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有没有过这样的经验,闻到某种特定的气味,能马上唤起过去的一段鲜活记忆。
比如,我有次与一个头发湿哒哒的女孩擦肩而过,她头上的洗发水味道瞬间把我带回了初中的教室,我非常确定她用的洗发水跟我初中时用的一样,飘柔,而且是绿瓶的。
再比如,我有个好兄弟,他前女友特别喜欢安娜苏许愿精灵香水,分手后的很多年里,只要一闻到那款香水味,他就以为前女友又回来了。
再再比如,当我们再次吃到记忆深处的童年零食,闻一下、尝一口,就能把我们带回年少时光。
循着这些熟悉的气味,我们好像随时能回到那些再也回不去的过去。
嗅觉、味觉记忆似乎成了我们脑海中最鲜活的记忆之源。
在我的嗅觉记忆中,最活色生香的味道,是姥爷的厨房。
我的姥爷是一位十足的传统老人,表面上不苟言笑,实际上却非常热爱生活。
他热爱曾经的穷日子,也享受后来的好日子。
姥爷的厨房,永远热气腾腾。
即便是以前不富裕的时候,姥爷家的日子也比别人家过的红火,不是因为食物更多,而是因为姥爷可以把同样的食材,变幻出若干种不一样的吃法。
在那个困难年代,他把一家人的清贫日子过出了香喷喷的味道。
姥爷的大半生都在厨房度过,除去睡觉时间,基本都是围着灶台转。
记忆里,姥爷家的烟囱总是下午三四点就开始冒烟了。
只要我们在家,姥爷总要把餐桌摆得满满当当的,而且每做好一道菜,他都要把碟子边擦干净,特别有仪式感。
长大以后,我们上学的上学,工作的工作,离家越来越远,基本上只有逢年过节,一大家子才能聚齐在姥爷家。
在姥爷家吃饭,是一年中最幸福的时刻。
我们围着餐桌一边吃,一边嘻嘻哈哈,姥爷和姥姥不停地从厨房进进出出。
让他俩坐下吃吧,他们总说锅里还有一个菜,锅里的菜上完一个又接着一个,好像永远上不完。吃完了,还要跟我们抢着洗碗,非说自己不累。
不累的姥爷,其实是累了一辈子,忙忙乎乎地拉扯大自己的四个孩子以及孩子的孩子们。
他在厨房一站就是几十年,我自己当了妈以后,常常在想,到底要有多少爱,才能支撑那不断的飘香呢?
我曾经还想过一个问题,这样的人生,是姥爷想要的吗?
不过后来也释然了,也许连他自己也不知道,我又何必弄清楚呢。
活在我心中的姥爷,从来都是一副硬硬朗朗的模样。
从我记事起,他就是个倔强不多话的老头儿,几十年了不曾年轻,也不曾衰老。
直到我上大学离开家乡,刚入学闭关军训,有一个月不能回家,姥爷特别不放心我,整天担心我能不能一个人搞定生活。
有天,他坚持让二舅开车带他到学校看我。
他明明知道,自己是最经不得长途汽车颠簸的,坐一次,吐三天。
我远远地看到姥爷在校门口扶着墙吐得稀里哗啦,那个瞬间才发现,姥爷也会变老。
后来,我每次从家里离开,姥爷都要从阳台窗户上探出头来,他要看着我走。
每次我都是故作轻松地抬头向他摆摆手,跟他匆匆再见,让他好好保重,告诉他一放假我就回来。
我知道,他会一直在阳台上看着我离开。
可是我不敢回头,更不敢说话,生怕一张嘴喉咙就热了。
小时候,姥爷宠爱我们,我们是他的小宝贝。
长大了,我们宠爱姥爷,他是我们的老小孩。
妈妈姨姨和舅舅们对姥爷呵护有加,从精神到物质,只要姥爷愿意,干什么都行,“孝顺”两个字从来都不能拆开。
小时候,姥爷扯着我们,长大了,我们扯着姥爷。
可是我们从来没想到终有一天,我们是扯不住姥爷的,因为姥爷先撒手了。
一辈子不给子女添麻烦的姥爷,临走也没有麻烦他的孩子们。
送走姥爷的那天,一个声音从我的心底蹦出来:我的童年结束了,再也不能在这个老头儿面前无法无天地放肆了。
姥爷从从容容地走完了他的一生,想从他的人生里找出件大事很难,他的一生注定就是一个平凡普通的人,一个围着厨房转了大半辈子的长辈。
姥爷其实就是家家户户都有的那个老头儿。
跟姥爷在一起的日子,挺幸福的。
那段不用上学,不用在父母统治下的日子,开发了我天性中最自由的部分,也在姥爷的潜移默化下,不自觉地学会了与生活诚挚以待。
想念姥爷的日子,也挺幸福的。
姥爷手把手教给我的那些厨房里的手艺,好像变成了我和他之间的某种联结。
当我按照他的方法,做出差不多味道的食物,当我的厨房弥漫出姥爷厨房的味道,我知道,姥爷的爱不止温暖了我的童年。
姥爷没有给我们留下金钱和权利,也没有豪宅和名车,他给我们的爱,更像空气和水,阳光和雨,即使离开,也一直会在。
来家里做卫生的阿姨说,走过这么多家,很少见到像你这样为做一顿饭而这么精心准备的。
我笑着告诉她,因为我姥爷就这样啊。
只有我自己知道,这是姥爷教会我的对待厨房的唯一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