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有一次休假回老家,吃完晚饭后,我妈,我爸,我大婶,我大嫂,我们一大家人在村外的马路上散步。一路上,我们遇到了很多村子里的人。大家或者表示关心,或者暗地嘲笑,总是要过问一下我这个大龄剩男的婚事。
打探的路数也就那几样,这次怎么又是一个人回来啊,什么时候结婚办酒啊,你也老大不小了你看你妈抱孙子的心都起茧了啊,翻来覆去也就这些对白。其实我从小脸皮薄,会表达却不会掩饰,说句谎话比登天还难。但是人世艰辛,活到大龄剩男的年纪,面对这些有意无意的询问或者说诘难,我已经可以应对自如,脸不红心不疼地撒几句谎,开几个玩笑,也就过去了。
我可以笑着跟这些村邻叔伯谈笑风生,因为我不在乎,也没有负罪感。说到底,我要应对的人这些人只是路人,转头就是擦肩而过,谁也不会真正把那几句话放在心里。但是,当我转过头去,看着我爸,我妈,我大婶,我大嫂,看着他们脸上故作镇定的表情,我是心虚的。舌头开始打结,刚刚跟别人说的“我的女朋友还在丈母娘肚子里”这样的玩笑话,在他们面前,一个字也挤不出了。
跟好几拨人擦肩而过之后,在一条稍微寂静的路段,我身后的这几个人,我的家人,开始一本正经地谈论我的人生大事。当然,很快我就招架不住了,沉默是我当时能够决断的最好的回答。大嫂看我脸色不对,想要为我解围,就随口说了一个结婚着急也不好的例子。
她说她的一个朋友的妹妹,也是到了改嫁的年龄,在家里人的催促下,草草跟一个男生结了婚,结果结婚第二天就去了民政局,把结婚证换成了离婚证。“你们猜为什么呢,因为那天晚上那个男的一下都没有动她,一问之下,他才坦白说他是个同性恋……哈哈哈……”
也许是迫切为了给我解围,也许是大嫂觉得朋友的妹妹实在是傻得好笑,豪爽的笑声紧跟其后蹦了出来。但是刚刚还在聊天的几个人瞬间没有了声音,我心惊胆颤,努力稳住快要颤抖的身体,用余光瞟了我爸妈一眼,我爸沉默地低着头,我妈脸色异常难看地看了我一眼,眼神里疑虑重重。
那一刻,我觉得我快死了。或者,比死还难受。
【二】
也是一次放假回家,跟爸妈一起吃饭,就我们三个人,话题绕来绕去,无非也是我的终身大事。这以前,在这件事情上,一直是我妈发言,我爸只是在一边掠阵,一般情况不发表看法。
但是那一天这个局面被打破了,在我妈一阵势如破竹地逼问后,我爸开始说话了,语气是软的。一个男人,用很软的语气,带点乞求,带着委屈,几乎有点低三下四地说,“其实你年纪也不小了,你看你的几个兄弟姐妹都有孩子了,村子里我们家也不算差,但是看着别人家抱着孙子过来拉家常,我跟你妈就觉得矮了三分。”
我爸无奈地把手一摊,“别人手里都有抱的,我跟你妈手里是空的……是空的。”
我是强忍了好久,才把要涌出来的泪水给逼下去。
在农村里,一场婚事,一个孩子,就可以让人轻易地分出三六九等。我一直知道,这样单着又不给一个合理的理由,对他们来说是有伤害的。可是,我没有料到,这种伤害已经这样汹涌,已经可以撬开一个男人的嘴,来操心家里本应该由女人家来操心的事。
我清了清喉咙,准备说点什么的时候,我妈忽然把碗放下了。“你跟我和你爸说,你是不是有什么问题,实在有问题,我们带你去医,不管怎么样,你还不是我们的儿啊!”
眼泪终于冲开闸门,掉到了碗里。我不知道打开最后那道防线的,是感动还是恐惧,是震惊还是惊喜。我以为我听错了,我妈,一个小学没有毕业的农村女人,一个几十年只去过三次省城的女人,一个日常活动痕迹局限于一个小县城的女人,她怎么可以说出这么深明大义的话?
事实证明,我真的是听错了,因为后来我妈补了一句,“你是不是身体上有什么毛病?”我以为她看透了的东西她并没有看透,她只是用一个农村女人可以想到的最大可能性,揣测自己的儿子为什么一直对婚姻不上心。
其实有一瞬间,有几个字几乎丧失理智一般已经冲到了我的嘴边,甚至有个字已经快掀开了我的嘴皮。可是后来我妈补的那句话,像一个力道十足地巴掌,生生把它们扇回了我的肚子里。
他们从来未准备,自己的儿子是一个gay。
【三】
因为看了这一期的《奇葩说》,才想到要写这些东西。要不要跟父母出柜,这可能是每一个同志遭遇到的最大的难题,甚至比如何获得一份感情更艰难。
正如《奇葩说》里面的一位选手所说,情人是知道你掌心的痣的人,而父母是知道你屁股上的痣的人。他们对你实在是太熟悉,而这份熟悉是因为,他们对你倾注了一生的心血和爱。
遇上这档子事,你没有错,但是他们同样无辜。他们生下你后,按照世俗礼法在你身上种下期待,耐心浇灌,等待开花结果。可是,有一天,你区区一句话,就要颠覆他们整个世界,就要把他们几十年的心血毁于一旦。
这样的事太残忍,我做不来。至少,我现在做不来。不要说每个人都是独立的个体,不要说某种孝行是愚孝,这世间的道理千个万个,每一个道理放在别人身上都是至理名言,但是施予己身,才知道有多艰难。所以,就连蔡康永这样的人,在面对别人的要出柜的求助时,仍然是选择挡一挡。
有多少次,那句深藏于心的“我是同志”就在嘴边,但是最后还是被我用尽力气放了回去,因为我看见,他们只是在这世间最普通的压力面前,已经无力招架,更逞论去迎战他们也许闻所未闻的性取向歧视。大家说,不要把父母想的那么脆弱。可是你们又知不知道,就算他们看似穿着多么坚硬的盔甲,孩子始终是他们最大的软肋。
我这辈子是不会结婚的,我不可能绑架一个女人的幸福,来圆满自己的谎言。终究有一天,我是同志这个事实会被他们知道。但是,我不想这么早,这么直接地让他们去面对这个事实。
蔡康永说,中国人的智慧是不说破,没有说破,就还有回转的余地。所以,在没有成为更好的我之前,我最多会半掩柜门,向外张望。也许有一天,他们会从柜子门缝里,一点一点地看到不一样的儿子。那个“一点一点”的过程,是目前我所能做到的,不对他们残忍的最好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