让人出汗的夏日夜晚了。她特意迟到五分钟，给自己留出了选择的余地。操场北门近在眼前，可是附近站着两个人，一个跟她一般高，瘦瘦小小，另一个人高马大，体型偏胖，不知道是哪一个。她停住了脚步，趁着还看不清五官的时候，想做一切跟逃离有关的事。
可她还是动起来了，直到站在两人中间，谁也不看，目视前方，嘴唇翕动，发出语调机械的声音：“编号663。”
似乎没有人注意到这个奇怪的短语，空气静止，她却松了口气。
门边不远的树下，有一个方才未看到的瘦高身影，缓缓离开了黑色角落，向她走来。看清了，是面目清秀的少年模样，眼神温柔，一如平静的湖水。
“编号663？”小琪愣在了原地。
“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