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儿种种

——幸田露伴（1867-1947）

梅

（蔷薇科、李亚科，李属木本植物）

梅在田野，或在山上；在小河之畔，或在荒矶角落，不以一己清香花美为楷模，亦使周边显得温文尔雅。坍塌土垣，歪斜衡门，或巴掌大凹陷薄田，徒有外形之神社，如此常令人凄然神伤之处，若近处有腊梅一株二株寂寞开放，遂成佳境。若为德高望重，光明磊落者，不论其居何处，不因其居之俗而迁，而易其居之俗。读《出师表》不落泪者，尚可为友，不爱此花者，不堪为奴

红梅

（红梅是一种落叶小乔木，枝干呈褐紫色，花朵通常在早春先于叶片开放，花色多样，包括深红、浅红）

红梅无香磬，如艳女不谙和歌，有香则喜。建仁寺绿篱，未失青光，小草坪中，红梅出墙。黝黑古寺书院，众多廊柱雕梁，香气弥漫，颇具情趣。有人自作聪明说只爱白梅，不喜红梅者，其心地极其卑鄙。花不分彼此，岂能论甲乙？

牡丹

（亦称白茸、木芍药、百雨金等，毛茛科，落叶小灌木）

牡丹借人力，遂成恒古传世之花。若弃之不顾，好花也渐成悲伤之花。若精心培育，永不懈怠，自然美艳倍增。在温和阳光下，姿态优雅，灿烂开放，乃忧愁世界所无有。单瓣花招人喜欢，八重花瓣也招人喜欢，层层叠叠者更招人喜欢。每见此美丽杰作，痛感人之精力非廉价之物。

岩桂

（亦称木犀，桂花，木犀科，常绿灌木或小乔木）

  亦称木犀，花虽不甚悦目，逢时令则开。枝叶低垂密布，清香潜入读书人窗棂。傲然挺立于庭之一隅，迎风吟啸，颇具风雅。甘芳馥郁，久闻不厌，花呈金黄色，凋落在地之后，见之亦不无情趣。只是沟堑余香更甚，如遁世情操高雅之士，为众多和歌咏叹，反而有点可惜。

石榴

（亦称安石榴、若榴等，石榴科，落叶灌木或小乔木）

  人心情稍感倦怠时，仰天而视。随处可见之绿叶中，石榴花惊人吐艳，大胆红火。情趣并不惹眼，美丽亦不夺人眼球，却有射入眼帘之强烈光芒。

海棠

（亦称垂丝海棠，蔷薇科，落叶乔木）

  牡丹盛开，不憎蜂蝶嬉戏；海棠烂漫，妒色禽近之。花之娇美，再无甚者，让人爱怜有加。为雨所困，为露所润，总不失香艳之趣。红木瓜只配作其侍女。嗟乎美姬，幸未为其所惑，坠入迷人花阵。

栀子

（亦称黄栀子，山栀，茜草科，常绿灌木）

  栀子，花中乖戾者。虽闭居树篱之中，却无恨色。于阳光疏远之处，静心开放。多情善感者，虽隐身遁世，也足见其情深。花香浓郁，温文尔雅，如万里晴空。云聚清晨，风停黄昏，尤不甘为尘世之物，颇有情趣。

瑞香

（亦称沈丁花，瑞香科，常绿灌木）

  沈丁花，如市人学俳句。个头不高，咋一看既不荣耀，也不卑贱。近观之，无媚态，远闻之，趣味无穷。

萱草

（亦称忘忧草，黄花菜，金针菜，百合科，多年生宿根草本）

  萱草，百草之中，独辟蹊径，悠闲开放，不愤世，不媚人；亦不遁世，不背人，饶有情趣。花无百合之美，却以四海为家。万般温顺，具君子之体态，小巧玲珑，虽非精选观赏之物，却惹人喜欢。心中倘有二三不如意事，怨之忧之，乃人之常情，面对此意味深长之花，愿君忘忧解愁。

绣球花

（亦称粉团，八仙花，虎耳草科，落叶灌木）

  八仙花似球，却不多芯。初为淡色，须臾洁白如雪而终。如气质偏颇者，积年进道，心趋纯正。远望好之，近观亦好之。不仅花好，亦可为师。

水仙

（亦称凌波仙子、金盏银台、落神香妃、玉玲珑、金银台、姚女花等，石蒜科，多年生草本）

  才色双全，女子不让须眉，乃世之常理。终身不知何为污浊，隐居于山下村庄，除月园之日，我难得与其见面。心灵过于纯净者，恰如水仙之情趣。黄昏从山下村落暗处经过，安居锯山陡坡一带，名为“金台”之水仙，花开婷婷玉立，心高气傲。

菊

（亦称菊花，野菊，雏菊，菊科，多年生草本）

菊，白色喜之，黄色喜之，红色喜之，紫色喜之，蜀红亦喜之。大朵喜之，小朵喜之，如鹤喜之，如西施喜之，如剪绒亦喜之。凭借人力，花朵渐大，花瓣奇异，色彩妖艳，自然颇有趣味，可见其花健美，花色纯正。陶渊明喜白菊，顺德皇帝爱白菊酿造之屠苏。菊白而花不大者，花朵众多，其性情亦不懦弱，若为风雨所困，一度倒伏在地，须臾又立起开花。善种菊且引以为自豪者，今已绝迹，此技为古人特别所好。黎明残月下，墨染晚风吹，洁白菊花丛，纯洁多品味。黄色为其本色，尤为上品，俞见典雅。紫菊红菊，亦各有情趣，无一可厌者。即使自己不喜欢，只要非人为涂色，不应一概谓之可恶。偶有机会接触，发现其未知情趣，方知其为奇妙之物，后悔从前将其弃之不顾。花自羞涩，君岂不感羞愧乎？

近来有人画一手持菊花之童子，却无慈童情趣。于是想起《菊花娘子》，即四川成都之汉文翁石室壁画。然而画中却既不见女子，又不见猴子，未免心存疑惑。之后听说，此乃出自画匠想象中之菊花精灵。因此君爱菊过甚，不能不对其爱菊之情加以酬报，以童子姿态现身于该君面前，后持笔画其面影，一气呵成，彰显其微笑之态也。

          荷花

（亦称“莲花”，“芙蕖”，“芙蓉”，睡莲科，多年生水生草本）

  荷花乃花中之王，自然地位高，品德优秀。芬陀利喜之，波头摩亦喜之，虽香溢清远，却无岩桂，瑞香，蔷薇等花之逼人风韵；虽色彩艳丽，却无海棠，牡丹，芍药等花之献媚之态。人可观之，不可狎之，风情尊贵，无可类比。拂晓星光微露之际，于雾霁氤氲之中，闻开花之声，却不见其芳姿，内心向往早早成人（仁）。待到风云突变，高树喧嚣，天空黑沉，雷雨遽然降临之时，花瓣早已闭合。此聪颖之术，胜于大智之人，恰似明哲保身，临危不惧，从容不迫。花散落时招人喜欢，含苞欲放时亦招人喜欢，散落后有一两片花瓣委身于涟波，任其动也好，不动也好，浮在水面，煞是有趣。不独花好，其叶或浮，或卷，或张，或裂，或朽，皆招人喜欢。变茄子绿时，变赭黑时，哪一种颜色都招人喜欢，纵然成蜂窝状，见之也不无情趣。此花清凉盛开之时，与花长久对视，我有赏花之心，花亦有观我之心，反省自身携带诸多污浊，别无长处，不由得深感遗憾。堪称珍爱此花者，世间能有几人？

注1：《观无量寿经》说: “若念佛者，当知此人，即是人中芬陀利花。”亦指大白莲花。

注2：据《大方广佛华严经疏》卷十七云：“波头摩者，此云亦莲花，身心如莲花，净无尘垢。”

            厚朴

（亦称厚皮、重皮、赤朴等，木兰科，落叶乔木）

  厚朴生于深山，长在高枝，对世俗污秽，一无所知，望青云仰天长啸，心高无比。天上狂风劲吹，压不住其香气；虽削白壁，犹不及其色泽，洁白之中，尚存余温，颇具情趣。花瓣虽只有单层，花朵硕大，较之八重瓣花更为显眼。花芯异于世间常见之花，即便是仙女之冠，也应是此花模样，弥足珍贵。此花插入瓶中，为一般人所不堪。只有汉武帝，我邦太閤等人，才将此花当作瓶中之物也。

玫瑰

（亦称刺玫花、徘徊花、刺客、穿心玫瑰等，蔷薇科，落叶灌木）

  内陆外，海滨延伸，浪打沙地之中，红玫瑰花优雅绽放，让人深深爱恋。马上遥望，山峦连绵阻隔，闻海浪轰鸣涌来，唱旅途之情趣。正当思索之时，闻幽香自马缰中钻过，忽见眼下，此花与蔓草掺杂，已开了两三朵，趣味难以言表。

棣棠

（亦称山吹，款冬，蔷薇科，落叶灌木）

棣棠非唐土之花。开在篱笆边，与兔子花风韵各异，却同样温文尔雅。八重瓣黄花尤其美丽。若珮饰物，女子以黑发为好，若将此花作簪子，更加美丽。女人发髻，最适宜戴此花。蔷薇香气更盛，花却不胜其美。

罂粟花

（亦称御米、象谷、米囊，罂粟科，二年生草木）

  才见罂粟花开，须臾松脆凋零，教心理强壮者伤感恋物。如年幼漂亮小儿，看见体态姣好之女子，其实已身怀三甲，大腹翩翩。如今暂无男子陪伴，在他人看来，艳福不浅，若倾心爱慕，终成悔恨。

山茶花

（亦称茶花，山茶科，乔木或灌木）

山茶本为冬令之花。东坡诗云：“烂红如火雪中开”，别具情趣。我邦有较早开花者，多数在春天来临才竞相开放。花之品种甚多，仅享保时期所列出者，就有六十八种。因爱好者越多，列出花之品种就越多，如同牡丹花之类。月丹、照殿红等，为唐土有名之巨花品种。佗助、白玉，为我邦有名之白花品种。丛生之茶花，枝叶茂盛，其中有猩红色花朵，人皆贱之，我独以为其别有风韵。佗助神情寂寞，姿态小巧，人见之不以为荣，我独珍爱之。“巨势山坡上，排排茶花开”。歌中所唱之景，不正是今人所赞美之花乎？

山茶之叶亦佳，总是绿光闪耀，谁都爱之有加。与松、衫之常青不同，另有一番情趣。在制造奉书纸过程中，规定用这种叶子。

侧金盏花

（亦称福寿草、金盏花、金盅花、冰凌花，毛茛科，多年生草本）

  福寿草，栽在小花盆里，用来装饰一月之壁。野山中生长者，只在画中见过，未曾亲眼目睹。不过并非无温文尔雅者，此花只能放在后备席子之上，表示对某人之爱。在只知踏土耕作者心中，应无甚趣味可言吧？款冬花尚有初绽之媚，而此花绝无被俳句纷扰之事。

          杏花

（亦称杏子，蔷薇科，落叶乔木）

杏花与唐所称之桃花，有八重花瓣，有单重花瓣，皆好之。尤其是八重瓣淡红色杏花，晴日开在疾风竞起飞沙走石之中，雨天谢在夕阳光线之中，情韵深幽。无名小河之畔，农家屋后，一株两株，单瓣花开，树阴下有刚洗之锅釜，扣之待日久晾干。如长闲春天，在此花周围，心情应大好。

山樱桃

（亦称朱桃、麦樱等，蔷薇科，落叶乔木）

山樱桃，花丝细小，簇拥开放，未见入百花之数。然而在庭园方格篱笆外，与我尚未照面便隐藏起来，好像刚从乡下出来，还不习惯都市生活之小女子，怯生生躲在人背后，卓越丰姿犹惹人注目。枝条柔软，叶片坚挺，与花之情趣相宜，亦不讨人嫌。此花虽无品味，我亦怀念，不过无人言其无情趣。

桃花

（蔷薇科，落叶小乔木）

  桃花，田园乡巴佬，无读书经历，对和歌创作一无所知，年老而失去世间欲望，

如喝一两碗村酒，醉中说出无罪之语，也只是哄笑一场。虽多野气，却少世俗。无刻意修饰，眼不见为净，反而喜欢。隔着小河，霞光蒸腾，见其在村庄尽头，灼灼而放，临谷春风应缓缓止步；见其将崖下小屋笼罩，纷繁怒放，到处都充满热闹情趣。有男人诽谤此花变得庸俗，与其说别人比自己识字少，不如说指责亲生父母愚钝，可笑之极。

木瓜

（本属植物有木瓜（木瓜海棠）、贴梗海棠（皱皮木瓜）等，蔷薇科，落叶灌木或小乔木）

  木瓜，红白皆好之，虽有刺，树干样子使人喜欢。用此筑篱，近乎奢侈，然处子之家，略有奢华，亦无不可。近水之处为乡，此树枝条易附苔藓，平添些许情趣，令人喜爱。狭窄庭院，高窗底下，壁板周围，或是屋檐之前，均为矮树。宽阔庭院，水池对面，篱笆一隅，或是小祠绿荫处，均为稍高树木。春天尚未盛开之红白花，实在令人心情舒畅。

          榅桲

（亦称金苹果，蔷薇科，落叶灌木或小乔木）

东京榅桲树少，北方地区甚多。我曾居谷中家，庭院中有此树一株。初不识其名，见其枝叶向左，并无趣处，枝干瘤子很多，见之心中有愧，与难对付者相处，心情对立，便以不受其恩惠者自居。忽有一日，遇过天晴，偶见两三朵花开，若此花得知我平日心存蔑视，当暗自羞愧。花色淡红，无与伦比，情绪高昂，美不胜收，毫无卑贱之感，悠然自得，大者寸余，开单瓣五片花，极其温文尔雅。亦有开白花者，不见而不知也，而且更加洁净。昔孔子之弟子子羽者，其勇猛胜于子路。持白壁渡河时，遇河神为得其壁而兴风作浪，令蛟龙夹其舟而威胁之，子羽曰：“吾以义可求，以威而不可劫”。乃左手持壁，右手持剑，击蛟龙击而皆杀之。其面貌狰狞可怖，如凶暴蛮夷。孔子曰：“以貌取人，失之于子羽。”以榅桲

比子羽，虽限于乌浒之范围，但子羽其人恰如此树。其后每见此花，便暗自思忖：此花为我增添智慧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