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条向夜蛾请假,理由是近日阳光充沛,决不可辜负这样好天气,他要去四处旅行,并于开花的树荫下大睡午觉。他一向我行我素,请假纯粹只属于向校长打招呼,大有我已经报备,因此不算旷工的意愿。小小的惠和小小的津美纪被交到熊猫和真希手中,五条向他们挥手:“加油喔!等老师给你们带伴手礼回来。”
他拐出门,难得没有用术式作弊瞬移,老老实实乘新干线去赶庙会。他一身高专黑衣在游人浴衣上鲜艳的菖蒲草、红瞿麦花里格外打眼,不时有女孩停住半步,转头来看这高个年轻人罕见的美貌,他恍若不觉,排长队买糖苹果、鲷鱼烧和三色团子。摄影师举着相机向他喊:“这位小哥,请看过来!”他转头一笑,只在画面里留下一个飞速闪开的影子。
第一场祭神表演开始以前,他坐车返回东京,去便利店买了一包烟。他不抽烟,对烟草行业一无所知,在挑选爆珠和焦油含量时犹豫很久,店员小姐宽宏大量,笑盈盈发问:“是为朋友带的吧?”五条向她露出乖巧笑容,活像人见人爱的白色布偶猫。“是的,”他回答,“他从不在我面前抽烟,我不知道他的口味。”
他带着烟盒踏入高专校门,走入教学楼,拐进地下。五条负责监禁室的看守,他在这里解救过乙骨忧太和他的一干前辈,现在它被重新用术式加固过,式神血液泡过的锁链交横,斑驳墙壁上又添了一层厚重的符纸。五条伸手开门,把自己推进里面去。
夏油坐在里面,朝他抬头笑:“悟。”
乙骨那一击轰去他整条手臂,驱使的咒灵也在百鬼夜行中被屠杀干净,在封印咒力的房间内,几乎不必用更多束缚。高专俨然也不打算保留战犯尊严,他仍披着头发,穿当日袈裟内白色里衣,残肢被绷带裹好了,但并不显出颓态来。
“我今天去了庙会,”五条自顾自地说,将怀中烟盒取出来,“还是很热闹。”他不抽烟,因此撕塑料包装膜、打开盒盖又抽出其中一支的动作做得笨拙,夏油凑近咬住烟尾,嘴唇就擦过素白手指。他眨着眼,看五条按下发动机转轮,又为他点燃香烟前端。监禁室里灯光很暗,那点火光窜起,照亮了五条的面孔。他们从高中生长成成人,夏油已失去了过去少年的影子,五条却恍若在时光河流内驻足不前,仍是白色短发、猫似的瞳孔与高挺鼻梁,垂下眼看人时,睫毛如鸽羽扑闪,缓慢又坚定地划开空气。
入学后第一个月,夜蛾宣布他们有短暂假期,同时提出建议:“明天有浩大的祭神庆典,人多,就难免有诅咒混入,那地方离高专不远,你们可以去一趟。”
夏油第一反应是转头去看五条,他出身普通人家,从小至大逛过不少庙会,并不算什么稀罕事,但家入和他抽烟闲聊时提到过,术师家族很少会让孩子去参加普通人的盛事,名门更是如此。不出他所料,五条也转过头来,漂亮的眼睛在圆圆墨镜后发亮:“杰,陪我去!”
家入要在宿舍里睡整天懒觉,并不打算参与男孩们间友谊,于是只委托夏油替她求一只家宅平安的御守。夏油接受这个请求,在出发前夜,他盘腿坐在房间里,简单收拾明日出游所需行李,放了水瓶、晕车药、五条最近新迷上的品牌糖果,一抬头,对上一双湛蓝的眼睛。
五条理直气壮:“我睡不着。”他自称兴奋无比,要抱着夏油才愿入睡。五条有一千万种理由撒娇,用来霸占夏油单人床的另一大半位置,夏油宽容地看他如在自己房间内自在,换了睡衣、拖鞋,喝掉放在桌上的牛奶(以五条单纯的想法,是绝不会意识到为什么杯子里为什么会加大量黄砂糖),最后钻进被窝,拍拍身边的位置:“快过来!”
夏油躺进被窝,就像被一大只长条猫咪抱紧,五条毛茸茸的短发就擦着他颈侧,他恍然感觉自己的皮肤像被蚂蚁军队爬过。“杰以前去过庙会吗?”五条问,“其实我倒是去过,和家里的长辈一起,他们要去和哪家神社的巫女讨论事情。”
在黑暗中,五条的眼睛仍旧亮得可怕,仿若星子。拥有六眼和无下限咒式这样恐怖天赋的孩童注定不会享受太多自由,他本来是不该落地的,应该坐在明堂上受崇拜,别人要他赐予什么,他就去做什么,要有侍女为他掀开眼前的帘子,他才能远远地望一眼人世间烟火。
当天他们乘新干线抵达目的地,尽管五条抗议“我可以瞬移过去啦”,但仍乖乖地跟夏油去购买乘车卡又打卡进站,与他并排坐在轿厢的长椅上,且于五分钟之内靠在夏油肩头上睡得人事不省。抵达时不过中午,夏油摇醒五条,他先前做了预定,浴衣店的老板娘朝他们走过来,接他们去挑选喜爱的款式。
五条在琳琅的布料间转来转去,竟然挑了身女式浴衣,白色裙面,绣大片的蓝色蝴蝶。夏油想纠正他的错误,但老板娘拍手称赞:“如果是小哥的话,穿女士的浴衣也完全没有问题的!只用把系带转到前面就好。”五条朝夏油吐舌头,抱着衣服撩开更衣室的帘子,稍等片刻就转出来:“怎么样——”
五条穿高专制服时裹得严实,周身上下也只剩脸、脖颈和手掌,现在的浴衣令他袒露出大片胸口,宽大的袖口要随动作时滑开,头发被水浇湿后就垂下额头,手腕和衣摆下的脚踝都是纤细的,令人产生脆弱的错觉,仿佛只消轻轻一握,就会如玻璃饰品那般碎裂开来。
原来如此,夏油盯着他朋友的蓝色眼睛,想到,这是河流的第一次转弯。
即使是难以迈开步伐的女式浴衣和二指的木屐,五条仍蹿得飞快,像一条白色的金鱼,极快地游弋在夏日灯彩中。夏油紧跟他步伐,为他买蘸冰糖的苹果、棉花糖和咬一口就塞回夏油手里的煮萝卜。五条身材高瘦,在人群里格外扎眼,他生得貌美,因此又收获许多惊艳眼神,但本人倒浑然不觉,站在一个捞金鱼的摊位前挥手:“杰——来这里——”
夏油跟着挤过去,掏钱买下几个用糯米纸糊好的网,看五条兴高采烈地蹲下。他速度快,但并不得要领,金鱼们在出水的瞬间又转身跃回池底。摊主看他垂头丧气,难免产生怜爱,在旁边指指点点。他只是普通人,没有好眼睛,但夏油倒看清楚五条作弊的瞬间。一尾白色的金鱼安静地平躺着,摊主讶异地挑眉:“客人真是好运气,这可是唯一的一条,最漂亮的哦。”
夏油朝五条挑眉,五条就扬起手里的小网朝他笑。正午过后太阳逐渐西垂,从他背后投来,在一瞬间,他雪白的短发和皮肤像是被阳光穿过,呈细巧的半透明,像金鱼游动时摇摆的尾鳍。
那条金鱼被盛进塑料口袋带回高专,五条专程买来鱼缸、水草和装饰的石头,可惜他忘性太大,前两天还兴致勃勃掰面包屑,到后来投喂工作由夏油全权进行,他只用在任务归来时趴在鱼缸前与金鱼大眼瞪小眼,然后大呼小叫:“它是不是长大了?”
后来他与五条隔着人群又相遇,太阳同样自他暴怒的挚友身后投来,将他的发丝都皮肤都笼罩成虚幻而透明的一层,夏油盯着他的眼睛,平静地想:也许那条金鱼死掉了。
“原来如此,玩得高兴吗?”夏油问,他空出一只手拿烟,把苦味烟雾吞进口腔。五条骑在他面前的椅子上,他没用绷带,戴原先的圆框墨镜,下巴抵在椅背上。“很漂亮,只是没有捞金鱼的摊子,下次杰陪我去……”
抱怨的声音戛然而止。夏油微笑着看过去,对上五条错愕的眼睛。
十二点钟声敲过了,距离战犯、前特级咒术师夏油杰的处刑,仅余不到十个小时
讨论结果是由夜蛾通知,为处决本次战犯,大概同样也为震慑近日活动频繁的诅咒师,高层特地派出了专业的术师,五条不在其中,只用负责服刑前的看守。校长原本担忧五条会对这个决定大发脾气,但他最嚣张跋扈的学生难得地沉默了,甚至露出一点清淡的笑意。“哦,”他说,神情如初来到高专的那个冰雪人偶,“我知道了。”
然后他向夜蛾请假,独自乘新干线去逛庙会,走遍整条街都没有再找到一个捞金鱼的摊位。游人们穿着花色各异的浴衣来回穿梭,他黑衣黑裤,像天外来客,孤独又冷淡地站在世界的外沿。
派来做处决的术师们于行刑前一小时抵达,他们沉默迅速地布置一切,安排搅碎术师灵魂的咒物、杜绝新鲜诅咒产生的符咒、甚至有用以斩首的长刀。五条抱着手臂站在人群外围,认识他的术师朝他行礼,妄想与咒术界的顶端人物搭话,被冷淡一眼扫过,吓得几乎要摔到地上。夏油被押出来,他已没有可供驱使的咒灵,但咒力仍旧可观,被人用消解咒力的绳索捆紧,他们实在害怕这位特级诅咒师是否有新的招数,甚至带来禁锢咒言师的嘴笼,一位女术师跪到夏油的身边,要为他套上这个与驯服猛兽用的嘴笼别无二致的刑具,五条拨开他们走过去:“让我来。”
他我行我素惯了,也知道五条少爷脾气,女术师只犹豫片刻,就起身让出位置。五条跪在她原来的地方,动作平稳地开启开关、解开皮带,将他们套到夏油的脸上,施加咒力的铁丝随即勒进皮肉。夏油带着笑意看他的动作,温柔好似他们还在高专时的某个清晨,五条突发奇想,要给夏油戴防花粉的口罩。
“杰,”五条说,“最后一次机会。”
五条伏在自己的手臂上,看夏油缓慢地抽完第一支烟。他不喜欢烟味,为此曾第一次向偷偷吸烟的伏黑惠发怒,但现在他坐在窄小紧闭室内,尼古丁燃烧后的气息绕在鼻端。“……杰,”他说,“我有这间禁闭室的钥匙。”
夏油抬起紫色的眼睛看他。五条没停,继续说:“要是你愿意的话,我们就逃跑吧。反正那帮老头子也不敢追过来,追过来也没问题,反正我们是最强的嘛。……明明最开始的时候,杰只要告诉我,我们一起吧,我就能跟着你走不是吗?”
“但是悟也说过,要彻底改变这一切。”夏油宽容地笑了,伸出手去捏五条的脸,“况且悟已经为此努力很久,还有了自己的学生。我还以为那次宣战你就明白,这并不是一条可以回头的路,我也并不觉得后悔,并不用悟来承担更多后果。”他说的真诚,完全的成熟男性的脸上竟然还带着一点少年的意气风发,又转瞬即逝,变回那个罪大恶极的盘星会教祖,“我们已经是敌人了哦。”
五条悟的夏油杰已经死在那个山村里,活下来的不知道是什么东西。
高专的教师看他曾经的挚友,他想起他们共同养——或者说只有夏油一个人照料——的那条白色金鱼。夏油叛逃当天夜晚,他受夜蛾命令,去已空下的对面宿舍收拾东西,在高柜上看见那个鱼缸。五条买的鱼缸够整个鱼群游曳,夏油竟然尽职尽责地负责这个庞然大物的换水与维修,连空气泵都准备得很好。那条白色金鱼翻着肚皮躺在水面上,月光从窗外透入,晒在它膨胀的畸形身躯上,显出一点寡淡的可悲来。
你要在鱼缸内养你的金鱼,它进入河流后就不再是金鱼,与其余的鱼混淆,再没有美丽样子。与其让它变得面目全非,倒不如死掉的好。
那一点烟烧到过滤嘴,夏油掐灭它,忽然向五条招了招手。
十年以来,他们接了第一个吻。
他已尽量放慢动作,但夏油保持了全程的静默,结局即将来临。夏油宽容他许多任性,但五条比谁都清楚这个事实:你以为换得夏油的温和和纵容,实际只是夏油原本想要给你的。如果他不曾想过,你根本无法撼动他半分。那次叛逃和告别是,这次同样也是。最后一个扣按死,结被系好,五条伸手去拥抱夏油,他在高专时常这么做,还要将腿盘在夏油腰上,要他抱着自己走,只是现在夏油跪着,没办法复刻原先的场景。
“我太任性了……还是想和杰去捞金鱼啊。”他说。
行刑的术师察觉到不对劲已晚了,五条的术式展开,在一瞬间将整个场地炸开,他首当其冲飞出去,背脊撞击地面,足足滚了五圈才勉强停止。他站起来,接着瞳孔紧缩,良好视觉让他瞧见前方场景:五条站起,在夏油面前伸出了手,结出茈的术印。
紧接着是一声清脆的爆裂声,短暂而轻盈,如同金鱼落入水面,尾鳍拍打时水泡破裂声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