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城南旧事

没妈的孩子像根草

小城的人都知道城南有一个流氓叫林怀柔,取了个女人的名字,但是长得又矮又黑,城南的人都叫他黑狗。

黑狗跑得快,而且很会爬高,几米高的树眨眼就上去。城南的人说,黑狗专门干些偷偷摸摸的事,最常干的,就是爬到人家里去,把狗毒了,把鸡抹了脖子,装进麻袋里拿去小饭馆卖了。有一次,黑狗爬到人家里去,从墙上往下跳的时候不小心崴了脚,掉进人家猪圈里站不起来,让人家五六个人围在茅房里揍了半死,然后送进去吃免费饭了。

黑狗是我爸,我的同学都叫我小狗。我上完小学我爸就放出来了,我妈说,她被黑狗骗走了半辈子,再也不想看见他,于是我爸出来了我妈就走了,我妈问我走不走,我说不,其实我早就知道我妈已经被一个开着小破车的城北男人接走好多次了。我知道我妈还是个年轻的女人,走就走吧,我很感谢这些年她没有把我扔掉,我不能再跟着她。

我家住在小城的南边,小城的人把这叫城南,城南和城北一样,城里的月光都是明晃晃的,城里的人都喜欢吃刚出锅的白面馍馍和红烧肉,城里的冬天都会下很大很大的雪,把天地间描得素白。我爸回来那天,雪下得到了脚踝,他骑着一辆破的轰轰作响的摩托车停在家门口,他说,你妈呢。我说,走了。

他也没问去哪了,他说,小子,不知道叫爸?

我说,爸。

以前,逢年过节的时候,我妈会做半碗红烧肉给我吃。黑狗只会偷肉,不会做肉,连白面馍馍都不会做,这让我有些后悔没有跟我妈走了。黑狗只会下面条,用酱油拌葱和黄瓜,黑狗买了一麻袋面条,一大捆葱,打满了几瓶子酱油,黑狗说,小子,你学着点,我不在家的时候,也别饿死。我鄙视地说,这个我早就会。

我不知道黑狗忙什么事,他吃完饭,就骑着他的破摩托走了,他出来之后腿有些瘸,到哪都要骑着那辆破摩托,他骑得很快,不要命,有时候载着我,一个急转弯,摩托车向一边倾斜,低得头都碰到路边的草,他问我怕不怕,我说不怕。但是心里其实是颤悠悠的。

放学的时候,黑狗有时候会在我学校门口等我放学。他拿过我的书包挂在脖子上,我跳上车后座,下雪的时候,我就钻进他的大衣,他有一件绿色的军大衣,可暖和。他说,小子,爹带你去下馆子。黑狗每次带我下馆子都会带个女人,等我稍微大一点的时候,我才知道,那是黑狗在找女人,而我才是被捎带的。不过管他呢,总比在家里吃酱油面条强得多。

有时候,黑狗会问我,今天这个长得咋样。我说,一般。他拍我一下脑瓜子,说,小子,眼光还挺高。沾了黑狗的光,我从小就认识了各种各样的女人,她们穿着各种各样的衣服,她们拥有各种各样的眼神,但是,黑狗找的女人胸都很大。

我想我有点早熟。我觉得早熟并不是因为我年纪不大就开始见识形形色色的女人已经打量女人的胸,而是因为有一天我梦见了刘小红。

刘小红也没有妈,她妈是真不在了,刘小红的爸流连于城南的各种赌局,不回家和她妈睡觉,于是她妈可能不甘寂寞,喝了农药,这让刘小红在学校的身价倍增。和我不一样,那时候黑狗骑着摩托车载着我,经常听见我的同学喊,大狗小狗,又黑又丑。而刘小红她妈走了,却让人觉得命运对于这样一个小女孩实在不公,那时候我们刚学了个成语叫楚楚可怜。有个不知死活的小子起来造句:刘小红很不幸,她多么楚楚可怜啊。然后让老师罚着扫了一个月厕所,倒是挺楚楚可怜的。

那时候总有男生抢着放学送刘小红回家,虽然刘小红的家就在学校旁边的胡同里。

那一天我梦见了刘小红,但是梦见了什么我醒来就忘了。怪就怪在,我在学校见了刘小红,突然想起来这件事情,而且是不停地想,上课的时候眼睛也不停地往刘小红那边瞄,这让我想起来黑狗往那些女人胸前瞄的眼神,当然了刘小红还没有胸,不对,应该是有一点点了。

那天发生了一件事,让我觉得我跟刘小红应该会发生些什么,而且天意难违。刘小红上厕所的时候不知道怎么晕倒了,一只脚踩进了粪坑里,埋了半条腿,老师找男生送刘小红回家,平日里那些人模狗样的小子现在一个个都不吭声了。我脑子一冲,我说,我去吧。

我一只手搀着刘小红,刘小红却尽量控制我俩之间的距离,可能是怕弄到我身上,那天是少有的阳光明媚的温暖的冬天的下午。刘小红对我说,小狗,谢谢你。我说,不要紧。刘小红说,你妈走了,我妈也不在了,城南的孩子可能只有我和你一样,你爹是流氓,我看你也像流氓,不过我不讨厌流氓。

黑狗还是个流氓,黑狗听见那些小子在喊,大狗小狗,又黑又丑。一个急转弯把摩托车停在那些小子面前,那些小子都吓傻了,黑狗说,小子,下去扇他们两脸子,我一下跳下去,啪啪两下,不轻不重,干干脆脆。我在学校打架,被我揍的孩子带着爹妈去我家找我,黑狗要是在家,从屋里出来,把门摔得咣当响,嘴里嚷嚷着,还敢来,揍得轻了。

好像没有人不讨厌黑狗,甚至顺带着我也被我的同学讨厌了。不过那天刘小红说她不讨厌流氓,冲这一点,我就觉得她和别人不一样了,况且她还是个没了妈的女孩子。刘小红说,你扶我到那河边,我想冲一冲裤腿。我说,河面都结冰了。刘小红说,今天暖和,你帮我砸个窟窿,太臭了。

于是我扶刘小红过去,在河面砸了个窟窿,我拔了捆草,蘸了水,帮刘小红刷裤腿,刘小红说,谢谢你。长这么大,没几个人跟我说过谢谢,我都有点不好意思了。我把手伸进河里,冰凉的水一点一点刺着我的毛孔和神经,真爽。

我想我永远忘不了那个又暖又冰又臭的下午。

城南有一条细缓的河,在我们学校边上,而且流过我家后面,站在我的床上,从后窗望出去,就能看见河中央有棵枝条繁茂的大柳树,柳树顶上有团黑乎乎的鸟窝,小时候,我实在搞不明白它是怎么长到河中间去的,要是我早就被淹死了。

到了冬天,河面上结了厚厚的冰,学校的孩子每天中午都要来这里报到,三五成群地追逐打滚,有时候下了雪,孩子们吃了中午饭就赶紧跑来,认识的不认识的分成好几帮打雪仗,到最后基本上都认识了。

我和猴子就是因为这条河认识的,那天黑狗去干他的营生去了,我肚子疼没有去学校,下午睡了一觉起来站在床上往窗外望,太阳整个冬天都没这么大过,学生们还没有放学。我揉了揉眼睛,却发现大柳树下趴着一个人,一动不动,我不知道他在干什么,我看了十几分钟,他还是趴在那。难道那个人被冻住了?

那场面有点好笑,我下了床一溜烟跑到河边,那个人看见了我,喊我过去。我说,你在干啥?他说,上去掏鸟窝,掉下来,冰裂纹了,怕掉下去,不敢动了。我扑哧笑了。他说,你笑个屁。我说,嘴硬啊还,叫爷爷,我拖你上来。他瞪了我一会,然后低声说了句,爷爷。

我哈哈笑了,然后转身跑了。听见他在后面问候黑狗。我跑回家,拿了捆绳子,又跑回来,扔给他,把他拖到了河边。他说,林小狗?我还以为你这狗养的跑了呢。我说,你知道我?他说,知道,大狗小狗,又黑又丑。我说,滚丫的。他说他叫猴子,今天算我救了他。

猴子也是个学生,比我大两级。猴子之所以叫猴子,是因为他很会爬树。猴子不仅会爬树,而且跑得快。我看猴子爬树,三两下就窜上去了,这让我想起了黑狗,不过黑狗出来之后就不能爬了,因为他的脚不行了。猴子说,他爸老喝酒,喝多了就打他,被踹了两脚,猴子就学会了跑,越跑他爹就越火,但是怎么都追不上,他爸把门锁上,在院子里追,没想到猴子拽着点东西直接上了墙。

猴子就这样被他爸追杀了好多年,我说,你就没被追上过?猴子说,等他酒醒了我就不跑了,回去让他踹两脚,跑出去没饭吃就饿死了。

猴子和我成了朋友,他说,小狗,你救了我一次,我以后得还回来。

那个时候,我总是带着猴子去找刘小红玩, 我们三个去河边滑冰,爬树,我和猴子去人家地里偷了地瓜拿回我家煮了,然后我们三个就蹲在我家屋顶上吃。猴子说,林小狗,你爹比我爹好,你爹不管你,以后我不回家就来你这,也不怕饿死了。刘小红说,我爸给我找了个后妈,长得还挺漂亮,你爸没找一个?我说,会吧,不过想想黑狗好久没接我去下馆子了,真不够意思,可能黑狗已经给我找到后妈了吧。我闭上眼睛想一想,都能想出来黑狗的女人的样子。

冬天的云很高很白,我们躺在屋顶上,我在中间,猴子在左边,刘小红在右边,有时候会下雪。刘小红问,小狗,你在想什么。猴子笑着说,可能想他妈的了吧,哈哈。我说,你妈的。

快过年的时候猴子被学校开除了,那天我们俩打算从学校后门爬出去打台球,猴子刚上了墙我就听见墙那边一个女人尖叫起来。猴子说,她刚上去,就跟他们班新来的语文老师打了个照面,接着那女的就尖叫个不停,估计裤子脱到一半的秃顶校长要阳痿了。猴子打了个手势示意我快回去,我心想,妈的,这大冷天的,你个死老头真能搞。

猴子给学校开除了,我没事,猴子他爸扬言要打断他的腿,猴子不敢回家了,在我家住了好些天。猴子站在我的床上往窗外望,他说,小狗,你这床视野真好。我说,要是我那天看不到你,说不定你就冻在河面上了。

那段时间,我和猴子日以继夜地锤炼我们的台球技术和游戏技巧,我们有时候跟台球店老板来一局,打赢了他就会请我们喝酒,有时候我们教游戏厅老板一两个大招,他让我们免费玩一天,这样的日子实在让人满足和兴奋,这样的兴奋让我忘记了我跟刘小红之间应该要发生点什么。学校里有人说刘小红跟着小狗学坏了,整天去小狗家半天不出来,我找到说这话的人,啪啪两下,甩得清亮。刘小红总要跟着我们,我说,刘小红,你回去吧,台球桌那很多打架的,星期天去我家烤地瓜。

刘小红说,小狗,我星期天要出去一趟。

我说,去哪。

她说,不知道。

我说,那就下星期。

黑狗已经消失了一段时间了,我不知道他去了哪,我想他应该不会不要我的,但是我不知道怎么才能找到他。黑狗留给我的几百块已经被用光了,面条也没有了,我和猴子不得不在晚上去人家地里偷点吃的。直到有一天煤气罐真的没气了,我才发现事情的严重性,我从家里翻出一个脏兮兮的电饭锅,还好,能用。

没出几天,家里的电也停了,妈的,电饭锅和电热毯都没法用了,屋子里冰凉的,晚上倒一杯水第二天早上就结了冰。我说,猴子,要不你回家吧。

猴子说,小狗,我们去偷两辆车子卖了吧。

我想了想说,好。

游戏厅那经常丢车子,我们决定在那里下手,那天是星期六,下了小雪,路面上打了一层薄冰。星期六人多,游戏厅门口停满了学生的车子,我和猴子进去玩了半个小时,看见有个学生停了一辆破车子进来,没锁。猴子说,你在门口看着,我走到门口,看见那个学生已经找地方坐下开了一局拳皇,我给猴子打了个手势,猴子大方的推了那破车子跨上就走了,成功。

之后,我们又去台球厅那推走一辆,我和猴子骑着两辆破车子顺着那条河一路下去,走出半个小时才卖给一个收废品的,卖了五十块钱。我和猴子顺着原路跑回去,气喘吁吁,心还在跳个不停,那感觉像是犯了惊天大事,身上冒了好多汗,又冷又热,不跑了,我们不约而同躺在河面上,我想,我是流氓,管他呢。

我们去交了电费,买了一大捆面条,准备回家取了瓶子去打酱油,还没走到家门口,猴子远远就看见游戏厅的老板和他爸站在我家门口。猴子一下蒙了,说,林小狗,你他妈看了些什么,我们被人看见了?我说,没有吧,难道路上碰见熟人了?这个时候,耳边响起了那个收废品的吆喝声:收破烂,收废纸,旧电视,自行车.......

猴子骂道,妈的,这杀千刀的一路收到这了。

那个收废品看见我们,冲着我家门口喊:卖车子那两个小子在这。

我心想,妈的,这嗓门真他妈大。

我看见猴子他爸直接从路边抄了跟木头棒子跑过来。

猴子说,小狗,我完了,我爸这次要打断我的腿了。

我说,你快跑呀。

他说,我自己开除了没事,人都找到我家去了。

他说,我爸好歹给我吃给我喝这么多年,难道还让他给我收烂摊子?

他说,我得回去挨揍啊,起码让我爸消消气。

他说,小狗,过几天我从家里出来,你把锅洗干净,我们去抓只鸡炖了,咱俩喝点。

我看着猴子被他爸一路踹回去,然后我回家去,煮了一碗清水面,一边吃一边掉下泪来,掉到嘴边舔了下,有点咸,刚刚好。

黑狗说过,小子,你别嫌我做的不好吃,你没饿极,饿极了吃什么都好吃。

我塞了满嘴的面条,心想,要是猴子一定会说,这面,真他妈好吃。

那天晚上我突然觉得有些孤独,这对于我其实是不常有啊,我觉得身体里有很多难以名状的情绪,要是身边有人我一定和他说说话,说一个晚上。可是我身边没有人,黑狗不知道跑哪去了,猴子说不定正在家里下跪挨棍子,我出了门,到了河边去,晚上的空气冰冷,月光是白的,我走到冰上,嘴里哼一首叫不出名字的歌,走着走着跑起来,在冰上一下子滑出去好远,然后扑通一声倒在河面上。

刘小红说,那天,她让我在河面上砸个窟窿,想一下子跳下去。

我说,跳下去多冷啊。

她说,是啊,所以我没跳啊。

我现在也想砸一个窟窿跳下去,但是跳下去太冷了,我不想成了一只冻死的小狗。我躺在河面上就冷的不行了,哈出来的气好像瞬间结了冰。现在人家都睡了吧,天地间没有一点声音,叫不出名的歌哼一半便实在想不起下边的调调了,我想听点什么声音,我把手抬起来,用了很大的力气拍在河面上,啪,清亮的一声,像极了一个干脆的耳光。

第二天猴子没有来找我,我想可能下不了床了吧。我本想和刘小红说说话的,可是刘小红也没有来,我才想起我好像已经很久没有见到刘小红了,我想起好像跟刘小红说过周末去我家吃地瓜,我打算放了学去挖两个地瓜,然后买点肉,刘小红说她会做红烧肉,我想跟刘小红说说话,或者不说话,吃点东西,在屋顶上坐一会也好。

放了学,我去找刘小红,刘小红的家门闭着,我推了门进去,看见刘小红的后妈正在屋檐下洗头,我说,刘小红呢?她说,那死丫头不叫妈,还一天到晚瞪着眼瞅她,让她爸送她姥姥家去了。

我说,她姥姥家在哪。

她说,不知道,小子,给我把门带上。

刘小红说,小狗,我星期天要出去一趟。

我说,去哪。

她说,不知道。

我说,那就下星期。

原来刘小红真的走了,我觉得我应该会和她发生些什么的女孩子走了,和我妈一样,她们走了,什么都没留下,我不知道她们去了哪。这让我觉得女人有些狠心,也可能是男人更容易让女人失望。我出了门,关门的时候听见那个女人说了句,一群狗娘养的。于是我卯足劲儿,一脚把半边门从门框上踹了下来,然后赶紧跑了。

我跑到猴子家,在门外喊他,他爹开门出来说,不在家,不知道死哪去了,过几天把他送去当兵,就知道给老子惹事,你别来找他了。

我回家坐了会,觉得不知所措,我站在床上往河面上看,一个人也没有,学生们还在上学。而像我们这种不上学的学生,也都被各自的故事纠缠了。我想我们本该在一起的,却无能为力。家里冷的不行,我不停地跺脚,索性再出去走走吧。

我沿着最宽的那条街往北走,往四处张望,我想运气好的话我说不定能看到刘小红,我想知道她在哪儿,我想跟她说声对不起,我觉得她不应该在我的生活里消失,她好像还没有真正地感谢我呢。

我一路走,有条小狗一路跟着我,对着我不停地叫,但是声音不大,我想可能是饿了,我也饿了,饿的滋味真不好受啊,我从路边买了一袋油条,我一边走一边吃,一边用嘴撕一块儿给那只小狗。

我不知道走了多长时间,油条吃光了那只小狗也不再跟着我了,我心里想,真不是个东西。我没有看到刘小红,但是看到了黑狗的摩托车,停在一个洗头房门口。

我走进去,看见一个浓妆艳抹的大胸女人在炉子旁边坐着烤火,我想起以前黑狗好像带我和她吃过饭,对她的印象好像很差。我问,那是,黑狗的摩托车吗?那个女人看着我就笑了起来,你是黑狗的儿子吧。

我点了点头。

她说,我还想去找你呢,你爹又被抓进去了,还不知道要判多久。

我听了,没什么反应。

她走过来,摸摸我的头,然后从裤子口袋里掏出一堆十块五块的钱,数了几张给我,然后把我拉到炉子旁边坐下。

她说,以后实在没钱了,再来找我,你先在这坐会,烤烤火。

然后她转身进了里屋,过来不一会,她端了一碗面出来,那是我这辈子吃过的最好吃的一碗面,是一碗放了葱花的鸡蛋打卤面,她放了两个鸡蛋,我连汤都喝光了。吃的时候我有些想哭,可能是为以后的生活担心,也可能是后悔曾经对这个女人的印象很差,也可能是被这少有的好人感动了,而且她还是个大胸女人。

我把头埋在碗里,终究是忍住了,因为我不想丢人了。我吃完没多久,一个胖男人推门来了,她就让我赶紧走了。

我问她,我能把这辆破摩托车推走吗?

她笑了,说,推走吧,反正也没人稀得要,路上小心点。

出来的时候下雪了,我的身体又一点一点变冷。

我又看见了那只跟着我的小狗,跟在另一个人后面,那个人回家拿了半个馒头丢给它,我笑了,还不如真的做只小狗呢。

我推着黑狗的笨重的破摩托车在路上摔了好几次,最后一次摔倒的时候我觉得有些生气,我想生活怎么能这样呢,我特别生气,气得我朝着这辆破摩托车不停地踹,把仅有的一个后视镜给踹下来了。

然后我觉得我的身体温暖了起来,我又把摩托车扶起来,把踹飞的后视镜捡回来塞进衣服里,继续走。

我要回家。

我觉得自己困得不行,我想回家用电饭锅烧点水,洗洗脸洗洗头,然后再煮碗面吃,然后裹着那床陪伴我最久的被子睡一觉,做个梦。

最好做得久一点。

一直梦到很久很久以后。

后来猴子去当兵去了,他去了中国的最南方的海上,他说他们热的都不穿衣服,晒得黝黑,头发也是自己剃,他还是喜欢爬树,真得成了猴子了。

他还说,回来的时候要请我吃好多好吃的。

他走之前的一天晚上来找我,从他家里偷了只鸡,我们把鸡杀了放在电饭锅里煮,还没煮熟电饭锅的插头就冒烟了,然后砰地一声就坏了。他说他要走了,走之前我们拥抱了一下,像电视上演的兄弟别离一样,他哭了,我也哭了。

后来我学会了骑摩托车,我骑着黑狗留下的破摩托车去看了黑狗一次。他说,小子,不知道叫爸?我说,爸。他也没多说什么,只对我说做流氓不要紧,流氓一点更容易活着,但是别干杀人放火的事,还有,就是千万别饿死。

后来我在小城的火车站卖水,因为我想可能会在这碰见刘小红。有几个不去上学的孩子喜欢跟着我,他们帮我捡了干净的矿泉水瓶子,然后灌上自来水,我们就在火车站卖,问价的就一瓶一块,不问价的就一瓶五块,不给的话就不让走。火车站周围的人都认识我们,连乞丐都认识,只是很少有人再叫我小狗了。

有个只有半截身子的乞丐喜欢在我们的旁边要饭,说这样觉得安全。到傍晚的时候我用摩托车送他回去,他每次给我一块钱。

后来我也没找到刘小红,不过我相信总有一天会再遇到她的,因为天意难违,这是命中注定的。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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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张木木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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