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车

    这列火车,从南到北从北到南,一天天的,重复在固定的轨道。每一次的靠站,都有人下,也有人上。离开的背影与迎来的面孔交错在流动的人潮里,最后模糊在慢慢前进的车窗的倒影里。

她刚坐上这列车,窗外的人潮就慢慢的退去。感激车站,尚有月台能满足人们离别的眼泪,可她,却没人愿买一张月台票,为她流泪。

她慢慢闭上干涩的眼,窗外的灯光一一从她的眼皮上掠过,记忆也一一闪过。首先闪过的,是今晚晚餐时,对面那个男人,平庸的脸,平庸的毫无期望也毫无失望。餐厅里的灯光温馨,食物也照得十分诱人,轻慢的曲调把气氛酝酿的暧昧而煽情,或许,一杯红酒过后,应该去到一个空房间,慢慢褪去火热骚动的外衣,直面对方的真身。

装潢精致的餐厅里,轻柔曼妙的音乐和昏黄温馨的光,旁人眼里的浪漫,在她看来不过是一场尴尬。其实两人的关系,早就像嚼了又嚼的口香糖,索然无味,甚至让人反胃。她也说不清,为何还要选择坐七八个小时的火车去维持关系的平衡,这样的关系,最好的处理方式,就应该在每天不到五分钟的“嗯嗯啊啊”后,随着一段电话的忙音一起结束。

说到底,她终归有些不甘心,五年的青春,换来一个不清不楚的模糊的结局,她终归不甘心,身边同年龄的人都在这几年里陆陆续续结束了这拉锯战,有了一个稳定明晰的定局,只有她,还在高空走钢丝的中间保持努力保持着微妙的平衡。其实,那个男人也不算坏,起初在一起的那两年,也同大多的情侣那般平淡甜蜜,连吵架时两人露出来的刺也成了像是爱情里轻柔的触角,只为了让对方更真切的感受自己。

现在的她,就坐在返程的火车上,如同坐上时光机一般,随着城市边缘的微弱的灯光一一掠过,她把那两年的回忆也翻了又翻,在那些旧的记忆的细枝末节里面总能揣摩出当年不能明白的深意,有些让她心跳加快,有些又让她面色变冷。两年的回忆还能清晰记得,其实也不多,对比起以前的甜蜜,如今的处境更加苦涩,或许,她想,嚼到发苦的口香糖早应该一口唾出去了,管它会粘在谁的鞋底。

她长长的吸了一口气,像是窒息许久。这口气让她从回忆的轮回里拉了回来。又是一个靠站点,站台的灯光打在来来往往的人身上,像极了电影里人们离别或是错过的场景。从行人里面无表情的神态中,她还是看到了人们疲劳的脸和充满欲望的眼。他,又是什么时候,从满是欲望的眼变成厌倦的脸的呢?她想不起来任何有变化的细节,想起的只有他背上渐渐发凉的汗和什么也看不见的黑。

曾有那么多个夜晚,在黑色的寂寞的海洋里,他和她像是两条涤荡在水里的布条,在别人睡梦时气息的起伏里,一次一次地浮动自己的身体,想要抵触到情欲的深处。在漆黑的房里,那么近的两个人,未曾看过一次,对方在欲望消散过后平淡的脸,或许,当时两人都能清楚的明白感情的本质或许就是各种欲望驱使的结果,所以,两人都不愿看到一张死寂的脸。

而这时的她,借助着玻璃窗上的反光,得以细细地打量自己这张熟悉又陌生的脸,一个几乎二十八岁女人的脸,一张毫无欲望和生气的脸,带着一丝丝发凉的死亡的气息。这样的脸,让她想起,他们之间,最后一次激烈争吵之后,破碎后的鱼缸上,那两条红色廉价的死金鱼的样子,一动不动的躺在那,地上的水,像血一样蜿蜒着淌向四周。

鱼,是刚和他同居后不久买的,五块钱两条金鱼,再多付五块钱,给一个很小的玻璃鱼缸,或者说是一个圆罐儿,送了两包很小的鱼饲料,走时,卖鱼的还不忘交代说要记得换水,一次别喂太多,鱼傻,容易把自己撑死。她就那样把那两条鱼领回了家,或者说,养了那两条金鱼以后,她才觉得,那里全是两人在这个城市里的家了,养不起猫猫狗狗,养两条省心的金鱼总是可以的。后来那两条金鱼相继也就死了,玻璃的鱼罐子里也就空了一段时间,但她总有一个执念,觉得,一个家,除了两人之外还要有别的什么生命存在,于是,下次在遇见那个卖金鱼的,她又会再买两条金鱼。卖鱼的也不记得自己曾买过一次鱼,再买是也同样还交代那几句话。就这样,半年内,她还是买了三次金鱼,最后那两条,死在了地板上,死前,也许有过一番挣扎,但死后,归于平静了,什么痛苦的表情也看不出,就像她现在的脸。

养鱼的细节还能一一想起,到当时的吵架,她却记不清楚了,吵架的由头也想不起来,只记得那是一次激烈的争吵,还有对方那张愤怒到扭曲的脸。那次争吵以后,两人有一段很长的平淡期,差不多有两个月,那两个月里,两人没有任何的争执,连语调稍高一点谈话也没有,所有的对话都是简短而单调的陈述句,往往还一句短过一句,最后常常以沉默做为最后的收尾。

此后没有过久,她也就搬离了那个碎了一地玻璃渣的地方,按照父母的意思,回到了自己原生的城市。那样激烈的争吵,那样激烈的面对面的争吵,再有没有了,以后更多的是,一方电话挂断后“嘟嘟嘟”的提示音,似乎所有的怨愤都在那几声简短刺耳的电音的得到了最大的释放,而被挂断的哪一方,也全部承受那股怨愤,并且如同强行注射进自己的身体一般,找不到释放的出口,只能憋着,等到身体自己慢慢消化。然而,从前憋屈着的那些怒火和怨气都一一泄去了,现在的身体就如同跑了气的球,轻飘飘、空落落地皱成只有一层皮的空囊了。

突然,身体里蹿出一丝凉意,夜深了,车厢里的人只剩下一半了,原本人多聚起来的暖气随着人的变少也慢慢散去了。她双手交叉环抱着搓搓这里的手臂,看着空荡荡的站台,决心要睡一会,明早的五点半点,这趟车才算跑完全程,自己也才到站。于是,她把自己身体在靠椅上找到一个最舒服的姿势后,闭上了眼睛。眼皮上还隐约能感受到窗外光的浮动和飞掠,于是,脑子又像驴拉磨一样慢慢转了起来。

在那样大的一座城市里,如果说没有缘分也许是不客观的,但,那样大的城市里,他们一般的痴男怨女如藏匿在缝隙里的尘垢,既微小又多不胜数,但若是一定要认定是上天钦定那般的唯一而郑重,那也是对爱情的过度幻想。如今对爱情幻想已悉数破灭,但人体的感官记忆似乎比大脑的记忆要保持得更长久,尤其是舌头的记忆。她还记得,两人在确立关系后的第二天午饭,两人去的不是以前几乎每天都去的一个面馆,而是找个一个炒菜馆坐了下来,他像模像样的点了两个菜,还点了一个汤。菜不记得是什么菜了,汤是稀疏平常的紫菜蛋花汤。汤端上来的时候,她觉得自己已经饿到了极致,自己的胃像是一个无底洞,似乎永远都填不满,可是初次约会的矜持,让她始终没有先动筷子。吃饭似乎成了一件令人羞耻的事一样,谁也不愿领头去做,最后,他给自己盛了一碗汤,又往自己的碗里夹了两夹菜。她终于意识到,假如自己再矜持着不动,他也会不动,于是她低头去喝碗的汤。

汤是家常的汤,放在哪个家庭的餐桌上都再平常不多过,可是,当那口汤滑过舌头顺着食道慢慢注入胃里时,一阵让人紧缩的热度,像是紧紧拥抱着赤裸的人体的温馨。那一刻,年轻漂泊的她,突然觉得自己的生活里增加了些许的重量,不至于在剧烈涌动的人潮里漂荡得太厉害。

那天过后,两人还是回到了平时常去的面馆,但即便是和从前一样的面条,他也努力让自己碗里的面变得不一样,有时是加了煎蛋,有时是多了肉片。没多久,两人都过了实习期,正式员工的工资虽然说高不到哪里去,至少不用天天吃面条了,再往后的几个月,两人搬到了一块住,两份房租变成了一份,天天吃清水面的日子也就彻底过去了。只是两人有时也会为了一种半纪念半感恩的心情再回到那个让两人相遇相识的店里,在坐下来吃一碗寡淡的面。

面越食越寡,口香糖越嚼越苦,她的睡意在离那座城市越来越远的过程中也渐渐深了。火车现在也行驶在了远离人烟的城市边缘,远远的地方,闪烁着几点亮光,像是指引航海人返航的塔灯,预示着某个可以归来的方向。只是现在,那里已经不是她要去的方向了,那些灯光对她来说就像是遥远的星空里数亿年前的光,是时间与空间上都不可触及地方。

“哐当”的一声,火车停了,车厢里有播音员提示本次列车的终点站到了。她迷迷糊糊地清醒过来,过道陆陆续续有人走过,然后消失在出口,她也站起来,往车外走去。车站里明亮的光把一切都照得细腻而真实,眼前的东西像是一幅幅逼近在眼前的超写实的油画,看久了,反而有种失真感。就像是在一场梦里,她轻飘飘地向车站外走去。

在四月的清晨里,一切都还包裹在灰蒙蒙的雾里,她看不见前面的房屋也看不见前面的路,但心里却突然有了一个明晰的方向,于是她裹紧外衣,大步大步地走进了雾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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