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九醒来时,天色很暗。暗到她以为方才发生的那场声势浩大的战仗不过是她的一个梦罢了。头顶下着瓢泼大雨,可周围却是寂静无声。凤九半眯着眼睛望着无尽的落雨,突然觉得有些感伤。
上一次下这么大的雨还是在凡间,那时她的夫君正拉着她逃命。那时他说,他是那个要护着她的男人。想到这处,突然眼眶就酸痛了起来。她从来不是这么没出息的丫头,可自从遇到他,却偏偏就有流不尽的泪水。
若说帝君待她不好,倒真是冤枉了他。可他待她的好,却只能是在她遇上危险之时的舍命相救。凤九凄然。他说会护着她,他当真就只是护住她而已。若是再恳求多那么一些些,怕就要收到他的冷言冷语,扎得她遍体鳞伤。渐渐地,凤九也就不再奢望那些求不来的念想。神生漫漫,谁又希望自己总是这般想不开地为难自己!帝君已是活了三十六万余年,而她不过是个三万多岁的小丫头。凤九晓得他拿那些绝情话来激她,不过是为了推开她。因为她还年轻,因为三生石上没有他的名字。东华说,若有违,必是为祸四海不得善终的结局。凤九也知东华推开她亦是为了护着她。可若非为了苍生,她又何惧生死。泪水不觉便盛满了眼眶,终是再也容不下,悉数滚落。麻木地望着老天爷,凤九觉得他挺不公平。
“做噩梦了?”
耳边响起了冰冰凉凉的声音。
凤九依旧沉浸在哀伤之中,没有搭话。
“做梦都在喊本君的名字,梦里我怎么你了吗?”
凤九觉得他挺吵,于是侧了身子背对他。
“帝君又是谁?”
凤九索性闭了眼。眼泪顺着脸庞滑落,湿了枕在头下的衣袖。她现在只想安静地哭会儿,为什么这个平时不太爱说话的神仙现在话这么多!
东华挑眉看了看她颤得挺厉害的背影,竟有些无奈。女人在他面前哭倒也不是头一回。但是寻常女人在他面前哭都是摆出一副梨花带雨我见犹怜的形容,像这丫头那样背对着他哭的倒是从来没碰上过。东华觉着这一幕挺新鲜。
“你在本君面前哭,是想我安慰安慰你?”
凤九索性翻了个身,趴在地上将脸埋进了自己的臂弯中。
紫衣尊神支起头看着她,好奇她究竟能哭上多久。
天上的雨一直下着,将苍梧之巅浇了个透。缈落在此布了恶灵阵,虽东华凭借一己之力破了这个阵法,眼下却是被困在了此处。恶灵制的怨气形成了迷障,将此处的地貌幻了形。纵使修为术法高深如东华紫府少阳君,也只得小心应对,更何况他在方才还受了点伤。紫衣尊神叹了口气,望了望天,心了悬在他头顶的那颗灾星便是照在了这处。瞧了瞧身边的这只正在埋头哭鼻子的小狐狸,东华遂觉得老天爷还真是挺会捉弄人。
仙障隔绝了外面世界的纷杂,这一隅之地静得出奇,只闻得凤九隐忍的抽泣声。渐渐地,抽泣声停歇。不一会儿,她便翻了个身,已然又是一副睡着了的形容。东华叹了叹,不想在没有昏睡诀的情况下,这丫头都能把自己哭睡着了。难道哭是桩如此耗损体力的事情?他突然就有点好奇。凤九曲了膝盖,将自己团成了一团,脸上还有好几道未干的泪痕。呜呜哝哝地,她又唤了几声东华,并带了几句帝君。紫衣尊神脱下了外袍。袍子一盖上去,便被她卷了一卷裹在了身上。东华抬手理了理她有些凌乱的长发,手指却鬼使神差地覆上了她额间的凤羽花。
“究竟是什么事情让你这么伤心?”
紫衣尊神凝望了她一会儿,遂收回了目光闭眼打坐调息。
这一回,凤九并没有睡上多久,也就算是个回笼觉。蓦地起身,她紧了紧身上的袍子。东华就坐在身边,中衣上染着些许血迹,额角也有片不大不小的淤青。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的紫色衣袍,上头的血迹要更多些。凤九这才意识到他受了伤。受了伤失了血,定会觉得冷。于是她褪下袍子便轻轻搭在了他的肩上。她晓得东华在运气调息,便不敢去打扰,只得抱着膝盖蹲坐在一旁等着。偷偷望着他的眉眼,凤九不禁出了神。东华还是这样好看,从哪个角度看都好看,叫她挪不开目光。可她不能喜欢他,此时不行,此地也不行。回过神,却正遇上那令人捉摸不透的目光,凤九的心漏跳了一拍。
“饿不饿?”
她该怎么回答他呢?若是答饿,东华会不会继续叫她忍着。若是答不饿,他是否便心安理得地继续叫她挨饿!凤九叹了口气,放弃了挣扎,她这头还没长开的小狐狸怎是东华的对手。看来今日注定还是得挨饿了。
“你不回答,难道是在同本君耍小脾气?”
凤九沉了口气,决定不理他。不理他便不会被他捉弄。神生已经够惨的了,委实不需要他再来落井下石地踩上一脚。
“不饿?”说话间紫衣尊神翻手幻出了两个枇杷剥了起来。
饿了两日,头一回叫她见着食物,凤九自是禁不住便将目光投了过去。枇杷香扑鼻而来,汁水顺着果皮滋滋地往外冒。凤九咽了咽口水。紫衣尊神睨了她一眼,嘴角勾了些许笑意。
“到底饿不饿?”
身体的行动总是比神思要诚实得多。她点了点头,直勾勾地盯着东华手里的枇杷。脸上的笑意更甚,紫衣尊神将那颗剥好的枇杷递到她嘴边。凤九还没来得及作任何抵抗,便一口咬了下去。心想若是让爹爹见到她这副没出息的模样,定又是躲不过一顿鞭子了。
“你没手吗?”
凤九依然没有理他,埋头吃他手上拿着的那颗枇杷。东华也不再说什么,随后又剥了几个枇杷喂她。填了填肚子,凤九这才有心思关心正事。
“我们什么时候回去?”
“短时间怕是回不去了。”紫衣尊神平静地答道。
凤九有些讶异。这架已是打完,为何却又回不去了?
“什么意思?”
“就是这个意思。”
凤九瘪了瘪嘴,遂换了个问法,“那我们什么时候能回去?”
“不知道。”
东华简简单单的三个字便叫凤九几乎炸了毛。他就不能说句她能听懂的嘛!她望了一回天,觉得这少阳君定是因为前夜里的事情在捉弄她。人长这么高大,心眼竟这么小。幻回人形的凤九很是舒坦地诽腹了他一番。复又一阵惆怅,也不知要待在这处多久,叫她委实有些想念自己的床榻和膳堂的饭菜。
“那串铜铃对你很重要?”
冷不防地被问了个敏感问题,凤九愣了片刻。
“是个很重要的人送给我的。”她沉声答道,语气相当诚恳,“少阳君能否将它还给我?”
“可惜不知被本君放到何处去了。”紫衣尊神面无愧色地说,“既然弄丢了你的铃铛,赔你一串便是了。”
说话间,凤九的脖颈处便多了个长命锁挂件,上头还坠着三颗铃铛。
“本君吃些亏,弄丢你两颗,赔你三颗。”
凤九呆了一呆,遂气得头皮发麻。
“谁稀罕你的三颗铃铛!”
她抬了手便去扯那链子。奈何她使了浑身的力气都扯不动。
“别白费功夫了,那是捆仙索。”
紫衣尊神脸上挂着似笑非笑的表情,起身收了仙障。此时老天爷也已是敛了脾气,暴雨暂歇。
“此处设有雾障,切记跟紧本君,勿走远。”
凤九气得直跺脚,扯着那链子也不挪动半步。心想东华定是又在诓她,她又不是没上过兵器学,也不是没见过捆仙索,那捆仙索比起这链子可要粗上了不知多少倍!徒劳地扯了半天,那链子却是纹丝不动。凤九有些纳闷。难道是捆仙索的迷你版?松开手再抬头时,周围已是白茫茫的一片,叫她辨不清方向来。刚刚东华说了句什么话来着?凤九颓然发现那紫衣裳的神仙已是没了影。
“少阳君……”
“叫你跟上,还愣着干嘛!”
前方传来了缥缈的声音,凤九咬了咬牙,决定先将私人恩怨暂且放一放。于是她抬脚便朝着声音的方向大步走去。熟料才没走出几步,脚底便是一空,身子急急下坠,惊得凤九大叫了一声。眼前事物因掩了迷雾叫她看不真切,但一切都在飞快地往上跑。凤九猜自己是踏了空掉下了悬崖,心道坏了,这一落定是性命不保。凡间那些幸福的片段在脑内不断闪现,在失去神思之前,她默念了一声,
“陛下。”
天上依旧降着无根之水,周身的空气冷得让她不禁打了个哆嗦。凤九觉得身子有些虚飘,手脚皆使不上力气。但她还活着,这很好。
“陛下又是谁?”
神思渐渐清晰起来,凤九左右望了望,皆是紫色。再一抬头,正对上了东华那张冷冰冰的脸。
“你不认识的人。”她随口答了一句。
浓眉一挑,紫衣尊神嘴角抽了抽,“你认识的人还挺多。”
“哪像你人缘这么差!”
都已是这副惨兮兮的模样了还敢跟他怼,东华觉得自己委实小看了这丫头,倒也叫他觉得挺有意思。
“你这一摔,竟把自己给摔聪明了!”
“只有你觉得我笨罢了。”
“你若是不笨,为何不跟紧本君反而要朝着反向走?闹脾气耍性子也得挑时候,你可知现在是个什么情况?”
紫衣尊神的语气有些严厉,凤九缩了缩脖子又打了个哆嗦。
裹着她的袍子被紧了紧,揽着她的臂弯也紧了紧。
“这一层有些冷,你忍一忍。”严厉的语气似乎软了几分。
凤九下意识地点了点头。遂才反应过来东华说的话有些奇怪。
“什么意思?这一层是哪一层?我们在哪里?”
“九层迷障的底层。”
凤九一愣,“九层迷障”这四个字她在书中读到过。传说是妖族一个很厉害的独门阵法,因开启此阵损耗极大,故妖族鲜少用它。用的人不多,能出来的也不多,是以关于它的记载也仅寥寥几字。
“那妖女竟舍得如此算计你,简直是个变态啊!”凤九震惊之余还有些唏嘘,今日终于让她领教到了妖族痴女的厉害了,委实叫她自叹不如!
紫衣尊神对她急转的脑回路有些无语,“寻常人在这个时候,都会先关心一下如何出去这个问题。”
凤九点了点头,遂又有些好奇,“那我们方才是在第几层?”
“第六层。”
“你倒是算得挺清楚!”
说话间,她又朝他的怀里靠了靠,想要分得更多的温度。这处实在太冷,她已是冻得手脚冰凉,感觉都不是安在自己身上的了。
“还冷?”
凤九有些不好意思。东华已是脱了袍子给她,再脱下去……
“一身的好皮毛,竟连这点寒都受不住?”紫衣尊神的语气带着明显的调侃。
有骨气的青丘好儿女白凤九挣扎着坐了起来,脱了袍子就要还给他。
“裹着吧,等有命出了这底层迷障再还给本君也不迟。别冻死在了这处叫本君白下了这九层来捞你这头没用的小狐狸。”紫衣尊神遂起身朝前走。
凤九顿了顿。东华这又是什么意思?难道他们身在这处不是受了缈落的暗算?难道他们不是一开始就着了那妖女的道,落入了第六层?
“还不跟上?”
收回了思绪,凤九紧了紧袍子赶忙跟上了他的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