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桂姐今年五十二岁了,每周一到周五她在写字楼里做保洁员,周末就在劳务市场接些零碎的活儿,比如上个礼拜六去一对小夫妻家给他们做了顿晚饭,这个礼拜天到一个老人家做了两个小时钟点工。劳务市场开在嘈杂的农贸集市旁边,一个不大的铺面,长凳子上坐满了等着当保姆的年轻姑娘,就算有点年纪的,也不过四十开外的样子,阿桂姐是她们当中年纪最大的一个。按理说,雇帮佣总是找身轻力壮的,可说来也奇怪,客人们却偏偏总找上阿桂姐,他们说阿桂姐面善,这样的人领回去,用着放心。
阿桂姐很早就死了丈夫,她和同村的几个小寡妇一起到城里来打工赚钱,一做就是二十多年。其他几个,有的挣了点嫁妆,回老家又结婚了,有的不争气,委身给了跑生意的那些小老板们,后来得了病,过得不大好,也就没再和她联络,阿桂姐一直勤勤恳恳做着正经工作,也没想过再要嫁人,她和死去的丈夫有一个儿子,在老家一个机修厂做小工,半年前和同村一姑娘好上了,没过多些日子,居然有了喜,姑娘家的七大姑八大姨都找上门来,催促着限期两个月内完婚,要十万块彩礼钱。十万块…阿桂姐翻开存折看了看——八万九,还差一万一,可只有两个月时间,叫她上哪儿去挣这一万一千块钱呢。阿桂姐心里踌躇着,手心都渗出了汗,可想到自己快要当奶奶了,又不免有些兴奋起来,两种情绪翻来覆去,弄得她一晚上没睡好觉。
那个星期六早晨,阿桂姐穿上买了许久却一直压在皮箱底下的天蓝色碎花衬衣,淡红色的小碎花把她的圆脸衬得更加白皙干净,她对着镜子笑了笑,嘴角向两边一扬,扁鼻子看上去更加扁了。阿桂姐拢了拢贴着头皮的短发,挺了挺胸脯,想起自己马上要抱孙子了,顿时精神百倍,希望今天能多接几趟活儿,多赚一点是一点。
话说有钱人家都起得晚,阿桂姐坐了一上午的冷板凳,碎花衬衫都拱皱了。快到中午的时候,总算见着一个大个子中年妇女走了进来。她眼睛细细长长,目光很有神采,转了一圈,在阿桂姐面前停了下来。
“大姐,多少年纪啊?”
“五十…刚过五十一。”
“哦…有点年纪的…怎么称呼你呢?”
“我叫陈阿桂。”
“阿桂姐…做这一行几年了?”
“那可有年头了,大姐,我白天都在正规保洁公司上班的,啥都会弄,家里的活儿做得熟着嘞。”
大个子妇女朝她端详了一阵儿,“这样吧,我写个地址给你,今天晚上五点半,按这个地址过来找我,我姓许,如果不是我开的门,你就说找许姨,晚上来帮忙的,就行。”大个子妇女在角落的旧书桌上抽出一张报纸,撕下一角空白,从自己挎包里掏出一支铅笔,弯腰伏在桌子上唰唰写好,递给阿桂姐。
“大姐…你还没告诉我,晚上要我做些啥嘞…”阿桂姐两只手恭恭敬敬接过纸片。
“哦,其实也没啥,我主顾家小女儿办生日宴席,家里人手有些不够,你过来帮帮忙。”大个子妇女把挎包往肩上背,包带有些短了,挂不住,又滑了下来。
“主顾…?那您是…?”
“我是他们家的阿姨领班,他们都叫我许姨。”
“好嘞好嘞,许姨…许大姐,我保管会按时到的,您放心,我做家务事麻利着呢。”
“嗯,要的就是你这句话,那我们到时候见吧。”
“好的好的,您慢走啊…慢走…”阿桂姐跟着许姨到门口,许姨却径直走了出去,头也没回一下。唉,自己也不过是有钱人家里的一个阿姨头头而已嘛…阿桂姐心里咕哝着,可要说很难过,倒也谈不上,二十多年来,不论是在高管精英们横行的写字楼里,日复一日佝偻着身子擦洗扶梯和外墙,还是在自以为是的小白领或者那些挑剔的知识分子老年人家里被使唤来使唤去地洗衣做饭,阿桂姐早已习惯了这种低人一等的生活,好像在她天生的命运里,被人呼来喝去,被人报以些许冷眼和轻蔑,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甚至,是一件值得庆幸的事情——能有人对她呼来喝去,能有人冷眼和轻蔑她,至少说明,她还能揽得着活儿干,能揽得着活儿干,就有钱赚。阿桂姐端起手里的报纸片看了一通——一个路名加一个门牌号,她以前从没见过这么短的住址——大户人家的大花园房子吧,她心里突然美滋滋的,还好我没问几个小时多少价钱…不然显得我多没见过世面啊…阿桂姐刚才因急于接下活儿而忘记了最主要的事情,此刻竟窃喜起来。
才五点一刻不到,阿桂姐在别墅区里绕了一大圈,终于找到了那栋房子的正门。她跟在许姨后面,从门口走到厨房,那一段路,不知拐了多少个弯,好像上了楼梯,又下楼梯,穿过大客厅,又穿过小花园,最后许姨在厨房对面的一个门前停下了脚步,“你今天就呆在这里。”许姨把房门打开了,阿桂姐随即跟了进去。
房间里铺着厚厚的墨绿色地毯,地毯上放着一个米白色沙发,几把乌木椅子,沙发上躺着两只白色哈巴狗,椅子上还有一只。它们一见到许姨,都从沙发和椅子上跳下来,汪汪地叫。“好了好了,我的小宝贝们,今天你们小主人要开Party,有好多好多非常重要的客人要来家里哦,所以你们要乖乖的,在这个屋子里面,不要出去乱跑,都听到了吗…?好啦好啦,不要不开心啦…今天晚上,这个阿姨会陪着你们的,你们就一起玩哦,要听话,等客人们走掉了才可以出来哦…”许姨拍着阿桂姐的肩膀,吊着嗓子和三只哈巴狗关照了一通,好像在哄三个小孩子。“今天是我家小小姐过生日,她父母请了一些重要的客人,那些人里有几个不喜欢宠物的,所以主人家特别关照了,宴会的时候,这几只狗不能放出来。我怕它们被关在屋子里会大声叫唤,所以你今天的工作,就是帮忙看着它们,不要让它们出这个房间,也不要让它们发出声音,一直到那几个客人都离开为止。能做好吗?”
“能的能的,放心吧许…许大姐,我可喜欢小狗了,当年咱们老家就养了…”
“能就好,记住,这三只哈巴狗是小小姐的心头肉,你可千万要当心伺候。”许姨说完便关上了房门,唤着另外两个住家阿姨,匆匆地忙她们的去了。
许姨一走,那三只哈巴狗也渐渐不叫唤,趴在软和的地毯上,打起瞌睡来。窗外天色已经暗了,天花板上华丽的水晶吊灯散发出柔和的光,房间里很安静。阿桂姐怎么也没想到今天接的是这么一个奇怪的差事,不过不管怎么样,有个这样绵软的沙发可以坐坐,倒是要比厨房里忙碌的阿姨们舒服得多。她朝小狗们望了一眼,最小的那一只,头顶的长毛上系着一个粉红色的蝴蝶结,它的肚皮贴在地毯上,鼻子里发出呼哧呼哧的声响,好像马上就要睡着了。阿桂姐心里感到一阵酸酸的柔软,她有些想念自己的儿子。打从他上学时候起,同学们问他,你妈妈在大城市是干什么工作的?他就说,我妈是大公司里坐写字台写文件的,每天都穿着西装裙和高跟皮鞋走来走去。这么多年过去了,儿子仍然不愿意周围的朋友知道她母亲只是大城市里的一个保洁工,所以每次回老家她总是小心翼翼,生怕当着别人的面,不小心说漏了什么,丢了儿子的脸。阿桂姐把那只小白狗从地毯上抱起来,放在自己腿上,小白狗睡眼惺忪地瞅了她一眼,又睡过去了,柔软的小身体抵在阿桂姐的膝盖上,暖和极了,她昏昏沉沉地闭上眼睛,脑海里翻腾起很多以前的事情。她十八岁那年,因为夫家聘礼给得爽快,她爹妈连问都没问她一声,就答应下来,急急把她嫁了出去。于是从结婚第二天开始,她除了伺候丈夫,还要伺候公公婆婆,挑水砍柴,生火做饭,洗衣擦地,从早忙到晚,到了晚上,累得瘫倒在炕上,丈夫还不消停,这样的日子,一过就是三年半,后来丈夫胃里生了东西,医生说没法子治了,公婆还指着鼻子骂她,说儿子一定是吃了她做的不干不净的饭菜,才搞坏了胃。这三年半里,她没有一次上桌吃过饭,公婆也没有正眼瞧过她一下,只当是买回来一个能生孩子的丫头,一个供自家儿子享乐的物件儿。丈夫嗜酒如命,多喝了几口,就拽她头发,把她的两腿像掰枯树枝一般往两边使劲地扯,她痛得叫出声儿来,丈夫破口大骂,一脚把她从炕上踹下去,她的头撞在墙上,血印子星星点点,像冬天的腊梅花。阿桂姐感到眼眶一阵湿热,她抬起手揉了揉,眨巴了两下,清醒过来。房间里还是那么安静,三只小白狗细微均匀的呼吸声此起彼伏,阿桂姐仰身靠在沙发背上,墙上的挂钟无声地指向十一点,门外隐约传来由远及近的喧闹声,地毯上一只小狗听见了,蹬着四只小脚跑到门缝边上来回转悠,喉咙里发出呜呜声。接着门外传来脚步声,房门被打开了,“那几个客人都走了,行了小乖乖们,你们可以解放了,快去吧,小主人都想死你们了。”许姨把门推直,三只小狗摇着尾巴,蹭蹭蹭跑了出去。“它们可听话着呢,一点不吵闹…”阿桂姐从沙发上站起身来。
“嗯,不错不错,今天你活儿干得不错。”许姨递上一个信封,“你数数,这里一千块。”
“哦不用…不用数了,这肯定不会错的…”阿桂姐接过信封,依然是恭恭敬敬,放进自己随身带的挎包里。
“我还要收拾桌子,没工夫带你出去了,你自己认得大门在哪儿吗?”
“认得的认得的,我自己走出去就行,谢谢您啊许大姐,给我这么好一差事…”阿桂姐感谢的话还没说完,许姨便摆摆手大步走开了。夜幕下,阿桂姐眼前一片黑,却是没了方向,她顺着记忆朝大门方向走去,却不知怎的竟走到了摆晚宴的那个大客厅门口。阿桂姐好奇地向里面张望,客厅里参加宴席的宾客大多都已经散了,一个白裙子的长头发姑娘在逗弄扎着粉红蝴蝶结的小白狗,她应该就是小小姐吧。还有四五个身着西服的先生,手里拿着酒杯,站在落地窗边,谈论着什么,神色愉悦悠闲,似乎并不着急着离开,可能是这家人比较要好的朋友吧。有一个穿着白西服的高个子先生举着一个空酒杯走到门边,似乎是在找哪一个酒瓶,不知是出于什么样的勇气,也或许只是因为太轻松赚到了一千块所以想抒发一下心头的快乐,阿桂姐居然迎上前去,“先生…麻烦您…请问出去的大门,要怎么走呀…?”
“额…请问您是…?”
“我…哦…我是…”阿桂姐这才突然觉出了尴尬,但是想掉头一走了之显然是不合适了,“我是许姨今晚安排来…帮忙照顾小小姐的哈巴狗的阿姨…”
“哦我知道了,”他对阿桂姐笑了起来,黝黑的长圆脸上,两个酒窝一深一浅,“那三个小家伙吵得很吧,没咬到您吧?”
“哦没有没有,它们都可乖了,一直在地毯上睡觉,一点不吵闹,可听话了…”
“这么晚了,今晚多亏您了费心了。我替表妹谢谢您,请问…您怎么称呼啊?”
“哦…我叫阿桂……”阿桂姐有些支吾,她一边心里急着想走,但一边又觉得和这位先生攀谈几句是多么让人高兴的事。
“哦,那我叫您阿桂姨吧,对了,您还没吃晚饭吧,我现在就让厨房给您端些主食和甜品过来。——云姨,到厨房去盛一盘热通心粉,再拿两块樱桃蛋糕过来。”他朝正在端送咖啡的一位阿姨说道。
“哦不不不…我…我正准备回家去,不吃了,谢谢您,您真是太和善了,我…我就是过来问一下…大门朝哪边走的…再晚要赶不上末班车了…”
“没关系的阿桂姨,您在这里慢慢吃,吃完了我叫出租车送您回去。”
云姨端上了热乎的通心粉和香喷喷的蛋糕,整整齐齐摆放在桌上,朝白西服先生恭敬地望了一眼,退下了。阿桂姐见实在是不好推辞,只好扭扭捏捏在桌前坐了下来,举起了筷子,“先生…是小小姐的表哥啊?”
“对,您叫我Bobi吧。”
“波…比?”
“对,波比。”波比朝阿桂姐又一笑,那酒窝显得多么惹人喜爱,“阿桂姨,您是一个人在这边工作,还是和全家一起啊?”
“我一个人…我爱人去世得早,儿子在老家,快结婚了。”
“哦,那太好了,您过两年就该做奶奶了…”
“是啊是啊…其实…快啦,还有大半年…”阿桂姐小声说着,心里乐开了怀,好像在波比面前,很快就不感到拘束了,她夹起一筷子通心粉送进嘴里。刚才在窗前闲聊的几位先生,其中有一位中等个子的,不知从哪里抱来一把吉他,一边弹奏,一边唱起外文歌来,另外几位也已喝得微醺,和着他,幽幽地哼唱着,波比也和他们一起唱,他坐在阿桂姐身边的椅子上,手里挥着那只空酒杯。几位先生越唱越欢快,阿桂姐一边听着他们的歌声,一边感到那面条是如此软滑可口,那肉酱又甜又香,她拿起蛋糕盘子里一只银色的小钢叉,挖了一小口蛋糕尝尝,巧克力奶油润得她舌头几乎要掉下来,她慢慢地咀嚼着,一股新鲜樱桃的甜味,阿桂姐又尝了一口,享受地抬起头,发现这群年轻人在她四周坐成一圈,而她,一个吃着面条蛋糕的老阿姨,被他们围在中间,好像他们不是主人家的亲戚朋友,倒是她的亲戚朋友,好像这宴会不是为小小姐办的,而是为她办的。阿桂姐觉得自己像是在梦里,她握着小钢叉子的右手微微颤抖着。
波比挽着阿桂姐的手臂,两人慢慢晃着步子,朝大门口走去。
“波比啊…你有女朋友了没?”
“有过一个,后来分开了…”
“你是不是…嫌她长得不够好看…?”
“嘻嘻…其实…也不是啦…”
“你们小年轻孩子啊,都一样…听阿桂姨的,女孩子对你好,可比样子好看重要得多嘞~”阿桂姐有些不好意思起来,这些话,是她老早就想跟儿子说说的心里话。
“嗯,您说得是,我还在念书那会儿,我妈妈也是这样和我说的。”
“你妈妈她…也和你住一块儿吗?”
“哦不…她在国外,我…很久没见她了…”波比低下头,抿了一下嘴唇,伸手招呼了一辆出租车,“师傅,麻烦您送这位太太回去。”他从钱包里取出两百块钱,“辛苦你了,不用找了。”
“波比…不用…我带钱了…我这里有…”
波比只是笑着朝阿桂姐挥挥手,“阿桂姨,下次有空过来找我们玩啊…”
阿桂姐回到住处,从信封里取出那一千块钱压在枕头底下,没有洗漱就躺倒在床上,她砸吧着嘴,嘴里还留着一股巧克力和樱桃的甜香,她回想着今天晚上经历的一切,眼睛眯成了一条缝儿,她一直在笑,一直在笑,直到东方的天际露出浅白的微光,她还没有睡着。
接下来的日子,生活还是和往常一样。但不知为什么,见到阿桂姐人都说她最近神采奕奕,像是逢上了什么喜事。“我快当奶奶了…”她总是这么回答人家。每个周末,阿桂姐照样坐在劳务市场里接活儿干,今天一百,明天两百,她把钱都存进了银行。一个月很快就过去了,她又翻开存折看了看,九万一。要是钱凑不齐,儿子该让姑娘家瞧不起了,阿桂姐的手里又渗出了汗,就算想到“我快要当奶奶了”这件大喜事,焦急的心绪还是没能缓过来。
那是一个寻常的星期六中午,阿桂姐坐在劳务市场的板凳上,远远望见一个熟悉的身影朝铺面门口走过来。是许姨。阿桂姐不自觉地站了起来。
“阿桂姐,这次我们主人家…有个特别的差事,我跟她们推荐了你……”
阿桂姐跟在许姨后面,再一次走进了那扇大门。一个和她差不多年纪的太太,穿着丝绸睡袍,坐在客厅里,似乎在专程等她们回来,“这是我家太太”,许姨说道。
“太太…好…”阿桂姐拘谨得有些不知所措。
“阿桂姐是吧?”太太端坐在长沙发上,从头到脚把阿桂姐打量了一番,见她长得颇为和善,人也白净,便朝许姨点了点头。
“阿桂姐,这次的差事,太太会亲自吩咐你,你只要认认真真照做就行了。”许姨说完,便退了下去。太太请阿桂姐在她对面坐下,给她沏了一杯绿茶,这才道出了事情的原委。原来太太家有个亲戚的儿子,前两天出车祸去世了。由于他们家境显赫,被几个小报记者得知了消息后,一定要来参加追悼会的悼念仪式。他们不想得罪媒体,但是因为生意上的一些分歧,母亲和儿子之间一直以来都有很深的过节,所以母亲执意不肯前来吊唁,“你也知道,像我们这种人家…父母和孩子之间,反而不如你们寻常人家亲近……”太太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茶,“所以为了顾及到名誉,我们考虑再三,想请你帮忙…帮忙扮演一下他母亲的角色,就悼念仪式上一小会儿时间…我们会给你准备衣服鞋子以及需要的一切,到时候见到他出来…你只要放声大哭就行了,一直哭,不要停,装作伤心欲绝的样子,这样小报记者也不好来采访你…要是能这么糊弄过去…就是帮了我们家大忙了…”
阿桂姐觉得这种事情不大吉利,但是想到上次在沙发上抱着狗干坐了几个小时就能拿一千块钱,她还是毫不含糊地答应了下来。追悼会那天她很早就起身了,穿戴上太太给她准备的那一套行头,一路上心里竟想些伤心事,好让自己到了那会儿能放声大哭一场。
她站在太太身边,用手帕不停地抹着眼睛,殡仪馆的人带着手套,把那“儿子”推出来了,太太朝她使了个眼色,阿桂姐冲了上去,她伏在透明玻璃罩上,看见底下的鲜花丛中,波比安静地躺在里面,他穿着白色的西服,闭着眼睛,就像是睡着了,没有笑,黝黑的长圆脸蛋上,一个酒窝也看不见。
阿桂姐想伸手抓住玻璃罩,但是太滑了,怎么也抓不牢,她突然伸开双臂,把玻璃罩横着拢在自己臂弯里,几乎整个人都要扑上去了,她的眼泪不停地喷涌,一刻也止不住,脸颊痛苦地涨成深紫红,口里不住地喃喃,“波比…波比啊…我的小波比…妈妈来看你来了…”阿桂姐低窄的额头上,青色的血管根根爆凸,眼睛因为流泪变得视线模糊,一股灼热的鼻血滴落下来把玻璃罩染花了,她发现自己看不清波比的脸了,一着急哭得更加汹涌,手帕被眼泪鼻涕浸得湿透。太太流着泪把她搀扶了下去,替她擦干净嘴角边的口水和血渍……
时间好像过了很久很久,阿桂姐的记忆陷在一片空白里。太太把一个大信封塞在阿桂姐手中,又说了许多感谢的话,大概意思就是以后我们家里但凡需要帮忙,一定让许姨来找你。可是阿桂姐一句都没有听进去,“波比啊…小波比…妈妈来看你来了…”她心里只有这一个声音在回响…又好像过了很久很久,阿桂姐终于慢慢地缓过神来,她默默地打开信封,抽出一叠钞票,点了点,一万块。
儿子结婚的彩礼钱凑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