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世,我生在霓虹国一个美丽的村庄。村子两旁栽满了樱花,每到春天,盛开的樱花把村子上空搭成一道粉色的彩虹。
十三岁那年,我在镇上唯一一所女校读七年级。我们的时代,男女授受不亲。每天一清早,各家的男女学生几乎在同一时间背着书包拎着便当从自家出来,穿过蜿蜒错落的村庄,走到隔壁村子去上学。仿佛磁铁的正负两极,自动分成男女两个阵营,女生只和女生笑笑算是打招呼,与男生之间隔着整整一个银河系,目光不落在男生的身上,仿佛他们从来都不存在。
冬天的一个下午,放学之后我留下打扫教室,不知怎么就弄晚了,回村的路上,天渐渐黑了下来,一条野狗吐着长长的舌头跟上了我,眼睛冒着幽幽的绿光好像把我当成了它的猎物。我心里有些慌,加快脚步,野狗却始终亦步亦趋地跟在我的身后,舌头几乎舔到我的脚后跟,我听着它呼哧呼哧的喘气声,自己的心脏也快要蹦出胸膛。我越走越快,后来就狂奔了起来,野狗忽然狂吠一声,消瘦的身体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就要扑到我的身上。这时一道比野狗还快的身影扑到我身上,把我推得老远,慌乱中,看到一个和我年纪相仿的少年挥着书包带,沉重的书包打在野狗的头上。野狗也许是被甩懵了,终于放弃我们逃走了。
少年捡起我掉在地上的便当盒,拍拍上面的土。“它可能闻到你的饭盒里有肉味,才会跟着你。”天色昏暗,我几乎看不清他的样子,可他的声音让我彻底安定了下来。
我点点头,意欲接过饭盒,他却说:“你要是拿着饭盒,野狗闻到味道还是会跟上来。明天早晨还在这里,我把饭盒还给你。”
我又点点头,他也向我点点头,大步向前走了。好一会,我才想起,我根本不认识他,明天怎么找他要饭盒?
回到家里,我不敢把遭遇野狗的事情告诉父母。他们本就不支持我上学,家里开着一家裁缝铺,早就想让我去当帮手了。可是我喜欢读书,我并不知道女孩子读那么多书有什么用,只是能多读一日,便多读一日。
我谎称饭盒落在了学校,母亲一边唠叨一边从点心盒里拣出几枚点心让我带到学校当午餐。我心事重重地接过来,担心万一拿不回我的饭盒,今晚回家怎么和母亲交代。
我特意出来的很早,避开村里所有的同学。清晨的村庄异常清净,早起的人家屋顶冒起一缕缕炊烟,让这寒冷的冬季清晨开始有了一丝暖意。我走到昨天遇到野狗的地方,下意识地站住张望,希望那名少年真的能如约把饭盒还给我,又觉得自己真是傻的可以。
“你来了。”沉稳又清朗的少年的男声在我背后响起,我回过头,他把饭盒递到我的眼前。他的双眼像深夜的天空一样幽深,脸却像皎洁的月光一样洁白。我看不清他的模样,却第一次发现自己的心脏原来是个魔法师,居然能缩成一团,缩到所有的空气和血液都被挤得干干净净,心脏自己也被它的巨大潜力吓坏了,跳都不敢跳一下,以至于快要让我这个主人晕厥了。
他有把饭盒往前递了递,我才像个傻子一样接过来。竟然沉甸甸的,我又傻了。
“我想你没有饭盒就不能带饭,就帮你带了一点。”他轻声说。
“哦。”我胡乱地点点头。他完成了一项任务一般释然一笑,向我点点头,就往村外走去。我这才注意到他穿着男校的校服,应该和我在同一个村子上学。但基于男女有别的原则,我们本就该离得远远的,仿佛从来没有过任何交集。
“哎!”一声呼唤不受控制地冲出我的喉咙,我的心脏又罢工了,可是手脚却有了自己的灵魂,走到他的面前,把母亲给我包好的点心塞到他的手里。这个过程中不可避免地与他肌肤相触,我比被野狗追赶时跑得还要快的逃走了。
那天整整一个上午,我的心脏都像一个不受控制的精灵,一会儿狂跳,一会儿又停摆,以至于我的大脑供氧严重不足。我不知道自己哪来的勇气把点心塞给他,也不敢想象他的反应。只希望自己就地消失,不要再承受这种焦灼的折磨。
到了中午,我也不记得吃午饭,坐在座位上失魂落魄。同桌像以往一样打开我们俩的饭盒,我们的午饭向来是混着吃,互相分享妈妈的爱。当她打开我的饭盒时,我和她一起惊呆了。饭盒里满满的炸鱼饭,虽然已经凉了,香味儿却依然钻进鼻孔里。
我紧缩了一上午的心慢慢的放大,被一种莫名其妙的情愫装得沉甸甸的。
从这一天开始,我就成了一个有心事的姑娘。每天上学放学的路上,我都会期待一双如同寒星般的眼睛。不知道是巧合还是有心灵犀,他也每每都不会让我的期待落空。渐渐的我们似乎有了默契,每天早晨算准时候从家里出来,同一时间走到最初相遇的地方,互相看上一眼。晚上放学亦是如此。我们从来没有再说过一句话,可是有了这一早一晚的两眼,我的白天就有了意义,夜晚则有了希望。我从来没有和任何人分享过这种感觉,它是我们的秘密,我们的蜜糖,青春那么长,我以为那种隐约的香,淡淡的甜就是一辈子。我竟然觉得,如此就好,不虚此生。
就这样过了两年,十五岁的那年春天,寒假刚过,父亲就通知我,新的一年不用再去上学了。他的眼神越来越不好,到时候把裁缝的手艺传给我了。我的书包连同装便当的饭盒被束之高阁,读过的书被当做还能旧物利用的东西送给了邻居家快要上学的小孩子。
我秘密的蜜糖没有了,我整日里被困在小小的裁缝铺里,除了帮客人量体,就是跟着父亲学剪裁、缝纫,裁缝的伙计那么琐碎,我从早做到晚也做不完。裁缝是没有休息日的,做完了衣服,还要按照父母的吩咐做各种小小的香包玩意,由他们分发给街坊四邻,请他们多多来做衣服,照顾我家的生意。就算偶有闲暇,父亲也不许我出去,我已经是个大姑娘了,就要有大姑娘的样子,整天在街上游荡成何体统。
小小的裁缝店困得住我的人,却困不住我的目光。只要不用裁剪缝纫,我的目光就会穿过裁缝店的小窗户往外望去,裁缝店并不临街,每天路过的行人不多,一年下来,我的目光才能把村里的人偶遇完一遍。可我再没有见过他。也许我的蜜糖,对于他来说只是寻常,也许他都没有留意过我的消失。
春去冬来,又是新的一年。每逢新年,是裁缝店最忙的时候,村里人都会来做新衣。这天,一个高大的身影来到裁缝店,竟然使店里的灯光都昏暗了一下。“欢迎光临,做和服还是西服?”我拿着皮尺,像问每一位顾客一样问道。
半晌没有听到回答,我困惑地抬起头,对上了一双和我同样震惊的眼睛。我的心里涌起苦涩,酸楚,最后全都化作了浓甜的蜜糖,竟然是他,来到了我家的裁缝店中!
他长高了很多,眸子依然像星,面色依然如月,俊逸非常,而且比一年前多了一些成熟的味道!
“你竟然在这里!帮我做一套和服吧!”他低声感叹道。
“去年就不再读书了。”我一边帮他量体,一边轻声说道。
“我也不读了,在村里的面馆当学徒,学做拉面。”他说。
不量不知道,他的身材竟然那么高,比例近乎完美。我的心脏又开始忽大忽小,让我的喉咙供氧不足,说不出话来。
“你什么时候来,我做炸鱼饭给你吃。”他轻声说。
我胡乱地点头,记录量体数据。他自己带了深蓝色的料子,配上他的身材,一定很好看。我给他开具单据,十天后来取。正在这时,又有新客进来,他就那么走了。
我很珍惜他带来的料子,精心缝制和服。一周后,我的母亲突然病倒,我侍奉床前,错过了他来取和服的日子。新年过后,母亲撒手人寰,我悲伤过度,大病了一场,再次回到裁缝铺时,已经是落樱满地的时节。
母亲走后,父亲也苍老了很多。他的眼神越发不好,每天躲在裁缝店里喝酒,店里生意不好他也不管,倒是给了我一些自由。
压抑之下,我忽然很想去村里的面馆吃碗炸鱼饭。
我精心地梳洗了一番,穿着守丧的白色和服,鬓角带着百花。为了怀念母亲,我只稍作淡妆,让自己看上去不那么憔悴,就出门了。
村里只有一家面馆,以前每天上学的路上都会路过,轻车熟路,很快就找到了。小面馆带着一股纯朴的气息,掀开蓝白花的门帘,我对守店的大叔说,“我要一碗炸鱼饭。”
“可是我们是面馆啊。”大叔身材瘦小,爱莫能助的表情很慈祥。
“我要一碗炸鱼饭。”我很固执。
大叔没有办法,走进后厨。过了好一会儿,高大的身影走出来。他穿着我亲手做的深蓝色和服,系着黑色围裙,显得更加丰神俊朗,手中捧着一碗炸鱼饭。
看到我的装束,他什么都明白了。他把炸鱼饭放在桌上。经历了人生大悲,我的心脏制造不出蜜糖,却制造出了源源不绝的泪水。在父亲面前都不曾流过这么多的泪,在他的面前却毫不保留。
“以后让我来照顾你。”他说出这句话时,我的心平静而踏实,一点也没有觉得唐突。几乎没有犹豫,我就点了头。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