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人村事之一:九爷
杨府/文
九爷家贫,可九爷天资聪颖。远房一个“账先儿”爷,年轻时曾做过员外家的账房先生。见九爷睿敏过人,遂收为徒,朝夕教授,耳提面命。初,在水中运指,练手指的速度,即使十冬腊月,学不辍;后,在五指及腕上绑上铁砂,练手指的灵活劲儿,即使手上生茧,学尤勤。“噼噼叭叭”的拨珠声,爆豆一般,在寒夜特别清脆、空旷。如此几年,功夫日高。“小九九”、“大九九”、“狮子滚绣球”等民间打法,练得滚瓜烂熟,倒打如流。
14岁那年,去外地扛活,充陈杂役。东家田畴相连,阡陌纵横,夏屋渠渠,楼宇疏阔。商号遍及宛、洛、襄、汉。每年终,至东家汇总,类于今日之决算。入夜,院内红灯高挑,室内人影绰绰。东家坐在太师椅上,水烟壶吸得呼噜噜响,急急地等着结果。厨房灶间,也是明烛高烧,肉菜飘香。伙计们的报数声,此起彼伏;先生们的拨珠声,噼哩叭啦。
九爷夜黑儿担水归寝,见数字还未对上,心下寻思,东家生意做得可真大啊!至黎明扫雪完毕,立在廊下稍憩,默数着熟悉的拨珠声,未免情动于中。再瞧花格子窗内,账房先生的印花棉袄,已被汗湿几重,冒着热气。就解围似地说,结果如何?错在何处?房内的报数声、拨珠声顿时哑了。东家始知九爷非凡,腹藏锦绣。立即出庭,拱手请九爷入内,嘱下人把炭火拨旺。九爷一手一把算盘,左右手开弓,让四个伙计连珠炮似的报出往来明细,珠子如飞鱼一般,在指间跳跃,又像飞蝗一样,庄稼望风披靡。顿饭工夫,已决算完毕。再之,三之,若合符契。东家称赏,下人喝彩。账房先生早饭未吃,即卷着铺盖,羞赧而去。九爷升为账房先生。每饭,东家必亲与把盏,待为上宾。凡三十余年。
东家的生意越做越大,在海外也有分号,每月汇兑的票号,如雪片一般,翩然而至。
九爷殚精竭虑,五十几岁的年纪,已是两鬓染霜。夜间睡在床上,常是辗转不寐,总感到身下有异物,硌得心下着慌,久不成眠。夜半辄大呼:“有跳蚤”。丫环秉烛来寻,见是新做被褥的线头。如此几次,先是嗤嗤笑,后就撇了嘴,下人们未免也言语相讥。东家以为九爷恃宠而骄,居功自傲。先婉转提醒,九爷犹不悟,依然故我。东家无奈,另请了一位账房先生。九爷只好回乡,帮衬儿子种田去了。
一日近暮,夕阳尚好。东家收账归来,见田间累累土垡子地里,横躺一人,鬓发斑白,头枕土块,鼾声微微。牛在近旁吃草,暮色垂野,风吹阡陌,鸟归庭树,风光自是恬淡。觉其面熟,让伙计去唤醒。见是九爷,心下不悦,怨尤道:“先前在我家时,华服美食,不厌其精,从不把你当下人看待。一个线头你就喊硌得慌,挑剔得过分!现在,这么大的土坷垃垫在身下,你却睡得香甜,是何道理?”
九爷弹掉身上细土与草屑,捻须思有顷,悠然作答:“昔年效命东家时,与东家寝同食共,用的水烟壶也和东家的一模一样,待我实在不薄。常言说,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惟如此,东家家业愈大,我愈未敢暇息稍懈。中心摇摇,如秋草临风。每夜,常辗转反侧,以思虑过深故也。现在不一样了,率子耕作,饷于南亩。年来风调雨顺,则衣食有余。心远地偏,自在逍遥。暇时含饴弄孙,课艺子弟,人生之乐大备矣!何劳心为?”言毕,击壤而歌:
日出而作,
日入而息。
凿井而饮,
耕田而食。
帝力于我何有哉!
天上飘来几朵闲云,带了瞑色入村。东家闻之怅然,仰面看天,久无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