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月廿四,三九第二天,也就是新历的元月十日,百岁寿星徐陈氏一反常态,早早地起了床。
数九之后,她好像一下子进入了半冬眠状态,喜欢恋床,天黑喝罢汤就睡,不到次日晌午头不想起。即便被儿子红专送早饭时推门的吱吖声惊醒,也置之不理,扯扯被角翻个身,继续半睡半醒地躺下去。人老了,怕冷,也懒得多动。她怕麻烦别人,也图个清净,独自住在儿子一家屋后的独院。没有特别的事情,很少会有人上门,所以不用担心被打扰,生活随意而安然。
今天却是一个特殊的日子,公家派来的摄影师王悠早就约定每月的十号会上门拍照,说是上面的领导关心老年人生活,要随时了解她的身体状况。她早就将阴历阳历互换好,数着日子等到了今天。
每一次拍照,她都心情大好,脸上的眉纹也会情不自禁地绽放开来,泛着喜悦的光晕。拍好后,王悠总会啧啧夸赞道:"老人家你看,神采奕奕的,笑得多自然,好有精神!"
雪后的清晨,显得格外清朗。拉开门,院子里亮白亮白的雪芒直刺过来。地上留下了两行深深的足痕,那是红专送饭时留下的。儿子也已是子孙满堂的人了,每天仍然会早早地起来,烧了饭端过来一碗,放在煤球炉上的蒸锅里,而后再赶往徐大洼的工地干泥水匠。她本是单独开火的,只是越来越力不从心了,有时也会忘了还有吃饭这一档子事。儿子看在眼里,索性做好给她端来。
"这么深的雪,还哪能来?"老人嘟哝了一句,失落地退回屋子,坐在床头,拿起布带开始一圈一圈地往脚上缠绕。她的脚有些特殊,只有大脚趾是伸直的,其余四个都扭曲着贴向脚心,脚掌弓起,已经明显变了形,和常人比明显偏小,却又称不上传说中的三寸金莲。她自己说,那是解放脚,四寸金莲。裹好脚,缠上绑腿,加上特意换上的衣服,整个人显得更加整洁干练。
"这么深的雪,还哪能来?"老人搓着手,起身再次朝院中张望,口中喃喃自语着刚刚说过的话。
一只急于觅食的麻雀正想落在门口,看到有人,受到惊扰,马上扑棱一声掉头飞向梧桐树梢,荡起一片飞雪零散地飘落下来。
老人的心情像那片飞雪一样开始散乱。她端出炉子上的鸡蛋面旮瘩汤,尝了尝,感觉少油无盐,味道远不如往日,勉强喝了小半碗,又放回原处。
她想换换口味,走到黑色木箱边,望着簸箕里分成多份的零食点心,竟无从下手。那是两个月前干部下乡看望百岁老人时的慰问品,她当晚就以自己的方式分成了七份,有的是一袋芝麻糊加一袋饼干,有的是一瓶蜂蜜加一袋酥饼......她要送给在她心里最亲近的七户人家,只等他们来人时带走,红令家,红安家,红妮家......最少不了的是红专家的。可是二个月过去了,只送出去两份,还有五份没有送出。她犹豫良久,终于下定决心从靠后的那份里取出一袋饼干,边拆边说:"这一家家的,咋都不来人啊,别搁坏了,我得吃了......就打后往前吃吧,先来先得,后来少得,不来不得......"
"这么深的雪,还哪能来?"老人茫然地在屋子里兜了一圈。她站在门口抖落吃掉的饼干渣,想吸引麻雀下来,并趁机再次确认了一下: 雪的确很厚!老人心灰意冷,想重新上床接着睡,却又不甘心,最后选择在炉子边的椅子上坐下来。她的身子深靠椅背,身上搭着一个棉袄,四寸金莲翘到低板凳上,不久便眼睛迷离,脑子里云里雾里翻腾开来。
她盼望摄影师按时来,其实是知道只有照相之后,红专才能顺利到乡里取回她的百岁老人金。每次照相,王悠都让她捧上一张当月的人民日报,她早就推测出照相是为了证明她人还活着。她没有当面戳穿王悠的话,公家的人,讲话可不就得拿捏好,让人听了舒服? 老了老了还有钱领,这可是天上掉馅饼,大喜事!
王悠每次来,都会缠着她讲故事,讲她的四寸金莲,讲她的长寿秘诀,讲她是如何看破尘世破茧成蝶的。这让她一次次沉侵在往事的追忆之中,就像又过了一遍不堪回首的苦日子。沧桑岁月啊,都是灌满了心酸一路走过来。
在椅子上时睡时醒,约莫坐了一顿饭的功夫,阵阵狗叫声使她彻底清醒过来。"莫非来了?" 她想要起身,却听到狗叫声渐行渐远,心中刚刚升腾的一丝喜悦也随着狗叫声的远去而消逝。
她所住的三间屋子里,东间铺着一张床,西间摆着一口棺材。那口棺材还没有上漆,是红专刨了老宅院的大杨树亲自动手为她打做的,算下来已经陪了她十八年。
"七十四,八十三,人家祭灶你上天。" 那年她还不到七十岁,在大闺女红令家让算命先生瞎清卜过一卦,早已弄明白了归天的具体日期。七十四岁时的祭灶日,她足不出户,坐等上天,结果平安无事。红令说想必是当天杀了家里的打鸣大公鸡,瞎清吃得高兴,暗中帮忙施了阵物,破了第一关。西屋摆放的这口棺材是在她八十三岁时打好的。临近祭灶日,她刚好感冒不适,立马引起不小的骚动,全家人真的以为是算命灵验,她劫数已到,便早早地准备后事。不想她连药片都没吃一粒,居然日见好转,又顺利熬过一劫,并且一口气活过了百岁大关。显然,算命先生也是信口开河,只是骗吃了那只大公鸡。
想到儿子提前为自己预备了棺材,一股幸福的暖流顿时洋溢全身。她感觉她比任何一位早过世的人都幸运,她将享受百岁老人不用火化的特殊待遇,咽气之后随时可以入殓,不用直挺在床上晾上两天,等待棺材打造好。她心中隐隐悬浮着一种愧疚,这种愧疚并不是源于她的优越,而是她认为一直亏欠着那些比她早逝去的亲人,她没能一一完成那些人的嘱托。王悠不是一再追问她长寿的秘诀吗?其实她几次都想想告诉她,长寿是因为她怕死,不知该如何面对那些人。
如果大儿子红孩还在,她的好日子会提前到来。他承诺,会让她成为村里第一个住上楼房的人,他还承诺,保证让她尽快抱上大孙子......只可惜,新婚一年不到他就走了,最终落得个白发人送黑发人。那一年,红专还只是个毛头小伙子。
早年家败,幼年丧母,童身嫁人,中年守寡,老年丧子,她所经历的伤痛又何止这些呀......
她的鼻孔酸涩,有一种不知所措的焦躁。她又开始心疼起红专来。他早早地来送过饭,想必一定是赶往工地了。这么厚的雪,那么远的路,该是咋趟过去的啊?两个孙子都在外地,重孙们全靠他和儿媳照料,冰天雪地里万一冻出来点啥毛病,这一大家人该怎么过啊?她越想越着急,身体颤抖,一只手拍得大腿啪啪响。
炉子封着口,炉火舒缓地散发着热气,蒸锅里传出丝丝声响。她感觉远离炉火的那一侧有些凉,就把椅子掉个头,转过身去。这时,她的脑筋也像是被忽然转了个弯,嘴角逐渐舒展开来,眼睛里闪烁着喜悦的光芒: 既然红专能去工地,没准王悠也会来照相!人在年轻时,像牛犊子一样,总有一股无畏的冲劲。她想起十来岁时,自己也曾在齐腰厚的雪地里背着弟弟荐存到处乞讨,她的银丝发髻下,至今还隐藏着那时候的冻疮留下的疤痕。
老人终于坐不住了,她踱步走出屋外,顺着墙根从屋檐下取过锈迹斑斑的铁锨,深吸一口清冷的空气,朝左右手心各自轻唾一口,搓动锨把加了油,随即翻扬起洁白的雪粒。她要沿着红专踏过的足迹,铲出一条雪路来。
院中很快就铲出一条很深的雪沟,比田野里的垄沟还要深。她一下子想到了淮海战役时的壕沟。冰天雪地里,她曾经和村里几位妇救会员们一起,到几里外的陈官庄打扫战场,从积雪里挖出一具具冻僵的尸体,再集中掩埋。
对,等王悠来了,就把这个故事讲给她听,那些人看上去也就二十来岁,和她差不多的年龄,有的要比她还要小。
她绝对是个有故事的人,从刚记事起,甚至从娘胎里开始,注定了一生的坎坷。现在,她已经习惯一月一天的悲喜交加了。每次拍照,她都喜笑颜开。拍完照后,王悠不会急着离开,躲官差一样陪她唠嗑,有时候会讲到天黑,讲到两个人同时泪流不止。
如果不是王悠追问,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她想都不愿想。她不懂淡漠,也不是真的什么都想得开放得下了,而是一种顺其自然的回归。岁数大了,心也大了,自然该搁的都得搁下了。
王悠说她就是一本故事会。每一次过来听她如数家珍般讲完,她都会嗟叹不已:''简直能写成小说了!"她说着,眼睛里闪烁着坚定的光芒,脸上也因为兴奋涨得通红。
天空依然阴晦,但自从起床以后就没再飘过雪花,积雪压在梧桐树的枝丫上,更显婉约清丽,玉树临风,偶尔会如棉絮般落下来。鸟儿们飞得无影无踪。
当她从院内铲出一条蜿蜒的小路与村内其他人家铲出的小路联通时,已经汗津津的,周身的血脉像是突然打通,舒坦极了。
她最终没能等来王悠。
其实王悠一大早就打来了电话,想告诉她当天的拍照暂时取消,电话是打给她儿子的,只是红专人在工地,没能及时转告她。
当人们还在睡梦中的时候,王悠正奋战在风雪交加之中。昨天下午接到市里通知,以乡镇为单位,连夜组织劳动力扫雪,争取做到次日天亮各辖区内主干道畅通,务必做到村校相通。于是,她和其他乡村干部一样,几乎一夜未眠。他们做到了,雪后通向每一所学校的道路,都干净通畅,惊呆了每一位出行的人,这可是前所未有的奇迹!
王悠在清寒中透着喜悦,庆幸自己参与了这样有意义的活动。由于天冷老人不便打扰,加上自己太累,就取消了当日的拍照计划。她完全没有料到,自己无意中破灭了老人一整天的念想。
王悠是一名刚毕业的大学生,考研失败,索性下乡当了一名村官,因为喜欢摄影,被指派每月进村为高龄老人拍照。她已经习惯了拍好照听老人讲她的过往,她所经历的时代。根据老人的讲述,她已经整理了数万字的文稿。每一次拍照回来,都有新的故事素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