坟
楚之南有冥灵者,以五百岁为春,五百岁为秋。
李平安他爹下世差两个月零三天要一年了,李平安现时是二十有七,照道理这个年纪的李平安该是正吃劲的风头,媳妇靠着,儿女要着,爹娘孝着,虽是劳累也算一眼天伦,生命之花最盛了。谁说不是呢?王勃二十六岁就作了《滕王阁序》,当然这是常人不用比的天才,可要说整个莲花镇的男人在人生前二十七个年头里多少都上树敲过核桃,下地割过芒麦,却唯独他比那待嫁的闺女还谨慎,农事就像他那尖丑脑袋旁的两只耳一样,只管招风其它一眼都看不上零星。
倒也讽刺,做为李平安他爹的李享福却是个实打实的农事能手。你看他割草,多陡的坡地双腿都扎的稳如钟,两臂遒劲有力的携着一双大手在地上旋着,搂起一片草不论稀疏只管收割,吃力的活却看着自如的样子俨然成了以镰为笔地做纸的书法行家。在农村,这样的人被尊称为“把式”。李享福不光农活在行,他的脑子也灵辩的紧,从农村实行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再到国家正式去除“投机倒把”罪的一系列,他紧抓时机,先是在自家地里种了十几亩中药材,再开了药材收购站,兼收些山里干货,一下子就借着国家的东风富得流油,惹得村里老祖爷说,
“莲花镇坟堆上的烟一下飘给李享福了!”
李享福没想到,连整天侍弄阴阳的老祖爷也没想到,李享福被一只狗夺了性命,提起那天的情景,顺本到现在还激动地有些语无伦次,
“那狗日的疯了……享福的脸上满是血……你听过鬼哭狼嚎没有……,唔……,我没见过那种惨象,骇死个人,唔……”
有人说这是条饿狗,见了肉就想往嘴里抬,有人说这狗到了发情期,许是李享福赶上了这畜生暴怒的当口,甚至还有人说,这本不是一条普通狗,二郎神的哮天犬捉他去天宫当神去了,李享福本事大的人间收不住了。总之有关原因被铡草的夫妻,纳鞋底的婆娘,打麻将的单身汉传给另外的铡草的夫妻,纳鞋底的婆娘,打麻将的单身汉,越发离谱,越发神经。人的想象力是无穷的,尤其对于李享福这种能人来说,这般离奇的惨死的确勾起了人们的“创作欲”,他们利用自己已有的或科学,或迷信的知识储备,“创作了”一个又一个精彩,靠谱又引人入胜的故事,而那死人的李享福的坟上,却从未多过一张冥纸。
李享福走了,莲花镇的李平安咣唧一下成了孤儿。他已有半年多没收拾过自己了,他的可怜的娘早已在李享福死之前就因为打牌输多了一时想不开上吊死了,这些年一直是李享福提醒他“李平安,赶紧去王麻子那把你的毛给老子剃了!”“李平安,跟你有来哥后晌一起去澡堂子搓搓,你那垢痂都快长到脸上了!”,“对对对”,李平安每次都像猫一样温顺的回答,然后乖乖的剃头,搓澡,拾掇自己了。俗话说没娘的孩子像棵草,这李平安现时是即没了娘,又死了爹,景况更是可想而知了,也就半年光景一千多个昼夜,李平安就不是当年那个白净的像女人一样的李平安了,首先是他那双手,虽还是一个厚茧也难得,但那指甲长的像吊死鬼的舌头,里面塞满了各类的杂秽阻塞成一坨黑灰色,脸上一点红润也看不见,蜡黄的像是一盏油灯就要燃尽的最后一线光,还算青年的脸上却有了五六十岁人的脸上的皱纹和暗斑,头发更不用说,乱的好像三国,鸟都不愿来筑窝。
这天中午,李平安照例吃了两个凉馒头,三姑前两天提来的三斤豆腐他也又去啃了几口,吃毕就还是喝了几大口热茶,闭门出去了。天上的云稳如泰山,门下坡柿树上驻了一只蝉正“哎呦哎呦”的交唤,正是午饭的当儿赵有钱坐在自家院子的核桃树下咥第二碗面,他的两个儿子也围在他跟前,不时的挑出不爱吃的菜往他的老碗里放,边放还要说,
“明晌午再不是米饭,炒洋芋丝丝,我俩就不吃了!”
树上的一只鸟被这声音喧扰了,呼哧一下飞到了离李平安最近的一棵低矮的樱桃树上,他挑了一块石头朝那树掷去,鸟没砸着偏偏落到赵有钱家的猪圈里,猪被惊的上窜下跳,惹的有钱媳妇又来给添了一把草才罢休。他才不管这些闲事,自顾自的走着,向南走过了庄子的最后一家,再沿引伸的小路下了不足一丈高的小坡路,过了二山家的牛圈继续往下,依次是顺本家的、顺义家的、李平安他三叔家的麦地。从山沟底下生起的一股风浮了上来,卷着那大片麦的香和这日头的辣进了李平安的腿肚子,衣领子,袖口子,他难得一见的伸了伸脖子,像三叔家下畔的那片田的中央望去,不一会儿,他到了已被沃土养肥了的杂草一世界的李享福的坟茔了,找了个有树荫遮阳的暗处,他的嘴开始难得的叭哒起来,
“爹呀,你快给我一个媳妇儿吧,我的头发长了没人管,布衫烂了没人补,冷饭没人热,辣子没人磨,就连咱家那只丑猫都找到了对象连鼠都不去捕了,我也得赶紧有个媳妇儿啊!”李平安说着说着就哭开了,泪珠儿带着一团鼻涕裹住了正往蚁穴挪食的一只黑蚂蚁,他当然没有注意到他的鼻涕眼泪的力量了,此刻的他眼睛直勾勾的望着对面阴坡那棵槐树掩盖了的一户家院,幸好槐树的花苞已被人夹去卖了药材,当院葡萄架上的青果子都能看个大概,那是二山他哥一本家的房子。一本是庄里唯一的先生(农村给人瞧病的人的尊称),人如其名不管做事还是为人都是一本正经,也算深得大家尊敬,可现在他想的全不是这庄里的挑梢人物,而是一本的媳妇,一个勤劳聪明还甚丰腴的女人。那次她带着刚挖的黄芩去李享福的药材收购站,赶巧李享福去别村收药,李平安就去给她称称,李平安虽平日见过这女人,但这么近距离却还是头一次。李平安嘿嘿的冲她笑,她也礼貌的回敬了一笑,李平安又胆大起来用他那突眼直直的望着人家,这女人心生了反感拉下脸来,李平安看她脸拉长头开始向后迈着,却自信的以为这是女人的天生娇羞表现,大口一张,
“给你三百块,这足买你这三倍还多了!”
一本媳妇倒懂礼,退了李平安二百元,把篓里的药倒在收药的蛇皮袋里话也不说就走了,李平安看着她的背影一点一点从大到小终于消失了,败兴的竟回到屋里簌簌的淌开了眼泪……
“爹啊,我想好了,我就要一本媳妇做我媳妇,要她给我洗衣做饭生孩子,你必须给我应验显灵,来年清明我再不给你烧破麻纸了,全换成人民币!”说完这话,李平安朝李享福的坟头磕了三个响头,屁股一拍迈着雀步回去了。
人的命真的脆弱如婴,惹不得一点玩笑。有杀人放火被毙的,有感情受挫跳崖的,淹死的,烧死的,被车撞死的等等,可就算这般娇薄,中国的人口还是飞增猛涨一路高歌,混着点说:哪个好运的人能赶上这些事呢?大自然既然创造了人,人又争气的利用自己的智慧进化着大自然,又怎么能轻易就瞬间消失了呢?
可一本先生,他是真的死了,在四林庄给张未来他娘挂了三瓶吊针回来的路上。就在张未来家下了小路,离四林庄人吃水井边不远,一头栽倒再也没起来,等张未来找来架子车把人拉到莲花镇人民医院的时候,人已经凉了很久。一本的媳妇哇哇的从家里哭到了医院急诊室的紧急处理区,一身白大褂带着金丝框眼镜的大夫模样的人不紧不慢的过来,拍了拍一本媳妇分不清汗与泪的衣肩,“脑溢血,我们已经尽力了,节哀顺变吧”。
李平安得知一本先生死了,已经是事情发生的第七十二个小时了,其实,要不是二山来报丧,李平安可能十天半个月都不会得知这消息。自从他去他爹李享福的坟上请了回媳妇儿,李平安整日水米不进寝食难安,他脑子里白天晚上全是那俏媳妇的模样,有时想久了甚至会出现幻觉,把顶梁的杨木看成了她,就抱着那木头哗哗的流眼泪,嘴里还念念有词“让这好命的一本享几天福赶紧离开吧,我才是痴缠着爱你的好男人啊!”听到二山说他兄弟离世的消息,李平安的麻木的眼睛放出了光亮,本就突眼再加上整夜不睡的肿眼泡让他的眼睛包括周围的眼皮都大了一圈,可怕的像山庙里供着的天神的眼。他给二山递了一根平日舍不得抽的纸烟,嘴上边说些事已至此的虚话将二山扶出门外,一脸悲伤的目送二山走远,转头回去,便在里屋烧了五张人民币。
“我的亲爹你咋比菩萨还显灵!”
从那冗长的丧葬礼落下帷幕甚至丧席的剩菜还没有吃完的时候,等不及的李平安就先托了张媒婆,又托了李媒婆,还买通了一本左隔壁的话匣子王妇女,右邻居孙大娘,他要给一本媳妇唱一出四面楚歌,让她立马缴械回归组织!早饭刚吃毕,张媒婆就火急火燎的进了一本的家门:孩子呀,你要走鸿运喽!我们莲花镇响当当的李平安对你爱得不得了,他把人民币磨成面顶了一大缸要娶你嘞,你从此就跟钱过啦!晌午李媒婆又风风火火的来了,她确并不提李平安有钱的事,只告诉她李平安为了她在灶房的土地爷神像的灵木上刻了“不娶此女终生不娶”的字,楼上的粮食早已分成两份,他说一份是给你俩用一份留给你的娃。后半晌一直到晚上左隔壁王妇女和右邻居孙大娘不停的往这位刚殁了丈夫没多久的寡妇门里进,煽惑着让她再别考虑,李平安是最合适的改嫁对象啦!
寡妇门前是非多,架不住这连珠炮的威力,一本媳妇在守丧的第二年零七十六天嫁给了李平安,成了李媳妇,顺便还给他带来了个八岁的会叫爹的虎小子。李平安一下感觉自己简直是掉了福窝里,他觉得自己为娶到这庄里顶好的女人而花的二千二百二十二元人民币简直不是钱,另一方面,他觉得自己的那个死了的爹更神了,他恨不得用李享福的照片把土地爷的换了,天天上香磕头烧纸。他是这么想的,也是这么做的,自从结婚后,李媳妇整日忙前忙后,眼看着药材铺要比李享福那会更大更赚钱了,李平安也被打扮的人模狗样,他的头发现在变成了平头,过一月就去王麻子那里推一次,衣服穿的干净得体,手指又变得白嫩起来,脸上明显有了红光,笑的时候还能挤出一些肥肉。当然这都是李媳妇的功劳,李平安依旧农事不问生意不管,与以前不同的是他现在往李享福的坟上跑的更勤了。
“爹啊,我的神仙爹,儿子现在媳妇有了娃有了,可娃不是自己的娃,媳妇眼看上了三十五,要生不出个后代我怎么对得起你和爷,快给我赐个儿吧!”
“爹呀,我的神仙爹,儿子的收购站挣得钱太少啦,莲花镇已经冒了一个百万富翁,两个五十万富翁了,你快帮帮儿子吧,我要做莲花镇第一个二百五十万富翁呀!”
“爹呀,我的神仙爹,现在儿子钱有啦,儿子也有啦,可咱家世代没个当官的,你帮帮儿子给,给我个县长当吧!”
事实是,李平安的第一个,第二个胡扯都竟然实现了,他有了自己的亲儿子,也成了莲花镇第一个二百五十万富翁,李平安给媳妇说:“嘿嘿,他娘的,我爹李享福的坟原来是个宝贝,送子娘娘能变,摇钱树也能变,咱以后要当全宇宙的皇上啦!”李平安的媳妇没有吱声,她背过李平安没忍住咯咯的笑了一声,此时李平安的嘴咧的老大,对着窗外朝向李享福的坟的方向眼睛里放着亮。
这天一早,吃完早饭李平安换了件有点像道袍的长褂子,仔仔细细的洗了遍脸然后先去灶房给他爹的像前敬上香,烧了纸,就带着一堆冥纸和一瓶好酒朝他爹李享福的坟的方向去了,看来他已经等不及要做县长,这是给他爹下“最后通牒”去了。路上看到下院赵有钱的两个儿子了,他们正端着海碗吃早饭呢,白晶晶的米粒往外腾着热气,两个小伙顾不上烫口往嘴里不住的扒拉,赵有钱也在吃饭,他端了一碗剩面跟媳妇坐在一块大青石上,脚边卧了两只狗。李平安继续往前走,二山一大早不知去哪串去了,大门紧锁着只留三只鸡在院子里悠闲。顺本扛着撅头,嘴里刁一根旱烟缓缓的从二山家一丈不到的下坡路上来了,路边的野麦子和水蒿上的露气还没消,
“顺本叔,裤子都让露水摆湿了,你说这天还真是——”
没等顺本回话,李平安想起早上换了裤子打火机还没来得及取,就自顾自的又朝北面自家方向去了,路上碰到二水和已过世的一本家的猫在纠缠着难分难舍,可他已经没了看这热闹的心思,一路小跑着走到了家门口。
“二山,李平安实在让我受不了了,整日的游手好闲,只顾拜他那个没用的爹!”
“嫂子,我知道你心里苦,可咱的娃今年才四岁,那二百五十万个人民币现在才有一半到你这里,等把那剩下的一百二十五万个人民币都弄到手上,我们就扔了这收购站,带着娃去外头好好受活。”
“二山,这可千万别让李平安知道哇!”
……
“他爹护着咱哩,咯咯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