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很寂寞。”坐在对面的女孩呷了一口西瓜汁后抬起头淡淡地说，声音很甜，眼睛看向窗外，没有焦点。

我不说话，对着她微微一笑，继续埋头打字。

“我想找一个讲故事的人”，她自顾自说着，毫不理会我的态度。

“你知道吗？我想找一个讲故事的人，专门为我讲故事的人，我已经找了整整三年，我遇到的人要么不会讲故事，要么不愿意为我讲故事。为什么没有人给我讲故事呢？”她停顿下来，看着我。我感受到她的目光，发觉她希望找个人倾诉，依旧埋头打字，稿子快要到截止日期了，我必须赶出来。

她见我不语不抬头，继续讲了起来，有个人在身边总是好的。

“你一定觉得我很奇怪，在二十一世纪的今天，网络这么发达，我为什么非要找一个人给我讲故事呢？有那么多语音版公众号可以听故事，有那么多的综艺节目和电视剧可以看。我就是不甘心，那个愿意为我讲故事的人在哪里呢？我要求的不多，真的，一点都不多，我只想要一个愿意给我讲故事的人，在我每天失眠的时候，给我讲故事，哄我睡觉。我是不是很傻，怎么会有人愿意讲故事给我呢？每个人都那么忙。那些付费的免费的语音故事，又没有温度。”也许是说累了，她停下来又呷了一口西瓜汁。

咖啡馆里冷气很足，小提琴协奏曲轻柔舒缓，一切都恰到好处。我伸个懒腰，看着窗外金色的阳光，偶尔路过的行人步履匆匆，满头汗珠，这个高温37度的夏日呀，咖啡馆里真是另外一番世界了。我庆幸地喝了口咖啡，继续赶稿。

“其实，我以前不这样。”她叹了口气，哀伤地说。声音是年轻女孩特有的甜糯清澈，甜糯中带着丝丝哀伤，不否认，她的声音好听，否则我一定打断她的话。

“以前的我，多么快乐，多么无忧无虑，我想象着毕业后的环球旅行，一边旅行一边写作，做一个旅行周刊的记者，专门记录世界上绝美的风景，这样的生活，单是想一想，就觉得无限美好。这一切在我遇到龙猫后就变了。龙猫，你一定知道的，就是宫崎骏动画片里的龙猫，是我最喜欢的动画，最喜欢的动画形象。龙猫那么可爱，只有心底纯洁又天真的小孩才可以看到。我那么幸运，我遇到了一个龙猫一样的男孩，他有着龙猫一样温和的性格，会帮助我实现愿望，我是多么幸运呀。”她忽然停下来，久久的沉默，双手托腮，失魂落魄的样子。

我用余光看她，这才发现她有一双很美的眼睛，双眼皮由窄而宽，眼尾上挑，眼中仿佛含水，真是一双桃花般的媚眼，眼中有星星，清澈妩媚。这样美丽的女孩，连女人都会动心，怎么会遇不到一个讲故事的人呢？

久久的沉默后，太阳已经西斜，夕阳的余晖洒满对面的小楼，一幢上世纪风格的破败楼房，在夕阳的金色光芒里，瞬间变得金碧辉煌。

我看看稿件，已经完成了三分之二，想到晚上十点之前要交稿，我继续埋头奋战。

她换个姿势，一手握着手中的玻璃杯，一手搅动着所剩不多的西瓜汁。我的咖啡已经是第三杯了，她的西瓜汁还没喝完。她一点不着急的样子，就那么一直坐着。

“龙猫是我遇见的最好的人，遇见他，也许花光了所有的运气。”长久的沉默后，她终于再次开口了。

我写稿，她讲话，各自忙着各自的事。

“认识他的时候，我十九岁，大一结束的暑假，他是我的学长，高我一届。说来也巧，我们虽然在同一所学校同一个学院，却从未相遇。我们相遇在一辆回家的火车上，炎炎的夏日，像今天这样炎热的天气。硬卧，我睡上铺，他也睡上铺，我们在一个格子里，刚好相对。我们就这样认识了，是不是很奇妙。”她自我陶醉着，脸上泛起沉溺的微笑。

“其实，我早该回家了，因为打算一放假就去桂林旅行，迟迟没买回家的车票，后来觉得天气实在太热，受不住，想回家了，这才发觉回家的车票紧俏，连续刷了好几天票，才刷到一张，是卧铺，是我最喜欢的上铺。心下觉得无比幸运，那么难刷的车票，我居然刷到了，还是卧铺。后来想，如果我没有改变主意，去了桂林，我们就不会相遇。或者，我没刷到那张票，我们还是不会相遇。不早不晚，我们相遇了。在最好的年华最好的时间，我们相遇了。”女孩一定很爱读书，她的话扑面而来的书面语气息。

“我们两个同在西南求学，火车一路上穿过重重青翠的山峰和长长的山洞，我们一路上聊着彼此的学业与少年时代，有种相见恨晚的感觉。他告诉我说，《史记》里有句话，‘白头如新，倾盖如故’，有些人认识了一辈子，也像初识，彼此并不了解，有些人仅仅是马车上打个招呼，却一见如故，仿佛认识了几十年。遇见你，我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我笑，问他是不是宝玉初识林妹妹，这个妹妹我曾见过的。他点头微笑，他微笑的样子我至今记得。就是他的一笑，我的心乱了，小鹿一般乱撞。原谅我，我并不知道小鹿撞起来如何，但是心跳的那么快，我不由自主想起这个比喻。他笑起来真好看，冰雪也要融化掉。他的眼睛细长，眉毛很浓，下颌分明，算不上十分好看，可是看起来很舒服。我承认，比他好看的人多得多，我就是对他动心了。你知道的，感情有时候没道理可讲的。何况是一个少女的初心，爱上一个人哪里需要理由。我想，那时我的脸一定很红，因为，我清晰的记得，他似乎也局促起来。”回忆起往事，她开始滔滔不绝起来。我替她重新要了一杯西瓜汁，她这样子不停歇，一定渴了。果然，她咕嘟咕嘟连续猛吸了几口，继续说道：

“我下车的时候，他留了我的电话，帮我把行李送下火车，挥挥手道别了。天呐，你说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巧的事。我们生活在相邻的城市，火车只要两个小时就到了，我们是那么的有缘。”我的稿子已经写得差不多了，正在收尾，我开始饶有兴致地听她倾诉，毕竟，这女孩有很好听的声音，软糯中夹杂着哀伤，很迷人。

“我原以为，我们的故事到此结束。虽然分别后的日子里，我忘不掉他。他出现在我的梦里，我和他只有一面之缘，他居然出现在我的梦里。是不是很奇妙，梦里的他，朝我微笑，温暖的笑，笑起来眼睛弯弯的，甚至有点儿女孩子式的秀气。”

“恍恍惚惚中暑假就过去了，他没有给我打电话。少女的矜持使我不愿意主动，我以为我们就这样错过了。整日怏怏的，怅惘着。终于开学了，没想到上课的第一天，我抱着书正匆匆走着，忽然听到有人叫我的名字，一扭头，居然是他，那个入我梦里的学长。整个人忽然就僵住了，磕磕巴巴打招呼，我——我正要——上课，额，你好。他笑起来，不好意思呀，我不小心弄丢了你的电话，还以为再也碰不到你了呢，没想到，一开学就见到你了。他的脸上挂着笑，我的心一下子融化了。”太阳早已不见，路灯亮起，城市里的夜晚，永远迷人，永远魅惑。

“后来的故事，就很俗套了，平淡无奇，波澜不惊。像所有年轻的恋爱一样，我们一起吃饭一起散步，一起看电影一起计划出行，去一些小众而风景秀美的地方。也许你会说，这样子平淡无奇的恋爱，和你要找一个为你讲故事的人有什么关系呢？”她笑着说，眼神中淡淡的哀伤。我不说话，抬起头看着她，示意她继续讲下去。

“其实，遇到他的时候，我的父母刚刚离婚不到一年。他们终于结束了漫长的吵架，开始各自的生活。我已经年满十八周岁，仿佛两边都不属于。忽然之间我就没了家，虽然之前的家争吵不断，火药味弥满。但那毕竟是我的家，有生我养我的父母，和我有着血缘关系的父母。他们虽然争吵得厉害，却都爱我，把我捧在手心当珍珠。但是，他们还是离婚了。我一面庆幸一面伤感，庆幸的是他们终于不再争吵了，伤感的是，我们以后再也不可能一家人坐在一起吃饭看电视剧了，一切的美好都结束了，不愉快也结束了。暑假的时候，我待在老房子里，父亲早已搬走，母亲为了避免触景生情，大部分时间不是在工作就是四处出游，甚至，我那年轻时美丽的母亲加入了老年团，早早地放弃了自己。”她说着滚下一颗泪珠，凄然一笑。

“那时的我，脆弱敏感，整夜整夜的失眠。失眠的时候，就给龙猫打电话，他会耐心地陪我聊天，无论多深的夜，只要我打电话给他，他都会耐心地开导我，冬天的时候，夜晚很冷，他悄悄起身站在楼道里安慰我，语气永远温柔温暖，从来没有过不耐烦。我向他诉说我的童年，怎样在父母的争吵中度过，怎样在父亲摔了茶几上的玻璃杯时故意划破手指，以期引起父母的注意，让他们停止争吵。我的父母，想必年轻的时候曾是恩爱的，否则也不会结婚，不会生下我。可是拮据的生活一点点毁了他们之间的爱，他们的对话永远以争吵开始，争吵结束。一方对另一方永远冷嘲热讽，话中带刺。那时的我，一直希望他们可以离婚，放过彼此。是的，我在初一的时候，就开始希望他们离婚了。他们却为了我，迟迟不离婚，直到我考上大学，到离家很远的西南读书。他们离婚了，这是我十年来最希望发生的，终于发生了。我却忽然伤感起来，觉得这样子吵吵打打一辈子也挺好，至少，我和我的家人永远在一起，至少我们还能一起吃饭，还住在同一所屋檐下。如今，一切都不可能了。父亲不足五十，保养得体，很快有了新的恋情，母亲一个人孤零零的，迅速衰老着。”她快速地说着往事，看得出来她不想过多回忆这些事情。

“因为我的失眠，龙猫养成了每天睡前为我讲故事的习惯，他为我读《安徒生童话》、读丰子恺的散文、抑或我指定的作家散文，耐心地哄我入睡。甚至为了方便为我讲故事，每月省吃俭用省下钱在校外租了一个小而破的房子，只要我睡不着，他就给我讲故事。起初，我总是要听很久才能入睡，久而久之，我习惯了他的声音， 没有他的声音我完全无法入睡。有时候他有事，无法讲故事，那一晚我一定失眠。”她低头吸了一口西瓜汁，继续说道：

“我以为这样的生活会一直持续下去，我会每天和他一起散步一起吃饭，每天夜晚听着他的声音入睡，直到我们一起变老，老头发花白牙齿脱落，一起躺在藤椅上晒太阳。这样的生活持续了很久，有一年半的样子，他不打算考研，他开始找工作了。起初，找工作不顺，他依然坚持为我讲故事，后来，碰壁次数多了，他变得不耐烦起来，建议我自己睡。我就止不住淌眼泪，但还是答应了他，我也不想他太辛苦。后来，他在家人安排下，考了公务员，很顺利地通过了。你觉得这是好事，对不对，他终于要稳定下来了，他会重新拥有闲暇时间，陪伴我，为我讲故事。”她微微笑着。

“我做梦也没想到，他的毕业会是我们之间的结束，我已经在幻想着毕业后努力找一份教师的工作，留在他的城市，和他一起生活，我甚至幻想过我们的婚礼，一定是在我毕业找到工作之后，我们还会有属于自己的宝宝，我连宝宝的名字都想好了。毕业那段时间，他忙于应酬，每天都喝的酩酊大醉。要步入社会了，从此校园的美好不再，开始真正属于成年人的生活。那段时间，他还是会抽出时间讲故事给我，虽然故事变得很短，我还是很满足。他离开学校那天，我去送他，在火车站，我哭得像个泪人，他紧紧地拥抱我，和我道别，要我照顾好自己。我告诉他，我毕业就去他的城市，让他等我。我做梦也没想到，我还在车站外面失神落魄时，收到了他发来的分手短信。一瞬间，天昏地暗，我们，我们怎么会分手了。说好了，我们要一起变老，一起看夕阳。说来也神奇，我居然没哭。我木然的坐公交木然的上楼，脱掉鞋子躺在宿舍的床上。这花光了我所有的力气，接下来的日子，三天三夜，我不吃不喝，没有合眼，就那么木然的躺着，无知无觉。三天后，我下床，洗干净脸特意化了淡妆穿上他最喜欢的裙子，去到我们两个最常去的小花园，把他送我的《安徒生童话》埋在花园里，也埋下了我所有的青春。我犹如一个行尸走肉，无知无觉，恍恍惚惚地吃饭，恍恍惚惚地做着所有的事，所有的事又都和我无关。走在街上，车如潮水人如流水，那么多的人，却没有一个和我有关，我被世界遗弃了。这个热闹的世界，和我是完全无关了。”她的眼眶红红的，没有泪。

“三个月后，我恢复了对世界的知觉，一个人哭了很久很久，哭累了就歇息，有了力气继续哭，就那么断断续续哭了一整天，眼睛肿的几乎睁不开。可我终于哭出来了，哭完之后，我发誓要忘记他。”

“现在，他在哪里呢？”我好奇地问道。

“他？”女孩子露出诧异的神色，大概是没料到我居然在听，甚至问了问题。“他，他毕业后和我分手，没多久就在家人安排下，和一个门当户对的女孩子结了婚，一年之后就有了孩子。当然，这是我后来才知道的。知道的时候，我已经心如止水了。”

“真的如止水了吗？”我问。

沉默半晌，她缓缓说道，“没有，我那么爱他，他居然在分手后那么快就和别人结了婚。我不伤心，我只是惊讶，他真是狠心呀，那么快就可以忘记我们之间的一切，忘记我们之间的承诺，娶了另一个女孩。男人也许都是靠不住的。”

“也许是他累了呢？毕竟每天讲故事，是个辛苦的活儿。”我说。

“不知。后来，我匆匆又谈了一次，却再也没有遇到一个人愿意为我讲故事，他们觉得奇怪，一个二十多岁的女孩，又不是小孩，怎么会需要讲故事呢？可是，我就是想找一个愿意为我讲故事的人，我想，我一定会遇见的。遇见一个愿意为我讲故事，陪伴我一生的人。”

“那么自信？”我反问。

“我还年轻啊，”她笑着，“我一定会遇到的，虽然失败了很多次，我不后悔，我坚信我可以遇得到。”

“年轻真好！”

“姐姐，你呢？”

“我？”

“你年轻的时候疯狂爱过一个人吗？”

“这就说来话长了，该是另一个故事了。”我笑。

“姐姐，谢谢你听我说了这么久，谢谢你。”她对我微笑，笑的时候露出一颗虎牙，愈发显得天真。

“其实，我今天本来想喝完西瓜汁后，就自杀的。”她从包里拿出一瓶安眠药，“结果我遇见了你，没想到，你居然愿意听我的话。我一直以为，这世界上，再也不会有人爱我了。父亲有了新的家庭，母亲终日沉迷于麻将，世界上只剩下我了。”

“我很意外，但是很高兴”

“姐姐，你是做什么工作呢？”她表情怯怯的问。露出小鹿一样的眼神。

“我？”我笑着问，“我是个专门收集故事的人，谢谢你的故事，我明天的稿子已经有着落了。”

说完，我合上电脑 ，背上宽大的双肩包，走出咖啡馆，走进暮色。

喝西瓜汁的女孩呢？她的故事不会结束，她的人生也刚刚拉开序幕。

——2017.7.14 草草完成于上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