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 雪 人
文/ 一色
2017年冬,这年腊月特别寒冷。
除夕,地处南方的闽北山区也不例外地非常寒冷,罕见的雨夹雪天气一连多日,冻得让人喘不过气来。
在这漫天飘雪的夜里,原本冷清的小镇更加清冷。冰冷的小道上,一位老人带着牵挂和思念,在雪花纷飞中艰难地移动着,步履蹒跚走在凄冷的雪夜中。
雪花碎片不住地就着风向,横冲直闯地洒落在老人佝偻着的背上,刺骨的寒风毫无顾忌地灌入老人体内,他冷得畏缩着脖子,双手插在袖笼里,使劲抱拢着捂护前胸,尽管如此,寒风还是时不时吹开了老人的前襟下摆,他很无奈地也时不时抽出袖笼里的手掖掖。
到了,到了——终于到了,老人喃喃着,眼中透出一丝惊喜,厉害地激动着。在这样一个雨雪交加的除夕夜,老人来到了当年他离开时的家。
他想看看老伴儿和孩子们。
厨房门虚掩着,他想着,里面会有人吗?走近推开已腐烂了一角的木门,眼前诺大的一扇窗仅剩下了窗框,屋内黑漆漆,唉,怎么会有光呢,更没有人住在这了呀!40多年了,40多年了啊!
老人借着外面的余光,隐约可见柴火灶台上两个空洞,很显然,这里已经很久没有架过铁锅了;迎面的墙上,挂着一盏有些历史的马灯,那时一盏早年刚进林区时,唯一到了天黑后,用着照明的马灯;侧面的墙上吊挂着一个以铁丝扭编而成的铁丝网篓,这是老人当年领着孩子们,夜晚去稻田地里捉插泥鳅时,用来搁放松明条,点燃后用来照明的灯具。墙角有一张破旧的小菜厨,紧挨着的是一张四方小饭桌。这张桌上呀,那些年多半摆放的是各类薯、芋、小米之类的粗杂粮,偶有客人来时,才见有一碗面条儿摆上桌。
老人上前伸手打开小菜厨的厨门,门上的铰链还依然起作用;伸手摸了摸铁丝网篓,有些粗糙的锈迹,又摘下挂在墙上的马灯很吃力地看了看,还抚摩了下小饭桌。老人感觉得出,它们都还挺结实。虽然黑乎乎的看不清,但它们勾起老人的许多回忆......
老人一时也闹不明白,他怎么会选择来这里?而且是在这风雪纷飞寒冷的夜里。
是呀,掐指算来,整整45个年头过去了。这里,不,是刚才进入的厨房里,与从前没有太多差别,它们的模样依旧,陈设依旧,只是有些破旧,只是已经人去楼空了。老人不无伤感的感叹道,是啊,自己也已从当年的青壮年男子汉变成了一个驼背弓腰、步履艰难、名副其实的老去的人了。
老人是在1974年除夕夜离开的。离开时,他才是个38岁的青壮年呢!当年的他是那么的不舍,那么的放心不下啊!——犹如一棵爬满架子的南瓜藤,长出了大大小小的小南瓜,可是呀,还没等到这些个小南瓜长大、成熟,瓜藤却先枯萎老死去了。
......
人呢?老伴,孩子们呢?除夕夜都该回家来过年了呀!当年才2岁的小女儿、5岁的儿子呢?现在他们都已长大成人了,他们都到哪去了?
哦,老人像忽然想起什么似的走出厨房,找到当年住的房间。
房门敞开着,哦,已经没有房门了。老人仿佛看到了满头银发的老伴,正坐在门口的小树墩上,整理着白天上山采来的鸡血藤、石橄榄.....那是当年自己病重时期常常服用的中药呢!听,好熟悉的大女儿训斥弟妹的呵斥声,那嗓音是那样的自大、那样的毫不留情.....看,5个小萝卜头似的孩子们围着他席地而坐,听他讲那《孙悟空三打白骨精》、《女娲补天》、《花木兰替父从军》......5个孩子中有4个女娃,大点儿的三个都是女孩,她们特别喜欢听故事.....
老人侧转身仿佛还看到了,挂在墙上的那一把把大小不一的、自己亲手制作的胡琴......
琴声!从哪传来的琴声?是自己拉的胡琴声么?悠长的曲调,穿越时空,婉转,空灵,可怎么,怎么那琴声,如泣如诉,像是从一个遥远的地方飘来,又飘走了?
过往的一切啊,陆陆续续浮现在老人眼前.....老伴,老伴,他仿佛看见了老伴历经了沧桑的脸上那舒展开的愁容,看到了她那舒心的笑容,为什么那笑容飘忽不定,她脸上怎么有泪痕,她现在该高兴才是啊。
儿子,唯一的儿子呢?也该是老大不小的了,他还躲在哪个犄角旮旯翻弄他喜爱的小人书?
"噼哩啪啦"远处震耳的鞭炮声将老人从虚无缥缈中拉了回来,刚才还萦绕在耳畔的琴声,此刻已经飘远了,眼前渐渐清晰起来,远处灯光的余辉映照着老人因为寒冷而被冻得踉踉跄跄的身影,他用哆哆嗦嗦的声音自言自语道,啊,哦……今晚是除夕夜。
雪,纷纷扬扬;风,呼呼叫着。
老人在来的路上留下一串歪斜的脚印,飞雪很快将它们抚平,白白皑皑,没有迹象曾有人来过。
老人忽然想起,他离开的那天,也是除夕夜,也下着这样大的雪,屋檐下处处挂满了银条儿,也是这么一个天寒地冻的夜晚。
后来,后来,他是怎么回到了老家去的呢?记得自1955年离开家乡来到闽北山区,直至1974年这期间,他曾多么想回一趟家乡啊,可他终究再也没有回去过。
哦,啊,那次是老伴带着五个孩子中的一对儿女,护送他(骨灰)回到老家的。
眼前的老人在老家安享多年了,为什么要在这风雪交加的除夕,这么艰难地回到这里来?
45年过去了,老人忘不了这儿,因为这里有他的牵挂,有他日思夜想的亲人,有他当年抛下还没长大的孩子们。
他常常梦见自己和老伴儿拌嘴的情形。那些年的他常常总是责备妻子:
"......你就知道每天从早到晚忙个不停,天都全黑了,才回到家....."
"每月就那么点工资,你得看病吃药,孩子们得上学交学费......"这后一句是那些年妻子常常回驳他的话。
梦里也常常听到孩子们的吵闹声,和着那熟悉的喊叫声"……快来呀,别吵了,给你爸爸把饭端去....."
唉,当年的自己身患疾病,经常卧床不起。
如今,老了,老了,老人一想起来心就疼,心疼呀!
老伴和孩子们现如今都好吗?每年清明前后,老伴都会带着儿女们来看望自己,都会碎碎念念告诉他,她和孩子们一切都好,日子过得很好。但终究不得亲眼目睹,放不下那颗悬着的心啊!放不下的心,痛了,终于还是想着回来看看。
又一阵"噼里啪啦"的鞭炮声,夹杂着高铁列车轰鸣的汽笛声,老人又一次在梦幻中被拉了回来。抬眼望去,不远处的一座桥上,一条铮亮的"火龙"呼啸而过,在这漫天飞雪的黑夜中显得格外耀眼,这莫非就是他在老伴和孩子们口中常常听说到的高铁动车?
老人也想乘坐一次那样的火车。
他如愿以偿坐上了动车,他连夜离开了小镇,很快来到了城里,老伴的家。
看到了,看到老伴了,看到孩子们了,还有孙儿们.....家里张灯结彩,热热闹闹,洋溢着节日的喜庆气氛,一家人正准备围坐下来,吃年夜饭呢!
老人看着,正想着走到大家中间,只听见老伴儿嘴里细声细语地喊叫着自己的小名,她从前也一直都那么喊叫他的。老伴边喊边踏着楼梯台阶朝楼上走去。老人悄悄跟随着老伴朝楼上走去.....
原来,老伴儿是请自己到复式楼房的楼上吃年夜饭呢。在楼上的小客厅里,专设的一张的小贡桌前,摆满了自己以前想吃却很难吃得上的大鱼、大虾......山珍海味等贡品。
"吃年夜饭啰!"老伴喊着,只见她给酒杯斟满酒:"阿田,今天是大年三十,过年了,你吃好,喝好,身体好。过些天又是一年清明了,我们会回到老家去看望你......"老人一路走来,饥寒交迫,饿了,也累了,便在那张小桌前坐将下来.....
楼下时不时飘来——女儿、女婿、儿子、儿媳们,还有儿孙们,划拳声,逗酒吆喝,响成一片,夹杂着电视里《春晚》节目的音乐声,其乐融融,好不热闹。
老人吃着、喝着,听着、享受着,吃饱喝足,他有些有些晕乎,于是飘飘悠悠,他走下了楼,刚站稳,只听得一声响亮的齐声祝词"祝妈妈(奶奶、外婆)身体健康,寿比南山!"话音刚落,只见儿孙们一个个或端着小碗或棒着酒杯,轮番向他们的妈妈、奶奶、外婆——我的老伴敬酒,直把老伴儿乐得嘴都合不拢了。
老人见此画面,忍不住想起过去......
而眼前的情景,让老人禁不住泪如泉涌,那是欣慰的泪。
窗外,风仍然呼啸着,雪花仍然芳飞着。
......
艰辛的日子终于过去了,都过去了;……老人终于可以不再牵挂了,可以放下心了。
老人安详地闭上了双眼,从心底里感觉到从未有过的平静、舒畅,踏实,嘴角不自觉地向上翘起,浮现出了笑容。
Ps:清明——谨以此文缅怀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