琵琶劫

段云飞只是一个游侠,以天为被,以地为床,四海为家。人们曾问他,从何处来,到何处去。他只道:

从来处来,到去处去,一剑一酒走天下。翻山越岭,涉江渡河,就这样一步步走到了长安。

长安长安,长久治安,纸醉迷金,笙歌燕舞,如此浮华,却不足以一声胡曲,一双眼眸留住了他。

也是偶然,醉客醺醺,邀他入楼,他只是笑笑,转身欲走,却被一阵哀楚的琵琶声吸引,如泣如诉,低鸣婉转,似有若无,与这劲歌艳舞的气氛格格不入。他对乐器从未了解,但他敢断定这是琵琶!

步伐缓缓,一瞬间似被抽走了全身的力气,段云飞走进了灯火辉煌的秦月楼。楼里尽是欢言,抱琵琶的女人孤影单行,血色罗裙,云鬓钗影,虽为艳丽至极,却透着一股摄人心魄的清丽。不过进门半刻,便有无数的女人软了上来,媚笑甜言,花红柳绿,他只是出神。没有雕花木屏阻隔,只有人群熙熙攘攘,那琴音就这样穿过了所有沸腾侵入他的耳膜,就好似从九天之上倾泻下来的骊曲。

琵琶女似对这目光有所察觉,只对他轻轻点头,吟吟一笑,舒展开黛眉,连额前花钿也变得平整,好似刚刚绽放开来。曲罢,回神,琵琶女长袖一拂,头也不回隐入了帘后。脚步却不听使唤了,云飞想跟,却被谙熟人心的老鸨拦住:“这位客官,那位可是秦月楼里卖艺不卖身的云烟姑娘,你若是来寻芳春,那还是别打搅她了。”说着,老鸨已拉着他远离了帘幕,云飞定眼看了看老鸨,未语,转身离去。


那一剑一酒的侠士,夹杂在衣着华丽的公子中格外扎眼。他日夜徘徊秦月楼,却丝毫没有寻欢作乐的意思,倒像是进出酒楼一般,只是痛饮,醉了,念上几句前朝诗,现世词,似乎这并不是什么风月场所。有时,听上一两支入耳的曲子,也会拍掌三声。满座皆是三五成群,左拥右抱,偏偏他是一个人,还坐在最显眼的位置。

李月牙眼尖,每当众姐妹议论这个奇人时,她都悄悄对赵云烟说:“云烟啊,我看这人多半是为你而来的。”此时云烟施着铅粉,秀眉一挑嗔怪道:“怎么说?若是为我而来,为什么都不点我?”月牙道:“江湖人士哪懂这么多风月规矩?你看他,每次你出场都眼神迷离,似听得很认真呢!”云烟只啐道:“休胡说,若是让其他姐妹听到要怎么着?他现在的地位无异于柳郎,姐妹们对他的口碑都很好呢!”李月牙也毫不示弱:“等着吧!我会证明给你看的!”云烟轻轻抿了抿唇红,铜镜中的自己光彩动人,她起身,揽过琵琶:“休要胡闹!”讪讪然,登台去了。

翠帘锦帐,珠光熠熠,华灯初上。玉指轻扣,红玛瑙的手环相衬着生辉的红纱。她似乎对红情有独钟,上次她是身着红色的交领襦裙,这次只是一袭红纱,光就似从她身上流动开来。

李月牙托着酒杯到了段云飞跟前,袅袅娜娜,殷勤倒酒,尽顾欢颜,段云飞只笑:“我可没什么钱!”指了指满座锦服:“你应该去找他们,而不是我。”李月牙团扇遮脸,轻笑:“小女子也不是为了钱,我只是想问问,为什么丛花万朵,你却独爱那一支?”

“她不是花魁,也不那么能歌善舞,只是弹,我不知道,为什么只有她能让你屏息聆听?”

意料之中地,段云飞的脸色变了。


“我就说我猜对了吧!”李月牙拍着手,把方才的事说与云烟,得意忘形:“云烟,这次你可赌输咯!”云烟扭过脸:“我又何时与你赌了?再说了,就这些你又能判别出什么?”李月牙却换上一副恨铁不成钢的表情:“我说你啊,混了这么些年怎么还是如此不经人事?若是他毫无反应或是脸色剧变,自然是猜中了心事啊!”

“好了好了,”云烟遮住脸上两团红霞道:“不跟你胡闹了。”

那侠客的来临,实则并没引起云烟太大的关注,她隐隐记得好像弹琵琶的时候见过一眼,至于什么时候,就记不清楚了。平淡的心思却由李月牙一勾,不觉每次临楼眺望,也会刻意对他投上一两眼。

年关已近,秦月楼的宾客不觉也散了一半,就连一些歌女舞姬也收拾回家,零零散散,今日的冷清与昔日的喧嚣形成鲜明的对比。云烟坐在后庭裹着一件艳红的狐皮披风,乱雪飞絮,只弹一声大珠小珠落玉盘,后庭塘水冰封,楼里依稀有灯闪烁。

往年的新年也都如此过的。秦月楼的女人都不容易,不是无父无母便是流连失沛,贫苦清寒。赵云烟便属以天为父,以地为母的那类,老鸨刘妈妈是个好人,在河边捡到她后精心抚育成人,遵循她的意愿,为她从乐坊找了一位琴师,教她学艺。李月牙却是刘妈妈从市场上买来的,六月炎炎,凶狠的大汉挥舞着皮鞭,鞭子在刺人的阳光下闪烁着耀人的光,令人生畏。也是缘分,李月牙只觉得过路的刘妈妈面善,眼疾手快,扑了上去,紧紧环抱住她的大腿,声嘶力竭:“夫人,夫人,您卖了我吧!我会针线,我会挑水,我……我什么都会……你要我干什么我都会……”大汉粗暴地拉过李月牙,撕裂的哭声让刘妈妈有些不忍,终是从大汉身边领走了她。

彼时,李月牙去逛夜市了。深庭空院,更显凄凉。段云飞踏入秦月楼,却见空空如也,随意喝过了几杯,便悠悠散到了后院,却见雪飒风寒,云烟犹抱琵琶,与前朝明妃无异。

似是感觉到了背后有人,云烟弹罢,思绪从回忆中抽离,对云飞莞尔一笑,问:“年夜将至,公子又从何处而来,为何不回去与家人团聚?”

“无处可来,无处可去,畅游天地,无拘无束。”

同是天涯沦落人吗?云烟心下一惊,故作镇定,又弹数曲,终是开口:“你可留下与我们共度年关?”云飞抬眼。

云烟自觉失言,但又不甘心,缓道:“历年无家的姐妹都是在这一齐度过,既然都是无家,那就留下一起吧,多个人,热闹。”云飞点头。

来年柳色,依然花开,却好似有什么不同了。


十里长亭,嫩条翩翩,驿边人马,斜影长长。刘妈妈牵来一匹快马,正和李月牙收拾着什物,赵云烟只不语,泛泛湖水,容不下的终是离人泪。

“一定要去吗?”云烟轻语。

“嗯。”云飞坚定地点了点头。

自那冬夜过后,秦月楼一扫萧然,日夜欢场。姐妹们做梦也没有想到会和段大侠共度年关,云烟更是尽兴,李月牙只打趣着她粉黛翠袖,戳着她的额头说:“你啊,看来是动情了!”云烟只低头,锦帕遮住脸颊两朵晕红。

一切都是那么顺理成章,没有什么大风大浪,波澜起伏,就连一个嫉妒的人都没有。长安夜市,灯火辉煌,珍品罗列,琳琅满目,天作之合共放天灯,不仅天上,连河上都是一朵朵浮动的莲灯。如此良辰美景,又怎能是虚设?

云飞说,母亲出身西夏,身上流着西夏与大宋的血液。

母亲也喜弹琵琶,尽管他不知道琵琶是不是西夏的乐器。

母亲撒手人世后,他就一直闯荡江湖。

云飞还说,他终是要去西夏的。

云烟不过区区歌姬,漫沙长途,她是忍受不了的。

云飞便说,去了西夏他还会回来找她。

刘妈妈做了一桌子精致的菜肴,为年夜,也为送别。云烟只是坐在门口,弹着一声声玉珠般的哀调。

落日隐去了山头,天色渐晚,云烟咽泪,递上一支木芙蓉,花簪不解人情,怒放得依然开怀。云飞凝神片刻,眉间终是有了一丝愁绪,临行前回头看了一眼,横了横心,策马,扬长而去。不多时,就被层层叠翠的青山吞噬了。只是夕阳的余晖,蒙上一层洒金,更显伤神。初春残留的寒气阵阵逼人,刘妈妈握了握云烟的手,劝道:“站这么久,手都凉了,回去吧……”一步三顾,离情伤人。

虽然西夏与大宋距离不太远,进去却没那么容易。云飞随着商队一路西行,直达兴庆。

西夏与宋透着一股截然不同的气息,党项族生性更为凶猛高大,带着一股原始的自然狂放,而母亲却是少见的柔情,也许是掺了汉人的血液吧。

兴庆是这茫茫大漠中少见的绿洲。市井生活与长安无异,段云飞在长安待了大半年,对这生活兴趣不大,于是日日策马,漠上飞驰。

那日,孤烟袅袅,单调的天空忽然划过一只鹏,在这毫无生命迹象的荒漠里,段云飞剑指离天,刹那拂袖,短剑一击命中,鹏鸟直直坠落,他已经几个月都未尝过肉味,自然马不停蹄,黄沙留下一串串蹄印。

正准备拾起受伤的鹏,却被一个女声制止了:“那只鹏是我的!”

眼前一身戎装的西夏女子,浓眉大眼,绒毛束发,身后还插着几支带羽毛的箭。来西夏这么久,他还从未认真看看这里的女人。

西夏女子箭步上前,拾起那只鹏,指着它的脖子道:“看见了吗?这只鸟是我用箭射下来的!”说完却没有离去的意思,好奇地打量了他一番,才问:“你不是西夏人?”

云飞点头,西夏女子忽然嗤笑一声,指着他身后的马匹:“你想靠这家伙渡大漠?还是省省吧!”接着拍了拍手,一只比云飞还高出半个头的骆驼徐徐走来,西夏女子有些得意的看了它一眼,笑道:“虽说你那家伙在中原倒是不赖,可是在这,却不比我的驼儿强!”说着,还摸了摸驼儿的头。

“你的驼儿固然好,可是我这马也不赖,从长安到兴庆,多亏了它!”说完便掉头。云飞不想与这女子过多纠缠。

“等等!”女子却追了上来,递出手中刚刚俘获的鹏鸟:“你很饿吧,给你!”

段云飞有些不耐烦,轻轻皱了皱眉:“我从不接受别人的施舍。”上马,马蹄卷起了风沙,重重沙障之后,似犹听见那西夏女子气急败坏一声“喂!”

从酒楼上望去,兴庆的树都蒙着一层黄沙,不见文人雅士吟词作对,只有威武大汉高谈论阔,身上还散发一阵阵腥臭的汗味,令人恶心。

西夏女子似都比较能干,虽不如中原女子贤惠,却透出别样的刚毅。母亲的坚强就是源自于这吗?

记忆里的母亲永不言累,如果不是一场风寒夺去了她的生命,他几乎以为她是永远屹立不倒的!那年仅仅五岁的他,又怎会料到母亲已经病入膏肓,危命旦夕!

伙计端来一碗碗荤味,云飞顿时有些茫然,端菜的小二却坚持说这些菜并未弄错,正欲辩解,云飞忽见一西夏女子走来,笑吟吟—正是那日漠上相遇的。段云飞忽然明白了什么,只得无奈,语气中隐忍着怒气:“姑娘你真是够了!云飞不知何处触犯了姑娘,何苦如此刁难我?”女子脸色变了:“这怎么能是刁难!如此好意却遭你劈头盖脸一顿怒斥,好没意思!西夏肉贵,我只是对那日有些愧疚,才出此下策的。”

云飞这才醒悟自己会错了意思,连声道歉。西夏女子却丝毫不介意,于是,二人对酒,攀谈起来。云飞对她的弓箭甚是好奇,女子更是得意洋洋,卖弄着她的英勇事迹,西夏女子真是爽快,彪悍!

段云飞拱手作揖,西夏女子却是慌了:“你这是做什么?”云飞道:“云飞可否拜姑娘为师,学习箭艺?”女子听了,笑意更深:“学就学呗!不过说好,你要带我去中原!”云飞疑惑:“姑娘要去中原作甚?”女子道:“我父亲是汉人,他原是有妻的,到西夏娶了我娘生下我后,就又回去了。我想去找他……”

找他又有何用?不过更添烦恼,云飞在心中腹诽,自然是没说出来,却嗅到了一丝熟悉的气息。又是一个西夏与中原混血的女子……

“我也有汉人名字哦!父亲唤我依依,你是汉人,你就叫我依依好了!”依依接着眉开眼笑,仿佛早已离去的父亲又近在眼前。

西夏箭艺果然精湛,区区女子不论飞禽走兽,都能百发百中,着实令人佩服。依依也算用心,特地扎了一个稻草人供他练习。

他日渐熟练的手法,让依依眼中充满了希望。不久,两人便收拾东西前往长安。

大漠孤烟直,云飞不由开始想念云烟,那日长亭送别,落日也如大漠尽头那轮的圆,花簪犹在,睹物思人,秦月丝竹似又入耳。依依挥着鞭儿赶着驼儿寻找水源,云飞却在这一望无际的沙漠中,想念着大珠小珠落玉盘。

依依见他直直地盯着那支木芙蓉簪,心绪凌乱,情思涌动。那年,父亲也是如此深情地盯着手中的金雀钗,思念着远在大宋的妻。云飞也有心上人吗?她是否就在长安?不然云飞怎会如此心心念念,一心只向长安?

云飞回头,却见依依泪眼涟涟,犹为可怜。他以为她经过一番长途跋涉,累了,便上前拭去了她的泪痕,劝慰道:“很快就会过去的。”

依依摇头,装欢咽泪:“怎么能快呢?我还想和你比比,到底是你的马厉害,还是我的驼儿更厉害呢!”

进入凉州,已是深秋,气温骤减。依依终于熬不住,病倒了,就这样在凉州城里暂驻下来。原以为不过是些无妨的小病,却不料依依病得格外严重,起初只是水土不服,后来却变成了高烧不退,脉象不稳,大夫们几乎束手无策,更有甚者直言准备后事,气得云飞厉声“滚!”

区区风寒,怎么如此厉害?看着依依病恹恹,双目紧闭,褪去了锐利,此态更显中原娇弱。云飞心里不禁揪成了一团,二十年前,母亲也是这样病死的,神态与她并无差异。二十年前的噩梦与此情此景相互交叠,压的云飞喘不过气,他想大喊,却发不出一点声音。

“云飞……云飞……”依依轻唤,云飞箭步上前,依依见他,更加无力:“云飞……他们说我会死,是真的吗?”

“不是真的……你会好的……”依依不笑,似乎天地都扭转了。云飞有些伤神,早在兴庆酒楼里,他的心就已被那样的笑容融化了。

秋风凛冽,凉州本属荒芜之地,又有多少人愿意停留,这里没有好大夫,依依,你挺过去,到了长安,一定会有救的!

云飞上马,一手牵驼,一手搂住怀里的人儿,胸前依然能感受到依依额前的滚烫。一路艰辛,寻医四访,暂缓眼前之急。

到了长安边境,已是纷飞大雪,偶遇游医,抱着试一试的心态买下游医口中的神仙丸。游医把玩着手中的算盘道:“这神仙丸非同一般,一粒下肚,百病包治。”

也是奇,依依此后果是好转,她开始看着纷飞的大雪,云飞指着远处隐隐的城楼:“到了那儿,便是长安。”

“那就是长安的城楼啊。”依依眼里透着兴奋、欢喜:“真壮观啊……”话音未落,依依不住抚胸巨咳。云飞见状心焦,却是束手无策。

倏地,血色映着一地的白,漫延了……

城郊药店更显无情,大夫只看了昏迷的依依一眼:“死了,没救了!”云飞抡刀,红了眼,直指大夫:“你再给我说一句!”戾气逼人,云飞眼中尽透杀意:“你若不治好她,信不信我拆了你的店,提你项上人头。”大夫冷哼一声,三两下踢飞了云飞手中的刀:“若是连这点功夫都没有,又怎敢在这荒郊野外谋生?”自然是被扫地出门。

年关过后,依依闭目依然,身体也不见回温。又是一年春暖花开,十里长亭柳枝一如往年飞絮,段云飞心灰意冷至极,拉着依依的手:“再走几步,长安便到了!”

他也不知道依依到底有没有救,一想到那样温暖的笑容将消失不见,心就开始微微生疼,但他强烈地感觉到,只要进入长安城,依依一定会好起来的。

再走几步,便是长安……


秦月楼热闹依然,歌舞依旧。赵云烟背过二人,琵琶声一如既往的哀伤。

听说段云飞回来,赵云烟特意梳起了时下流行的发髻,浓妆淡抹,几乎照破了铜镜,却还未等他进门启齿轻言,就见他拖着一位西夏女子,万分心急:“刘妈妈,帮忙备上房间,唤长安最好的大夫!”

此后几天,段云飞彻夜不眠,听着大夫的意见悉心照顾躺在床上的西夏女子,赵云烟则日夜在门前徘徊,他闭门不出,她也不刻意打扰,唯有毫无目的等待。

李月牙拍了拍云烟的肩,劝道:“我看你省省吧!”云烟眼中闪过一丝忧伤,怔怔然看着月牙的脸:“我不懂。”李月牙顿时勃然大怒,咬碎一口银牙:“你呀真是不长长心,少欺骗自己了,你在这为他独守空闺,他在那和异域女人浓情蜜意,你还没看清么?这么些天来,他有和你说过几句?”

云烟不理,她相信段云飞只是救死扶伤,别无他意,可是内心的虚脱酸楚,却是一天比一天清晰了。

依依终于苏醒,云飞直叹神医高明。云烟心里涌出一丝希冀,欣喜地从厨房里端出一碗乌鸡汤,却到门前不动了。

“云飞,我知道,你心里是喜欢我的,你一定是喜欢我的。不然你为何这样守护在我身边,从兴庆到长安,你承认吧,你心里的人明明是我!”

忽然间,云烟似乎什么也看不见听不见了,乌鸡汤溅出了汤汁,沾湿裙裾一角。红色的裙摆微微地湿润,就好似她的心,大颗大颗滴落了血。依依的话语,犹如万千只蚂蚁穿过她的耳膜,啃噬着她的身躯,有什么在身体里翻云覆雨,情绪涌动,上下翻腾。

不知过了多久,李月牙已怒气冲冲走了过来,或许没多久吧,但她却感觉已过了千年,想必李月牙也听见了依依的话语,她猛地推开了木门,“嘎吱”一声犹为刺耳,打破了房里房外的静默,气氛异常凝重。

惊恐的段云飞,泪水还在肆意的依依,怒目圆瞪的李月牙,门口呆若木鸡的赵云烟,呼吸沉重,时间静止,似有什么东西在这中间又把什么彻底割裂。四人空间,四人情感,在这沉沉的空气中上下起伏。

“滚。”半晌,李月牙轻吐。一人出声,三人回神,三对目光不自觉交汇。

“滚啊!”终于忍不住,李月牙歇斯里地的大喊,乌鸡汤碎了一地,眼泪瞬间迸如泉涌,赵云烟坚固的心灵防线,顷刻间瓦解成灰,她觉得自己像一支残花败柳,只得用力拥住了李月牙,将她拖出了房。李月牙只为云烟感到不值,那时她见他目光炯炯,以为云烟找到了终身依靠,这一刻看着这个异族女人鸠占鹊巢,云烟却只怯懦地缩在一边,她就觉得依依在欺负着云烟,她不容忍别人欺负她从小到大的好姐妹,何况还是个异族女子!

段云飞眼神深深,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咳。”此刻,云飞在背后轻咳一声,琴声戛然而止,随之停止的还有回忆。赵云烟不想回头,她害怕一回头,看见的是他们相依相偎,誓要远走高飞。

那日初春,云飞别后,赵云烟就已筹备赎身,待他回来,指日成婚。姐妹们纷纷道贺,刘妈妈也为赵云烟连夜赶制着嫁衣,李月牙陪着她逛遍了西市又逛遍了东市,那些日子以来,赵云烟走路都觉飘飘摇摇,一切都变得不真实了。但她看见他望向依依的眼中满是心疼,她才明白,美梦已经破碎了。

段云飞心里也是茫然,他清楚,在自己的心里云烟依然扮演着很重要的角色,只是他也道不清说不明,对依依又是怎样一番感情。

依依静待一旁,她不明白这次的会面意味着什么。西夏女子,敢爱敢闯,她只想说出藏在心底已久的话,却没想到会引来歌姬的情绪激动,会让云飞陷入如此两难的境地。她只等他做一个选择。

月避乌云,光影黯黯。云烟听见段云飞在身后对依依说话,他说:“依依,你是哪里人?”

“西夏人。”

“你来中原的目的是什么?”

“找父亲,可那已经不重要了……”未等她说完,云飞打断:“你还是去找父亲吧。”

“可是我早已不记得他的样子了,况且他也不一定留在长安,或许他在开封、建业……可这也太渺茫了。我不想找了。我只想回西夏……”说着,她定定地看向了他,眼神像是哀求什么。

“那你就回西夏吧。”

依依欲言,却被段云飞的眼神止住。

脚步渐近,是走向了自己吗?云烟不由抱紧了琵琶,按捺住心中些许的激动。

“云烟……”云飞轻唤。

“什么?”云烟冷声问。

“这么久以来,你一直在等我,是吗?”

云烟冷笑:“不然你以为呢?”

一阵无力轻叹,云飞终是开了口:“你也别等了吧。”说完,抽身离去,再未踏入秦月楼半步。

云烟蓦地起身,却早已人去楼空。


又过了些年,长安又是一番翻天覆地的变化。

刘妈妈死去,秦月楼留给了李月牙。轩窗犹在,朱颜已改,落灰的琵琶,尘封箱底,再无人弹起。若不是无意中被新来的舞姬找出,恐怕李月牙也不记得了吧。经年旧事,勾起回忆。

舞姬问她如何处置,她只命拿过,乘车前往郊外一间僻静的道观。

她一向都恨赵云烟的软弱,谁知云飞走后,仕族公子慧眼识珠,出五百两收云烟为妾,云烟誓死不从,直奔郊外道观,去做姑子修行,那公子这才作罢。观内,白纱落地的道姑,风情不减当年半分,那道姑捧香回头,一眼便认出了李月牙,也认出了她手中的东西。

李月牙回城路间,偶遇一行西夏来的商队,竟有一个女商人,李月牙见她带了些西夏女子的胭脂饰物,便吆车停下,采办些许。她自然没认出,这女商人正是依依,依依也没有认出李月牙。

正如游客出价要买下主持手中的琵琶,静心焚香的云烟并未回头,也没有想过买走琵琶的是云飞,云飞也只是领着琵琶匆匆离去,并未多看那道姑一眼,他不知道那本是属于云烟的琵琶。

他们自然也不知道,几天后,大宋便与西夏交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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