捌
那晚的一切,执行任务的侍卫很久之后还能记得。
那个一身玄衣的男子身上密密麻麻地插满利箭,没有一处完好的地方。皇上想将皇后娘娘拉过来,可皇后却只是紧紧抱着那个玄衣男子,跪在地上,一字一句的说道,“皇天为证,明昭愿嫁永都为妻,虽生不能同衾,只求死能同穴。”
听到她的话,那个一向高深莫测的皇帝陛下便如疯了般,他一把掐住皇后的脖子,厉声道:“阿昭,你怎么可以嫁给他!你是我的妻子,东陵的皇后。”
宛若疯魔的禁锢,看似无情的爱意,可她只是闭上了眼睛,不再看他一眼。
“再无可能。”她只淡淡的说了这句话。
“再无可能。”李瑾瑜细细的重复这句话,苦苦的笑了,清冷的俊颜染上了一丝绝望,风吹过他高束的黑发,像是这多年来戎马厮杀后的倦怠。“不管你怎么想,这辈子你只能待在我身边。”
这一年的雪下的格外大,簌簌而落的雪花似一只只纷飞的白蝴蝶,寒风呼啸着穿过庭院。
自那日起,她被李瑾瑜软禁在长倾宫,里面宛若冷宫一样的孤寂,她整日浑浑噩噩的,很久没有说过一句话。
李瑾瑜日日都来看她,她蜷缩在床榻上,看他身着冕服,头戴十二旒天冠,远远地站在黑暗的大殿里静静地看着她。
他一站便是一夜,却是一句话不说。
夜里,寒风入室,白色的纱幔迎风而舞,明昭久违的走出殿门,六角萤灯的烛花在她漆如点墨的眸中绽出一抹光焰,她微微仰头,看着长倾宫的匾额,作了最后一场梦。
梦里她是青丘的九尾狐狸,世世代代守护神器浮沉珠,此珠被封印于青丘猨翼山之上,作为守珠者,她独自一人守在山下已有一千年了。
青丘终年落雪,因其独特的气候,山上的白梅四季常开。
白梅如霜如雪,煞是好看。
有一日阳光和煦,她正懒懒地躺在树枝上小憩,忽听得树下有几声难得的动静,飘下树,以为又是哪里的小狐狸,不料竟看到一个人倚着树干,左臂垂落着地上一摊殷红。她忙上前扶起这个人,“你没事吧?”
“无事,多谢姑娘。”
那人抬头,她正好对上他星辰般的眼睛。没想到竟是这样一个俊美的少年。
“你是何方之人,为何会负伤?”她带这人进了山中树屋,为他包扎好伤口道。
“惭愧,在下璇玑派新任掌门曲尘。为了提升修为去了蛮荒捕杀凶兽,不想负伤到此。”
“厉害啊,年纪轻轻就当了一派掌门,不过看你现在的修为想要承受飞升上仙要历的十万雷霆之劫还早的远吧。”
看着眼前这人,虽然受了伤,却仍盖不住他的风华。他极美,却有一种少年老成的感觉。
她鬼迷心窍,道:“少年,我救了你,你得以身相许。”
长年在此实是寂寞,她一直想寻一个心动之人陪着自己,寻了多年,如今这人倒是很对她胃口。
曲尘并未应,只是答道,“姑娘说笑,若日后姑娘有难,在下定肝脑涂地报答姑娘。”
她叹了口气,看着他的脸,“罢了,那你就在此陪我几日如何?”
“好。”这个要求他倒是应的快。
她笑了笑,垂了眼帘,
“不要叫我姑娘,我叫朝岁。”
过了几日他的伤已痊愈,便时时在屋外的玉带湖边练剑,彼时青丘刚落了场雪,一阵寒风夹杂着梅上轻雪向朝岁吹来,她抬头,周围都被雪装饰得银光素裹,衬着清冷的梅花,泛出丝丝幽光。
曲尘着一身月白色锦服,头上墨发轻绾,只用一根白玉簪子束起。惹的她连雪景都顾不上看,脚尖一起,飞落他面前,不等他看,便连出三掌。
曲尘巧妙地避开,似是不愿与她交手。
她索性身子一倾夺了他的长剑,毫不留情刺去。曲尘无奈,只好全力相迎。白梅秋生冬胜,满树银白,花叶薄如蝉翼,纷纷扬扬落了朝岁一肩。曲尘一掌分来,蝉翼翩然,将他们环绕其中。
一阵风吹过,白梅婆娑颤响,她抬头一看,片片银色的薄翼如雪飘落,有几片停留在发间。正想自己摘去,曲尘却竟然上前两步,影子覆盖着她,然后伸手来摘。
他的动作很慢,很轻柔。他离她那么近,朝岁为了掩饰脸红急忙一个旋身将剑收回,不料收的太猛了些,挡不住身体后仰的力道,跌进了湖里。
她们狐狸天生不会游泳,即便她是只罕见的九尾狐。
湖水瞬间没过头顶的那刻,她看见曲尘也跳了下来,立马明显感受到他拽住了自己的手腕。她心里一惊,莫不是他也不会游泳?于是,她努力的向上扑腾,可曲尘力气不小,朝岁挣扎无果,还在水里吐了一串泡泡。
接着,他突然将她的手腕一松,双手捧住了她的脸,然后将自己的脸凑上来,唇印在她的嘴上,深深吐了口气……
那一刻,朝岁理智尽失,竟然忘了吞吐气息。曲尘拍了拍她的肩膀,手做了向上的动作,她才反应过来,迅速浮上了水面。
等游到岸边,她与他已经精疲力竭。
歇了好一会儿,曲尘才开口道:“刚刚……”
“不许说刚刚!”朝岁听到“刚刚”二字,脸就烧了起来。
“方才我……”他换了种说法。
朝岁又要开口阻止他,却被他一把捂住了嘴。
他的掌心温热,还带着些许湖水的清冽,她愣了一下,就听他道:“方才我入水太急,呛着了,所以借你渡口气,希望你不要介意。”
对于他这种急于撇清的态度,朝岁有些生气,张嘴就咬在了他的手心上。
他惨叫一声,朝岁在旁缓缓道:“方才我有些饿,所以咬了你一口,希望你不要介意。”
曲尘原本因为疼痛而皱着的一张脸突然舒展开来,弯了眉眼,“你怎么这般小气。”
晚上她抓了只鸽子,自顾自的在屋前烤着,曲尘整日就知道练功,这时又不知去哪摘什么奇花异草提升修为去了。她四处张望着等他,低头一看,脚边匍匐着一条蛇,有胳膊那么粗,一下下吐着芯子,盯着她。朝岁惊叫一声,当下就丢了火旁的鸽子,往屋里钻去。
一只脚才踏进前门,下一刻,耳边呼啸而过一阵劲风,然后她再回头就看见蛇已经死透了。它身上七寸处,钉着一个暗镖,上面刻着两个字璇玑。
曲尘的声音自她头顶响起:“九尾灵狐还怕一条蛇吗?”
“谁规定狐狸就不能怕蛇了?”话音刚落,他一个翻身已经来到她面前。他面色苍白,手腕包扎的伤口有鲜血渗出。
她心中感动,正欲关怀一下,却见曲尘已经拿着鸽子津津有味地啃了起来。
朝岁劈手去夺:“你这……你不仗义,好歹给我留点!”
可他啃着最后一条鸽子腿儿,阻止道:“我在此住了几天好容易开了次荤,你想吃,待会儿给你烤蛇。那么大一条呢,都是你的,我不吃。”
“别以为你长的好看,我就不忍心对你出手!”她气呼呼的道。
可等吃下最后一口鸽子肉,他又扒拉着蛇的尸体,十分惋惜地道:“可惜了,这蛇不能吃,有毒。”顿了顿,他继续说,“今日幸好有我,不然,你就被毒死了。”他一副“我乃正义”的样子。
她信了他的邪,他分明是想骗自己的鸽子吃!
朝岁偏过头不再搭理他。曲尘见她真的生气了,清了清嗓子道,“朝岁,我领你去个地方吧。”
“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有护珠之责,永远不能离开这里。”
“既然如此,那我便用玄镜带你看一看人间可好?”
人间?朝岁只在从前听青丘的老狐狸讲过,她一直都想去看看。可是她修炼玄镜的功夫实在不到家,别说人间,连青丘都看不全。
“你真的能让我看看人间?”
他看着她,朝岁柔美中带着一丝英气的柳叶眉下那双温和的杏眸分外好看,他不禁伸手替她梳理额前碎发,等到为她理好稍显凌乱的鬓发,他终于发现她的两靥,早已蒙上淡淡一层红霞般的光晕。
他挥手一扬,人间景象像一面镜子呈现在他们眼前。
“今日是上元佳节,原想带你去放灯的。”
朝岁痴痴的看着,琉璃金顶,流水浮灯。春风,花林,幽深夜,人间的天上挂着尖尖的红弦月。许多人踏着夜色走在街上,河面上漂浮着数不清的七彩河灯。
若她不是守珠人,若她只是一只普通的狐狸,此时她也会在人间游逛吧。这么想着,她心中徒生怅惘。
“笑一笑,”曲尘指尖点在朝岁眉间,温柔地舒开她紧蹙的眉,“你一笑,这满山的梅花便开了。”
她蓦然抬首,撞进他温柔的眸子中,春山般的眉眼,春水般的笑,乘着夜风,把她紧紧裹在当中。
“你能陪我多久?”她突然愣愣的问道。
“明日我便要回去了。”
“我没有问你现在。”她声音平和,可再过小心翼翼也依旧掩饰不住其中的急迫。“你明日去了总会再回来的吧,那个时候你能陪我多久?”
“若我不作璇玑掌门了,我会陪你过很多很多年。”
他白皙的面庞,映着冬日的夜空,有些失神。朝岁眼珠子一转,像是负气般,一把捧着他的脸,用力在他的唇上印了上去。
暗香浮动,凉月无声。
一股苦涩慢慢浮上心头,她红着眼道,“我们青丘的狐狸向来爱恨分明,从不拐弯抹角。曲尘,我……”他用食指抵着她的嘴唇,含混不清地道:“小声点……”
说完这句话,他的脑袋逐渐垂下来,额头突然抵住了她的额头。
他的体温有些高,将朝岁烫了一下,回过神来,他却突然吻住了她。
唇瓣在她的嘴角辗转,等她快喘不过气来时,曲尘才将她放开。
他的声音突然变得低沉嘶哑,道:“朝岁,我要澄清一下,这一次,是真的想吻你。”
朝岁只觉得耳边嗡嗡作响,心脏跳得飞快,像要从胸口蹦出来。等自己好不容易稳定气息,那人却走了,只留下身后大片的星光。
再见到他,已是三月后。这次他伤的极重,身上爪印一看就是蛮荒凶兽所致。
“你为了上仙连命都不要了吗?!”她急的眼泪汪汪,停了片刻终是转过身往猨翼山上飞去。
浮沉珠可愈万物,山上封印唯有守珠人可入,进去后还要面对险恶万分的阵法才能拿到,珠子取出会自动融入守珠人体内,除非受到召唤,否则无人可以拿出。
现在她什么也顾不得了。
入了封印,开始周围一片寂静,她心中还抱有侥幸,可很快,漫天纷落,飘飘扬扬的冰花。
轻,如雪;薄,似刃。
刺——一声轻响,一片冰花在她脸上划出了一道血痕。
“原来如此,”她眨了眨眼,仰头看着漫天的冰花,“焰灵阵。”
焰灵,是天地间唯一能将仙人的形体和魂魄都烧尽的力量。它能量极大,可又总以冰雪的形态出现,伤人于无形。
“若我不作璇玑掌门了,我会陪你过很多很多年。”想起这句话,她忍不住笑起来。
下一刻,仍在飘落的冰花,瞬间起火。
如万千流星坠地的胜景。
她用全部法力罩着四周,以极快的速度躲避着焰灵,意图冲出阵去。可很快她身上就着了火,她疼得浑身发抖却没有丝毫退出去的意思,就在这时曲尘出现在她的面前,脸上身上看不出一点受过伤的痕迹。
身上的灼热感消失了。
“我不会让你死的。”他露出了笑容,“快走!”
他说着,可她看到的却是他身上着了火。
为什么会这样?他不是深受重伤在树屋昏迷不醒吗?
难道一切的一切,温存的话,都是为了让她心甘情愿去取浮沉珠为他历劫?
“不——”她下意识地摇了摇头。
纵使他是如此想的,可当她生命垂危之际他还是来了,在她如此寂寞而漫长的生命里,这是她第一次在意识清醒的情况下被一个男子抱着,他看上去那么焦急,小心翼翼,仿佛抱了一团雪,却怕那雪在他的怀里融化。
“快走!”见她一动不动,曲尘急了。
“要走一起走!”她现出九条尾巴覆在他背上,瞬间灭去了火焰,随后足下生云,负着他腾空而起。
阵法一旦启动就无法停止,冰雪还在不断落下、燃烧,四周温度越发的灼热了,仿佛焰火燃烧的地下。
火红的焰灵在阵中飞舞着,流光一瞬,万花缭乱,是如斯的美景。
或许真的要结束了,这一刻她忽然有了这样的想法。
刹那间,大雨倾盆而下。
雨水浇灭了身上的火,直入阵中,焰灵因水熄灭的瞬间发出了细小的哀鸣。
这场雨越下越大,忽然在某个时间,全都安静了下来。
雨停,雪默,夜空明净。
天空呈现出美丽的墨蓝色,日出时分,焰灵火熄灭,地上只余一些银色的灰烬,风一吹,什么也没剩下。
她用五条狐尾换来了这场雨。
那颗珠子轻轻飘进了她的身体里。
“看看,喜欢吗?”曲尘递给她一把伞。
自那日后,他们各自将歇了半月,之后曲尘找到她对她说,他已辞去掌门之位,以后会日日陪在她身边。
朝岁接过伞,这是一柄黛色骨伞,上面绘着半枝莲。
“这里常落雪,往后有了伞就不会生病了。”他的眼睛极亮,似将整个星空都藏了进去,但那眼中似乎又藏了无数的秘密,不能对她诉说,最后只能化作一声轻叹。
她没有问他那日是如何赶去救她的,只浅浅轻笑着撑开伞,听雪落在伞上的声音,向曲尘抬起手,撒娇道:“脚都冻僵了,你背我回家。”
曲尘看着她十分无奈,只是笑了笑,将披风解下来披到朝岁身上,转身将她背在背上,那披风宽大,能将他们两个都裹得严实。
朝岁搂着他的脖子,头靠在他的肩上,听着他的呼吸,道,“曲尘,三日后我在长亭桥上等你,你来,我们就一起去人间,从此不问世事。好不好?”
曲尘脚步顿了顿,停了半晌,最后道,
“好。”
天光太好,她伏在他的背后睡了过去,头靠在他的颈侧,那样的温顺,软软的呼吸仿佛拂在了他的心上,让他心中一片柔软。他低头,吻了吻她的眼睑,然后倾身在她耳边轻轻作答。
长亭桥是仙界与人间的交汇处,那里依山傍水,仙界与凡间之景交织,过了桥便是人间。可若跌入桥底,就会魂飞魄散,难以轮回。
三日后。
她撑伞立在桥头,周围尽是不曾见过的美景,可她的眼只落在匆匆赶到的曲尘身上,这三日她躁动不已的心终于落下,心里眼里是掩不住的欢喜,欢喜到没有意识出对面人不同于往日的神情。
“你来了……”朝岁看着曲尘,笑的像个孩子一样。
曲尘却漠然抬眼,祭出了手中长剑,直直指向她。
“你屠我璇玑满门,从此你我不共戴天,我曲尘必血此仇。”
一字一句,她听得分明。
却疑惑的望着他,喃喃道,“我何时屠你满门了?这三日我一直都在此处等你。”
“你还不承认,师兄师弟皆被浮沉珠所杀,除了你还有谁!”
女子一动未动,任他刺向她,留下一个血红剑花,只愣愣看着他,“你,要杀我?”
“是,我会杀了你,”他冷冷道,“或许被你所杀。”
“不,不……”她摇头,“我怎么会杀你呢,我们不是说好了要一起离开这里,从此不问世事吗?”
“你不是说要陪我过很多很多年……”
话还未说完,又一剑刺穿了她的肩胛骨,朝岁擎着伞的手颤了颤,血染了半边青衫。对面人愈抽回剑,谁知她竟上前一步,那剑往前刺了一寸,她忍着疼,颤着声道:“我一直在等着你,一直在等……”
她一步步上前,那剑一寸寸深入,便与他近得贴身相对。
“我最后问你一次,”她静静看着他,“跟不跟我走……”
曲尘面容阴冷,猛的拔出剑,发出嗡嗡鸣响,看着她道,“朝岁,把浮尘珠给我。”
“你终是不信我。”她慢慢撤回目光,踉跄几步,抬手祭起浮沉珠,紫色的流光在耀黑的珠子上流转,“你对我说你已辞去掌门之位,不再飞升上仙,可你却连心魔都摆脱不了,你口口声声说爱我,却从没有信过我。”
“住口!”曲尘紧紧捂住心口,“你杀了这么多人,你这个……”
“你这个……妖。”
曲尘手一松,手中震动的剑已经飞出去,剑身穿过濛濛烟雨,穿过这三日朝岁在上面来来回回,回回来来,将不长的桥也走成了长桥的长亭,穿过油纸伞,刺穿了朝岁的胸口。
红色的血顺着剑身流淌,或许是感应到了她体内力量的流失,浮沉珠颤了颤就跌下来,曲尘伸手接住了它。
那一瞬间似乎成为永恒,朝岁遥遥地伸出手,曲尘却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只是静静地看着她。
“我都要死了,你也不说点什么哄我开心吗?”朝岁轻轻笑着。
“你不会死。你是九尾灵狐,若连这一剑都挨不住,岂不是太丢你青丘的脸了。”曲尘默默转过头,将剑从朝岁身体里生生拔出来,似乎能听见利刃擦过皮肉的声音,她喷出一口鲜血,笑着后退了几步:“可惜这已经是我最后一命了,你也算报了仇了。”话音未落,男子蓦的转过身来,震惊的看着她。朝岁仍是笑,“其实从你来救我,我便察觉你是为浮沉珠而来,可我一直不愿去信,我宁肯相信你是真的爱我。”
她仰头,雨落到眉梢一路凉到心里。
“曲尘,我骗了自己这么久,终是不能再骗下去了。若有来生,唯求与你永不相遇,再不爱你。”
朝岁急速转身跳下长亭桥,衣袂翻飞犹如一只轻巧蝴蝶,曲尘疾行上前想要抓住她,可终究慢了一步,手中只余一柄破伞和一滴鲜红的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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