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雁轻
我在福陵山上落草多年,山中荒僻,数年难见生人,偶遇山野樵夫,也均是炼骨不出油的穷酸。
久不动刀,附近乡民只以为我是外乡的猎户,我也渐收了当年一夫当关的雄心,春田秋猎,似乎真的成了本分人。
直到那天,我遇见了一位和尚,和一只猴子。
和尚说:“贫僧来自东土大唐,前往西天拜佛求经。途径贵地,腹中饥渴,望施主能化些斋饭。”
他言辞恳切,声平调稳,我看见他捧着的紫金钵盂,手中的柴刀似有灵般举了起来,却被一股煞气生生迫了下去。
我回头,是一只毛脸雷公嘴的猴子,学人冠戴、目露凶光。
我岂能惧它?
不过这处临近道路,恐被人撞见我行凶。便假意请他们到家用斋,和尚应了,猴子学人行走,跟在后面。
路上我问和尚:“这猴子野性难驯,小心伤主。”和尚说:“这是我的徒儿,面恶心慈。”我不信,他叹息一句“有教无类”,我也不再多话。
行至茅屋,炒了一个野菜,炖了一锅野菌。我翻检出蒙汗药,却已板结难用。只待和尚睡下,才偷翻和尚的行李。刚拿了包袱,却见那猴子双目圆睁地望着我,并不出声,连我这见惯了野物的人都颇觉几分邪异。匆匆拿了包袱,借月光观看,明晃晃紫金钵盂,金灿灿锦斓袈裟。
都说长安富庶,诚不我欺,一个行脚的和尚竟也怀珠藏宝。然而这宝物价值千金,却不是我可以一取了之的物事。索性心一横,持了柴棒,欲趁那和尚熟睡之际将其打死,弃尸深谷,再无后患。
我摸黑到和尚房间,却见黑夜中亮锃锃的四只眼睛,其二滚圆,应是野兽,另二狭长,正是和尚。和尚开口,黑暗中显出一口白牙:“施主贪心过甚,还望将行囊归还,我师徒二人既往不咎。”
还?这和尚简直迂腐地可爱。
不待我开言嘲讽,那猴子却口吐人言:“俺老孙一棒打死便是,与贼寇何来许多废话!”
我正惊异这猴子奇异,却也想到未必不是和尚腹语之术,就为了将我吓退。果不其然,那和尚为圆场,以己声开口:“悟空莫要口出狂言!”又对我说:“施主可曾听闻‘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施主如今已身在苦海,回头方是岸……”
我不耐烦听这些说教,打断他:“庙里和尚说佛祖能割肉喂鹰,我要你财物饱腹,要你性命存身,你念着‘阿弥陀佛’,却肯给不肯给?”
和尚不惊不怒,缓缓答道:“若以贫僧微躯能渡施主出苦海,贫僧自然是愿意的。”我正惊诧,却又听见和尚以腹语模拟猴子的声音:“师父莫和这贼子多费口舌,劫道为寇,不知残害了多少乡里,若是还了行李,再恭恭敬敬磕三个头,叫三声‘孙爷爷’还罢了。若再纠缠,休怪你孙爷爷我棒下无情!”
我定性多年,却也被这和尚激起了怒气,他身旁猴子还随着腹语做出动作,可笑可恶。我挥棒打将过去,那猴子竟也挥棒来拦。饶是我耳聪目明,却也未觑见猴子手中棒子从何而来。无暇闪躲,拼着挨一下也要击倒和尚。却听见和尚喊着:“悟空还不住手,为师要念紧箍咒了!”
说来也怪,那猴子竟真的停了下来,我手下不停,木棒击中和尚,和尚身子一震,倒下地去。
我上前探查气息,身后却传来人声:“死了没?”
我受惊回头,却见那猴子双目眈眈,竟然真是“它”?片刻才反应过来——妖怪!
正自后悔,心道这猴妖许是被和尚收服坐下,如今和尚被打晕,这妖怪作威作福起来可怎生是好?我不敢再动,那猴妖守在和尚边上,眼中神光变换。片刻转头,目光如电,视而体僵,它开言:“你,杀了他!”
果是个饮血嚼骨的兽,欺师灭祖的妖!
我本非善类,何况妖怪有命,莫敢不从。正壮起胆子上前,却见那和尚悠悠醒转。我与猴妖俱惊,只见那和尚双目迷蒙,口中喃喃:“这是何处?”
猴妖上前,试探着唤声:“师父。”那和尚却是一惊,大呼妖怪,竟奔走至我身后。那猴妖犹似不信,欺身上前,抓着和尚手腕,口中只念:“师父莫非不认得你的大徒弟孙悟空了么?”
那和尚惊魂未定,眼闭声犹颤:“你分明是个妖怪,哪里会是贫僧的徒弟!我乃东土唐王陛下御弟,奉旨前往西天拜佛求经,何曾收过徒弟?何况与妖邪为伍!”
那猴妖不怒反笑,开言道:“既如此,我也不要你性命,只要你与我做件事,我便放你西行。”那和尚这才睁眼,追问:“但听大王吩咐。”猴妖双目眈眈,望着和尚:“你瞧见我头上这金箍儿没有,你若是能取下来,我便放你西去。若是取不下来,少不得算我一餐荤厌。”
和尚忙应了,战战兢兢上前,口中不住念“阿弥陀佛”,手扶金箍,却无论如何也取不下来。那猴妖怒火更炙,和尚恐惧愈深,终于猴妖耐不住暴起,把个和尚惊瘫地面。却听它叫嚣:“既取不下来,我便结果了你个祸根!”
语毕,手抬棒举,可怜那和尚白日间师慈徒孝,到晚来一棒消魂。我正欲逃跑,猴妖却反手一指,使了个妖法将我定在当场。
正闭目待死,却忽见眼前金光大盛,定眼看,慈悲妙目拈花笑,普渡众生观世音。菩萨道:“你个泼猴,我着你保护取经人,如何让他失了性命!”猴妖诡辩:“菩萨容禀,这和尚是个冒名的李鬼,假作的唐僧。不识得今夕何夕,此地何地,更不识得俺老孙名姓面目,实在不是我那师父唐三藏。我料他害了师父,才下了辣手,望菩萨明察。”
只见菩萨开法眼,察前事,屋内诸事一一演在眼前。我感叹仙人手段,料那猴妖难逃菩萨慧眼,不曾想菩萨观定前因,竟道:“果与你无尤,唐三藏此身已陨,你且去罢,我再寻一个取经人,还劳你保他。”
猴妖闻言,拜辞而去。我身上定身妖法尤未解,更难出言发声。勉力转目,求菩萨舍个慈悲。约一炷香时分,菩萨敛眉念咒,片刻后,一金箍从窗口飞回,金边尤带血,锋刃更生根,看模样正是那猴妖头上金箍儿。
我正思忖那猴妖如今生死,却忽然瘫倒在地,原来定身法已解了。料想是菩萨诛灭妖猴,方才救我出生天。遂跪地礼拜,情愿皈依。
菩萨看我,笑道:“原来是你。”
我不解,菩萨释惑:“也罢,此一元将灭,任你千思万虑都消磨,我便与你一一道来。”
却说:
殒命和尚名金蝉,江流命舛落金山。承蒙我佛多佑护,敢赖他仙保平安。此去西行求三藏,来时东土拜长安。前有八世皆枯骨,流沙百里抛尸骸。终于等得齐天圣,面恶更兼性情乖。恶生善灭心念起,魂消魄散转生来。白龙本是天仙果,取经功就塑金身。心念不坚堕邪路,转世妖胎名素贞。金蝉后世称法海,仍在金山做沙门。愿救许仙出业火,甘渡素贞脱尘寰。白蛇不慕白玉京,愿作鸳鸯不做仙。配与许仙作人妇,诞下麟儿是星官。师徒情义从此断,仇雠恩怨再难还。浩汤世间人似鱼,煎熬万物炼如铜。万恶根源从此起,千般因果缠悟空。金箍收来魂与魄,炼他劫岁火雷风。劫劫转历还人间,岁岁游来又神州。再投仙山生石猴,点化成灵名悟空。七十二般变化成,威风抖擞闹天宫。再复镇压五百年,候得辛苦取经人。修来白马渡唐僧,缘结悟净同悟能。历难九九八十一,西天行来取真经。一元一会又一劫,人间从此享清平。
我正听得入迷,菩萨却停声,一声断喝:“卞庄!你还不醒!”
一阵地转天旋,倏然睁眼,却身在河畔,见一石碑,书着“八百流沙界,三千弱水深。鹅毛飘不起,芦花定底沉。”碑边立着一蓝靛脸的妖怪,项间挂着九颗骷髅头。妖怪开言道:“师兄,我们渡河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