列车驶过衡阳的时候,夜渐渐深了。车站灯火通明,跟远处墨一样浓稠的夜色十分不协调。以前在书上看过,衡阳乃雁的故乡。想想大雁这一意象古往今来不知被文人墨客赋予了多少情意,她也附庸风雅般总爱以孤雁自喻。
“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没有这般轰轰烈烈,她自知不是多么重情之人,“情”字于她,不过是水中月镜中花的虚无。“雁字回时,月满西楼”远不及其中饱含的殷切期盼,这些年她一个人东奔西走,好比无根之人,天地悠悠竟是活得了无牵挂般的自在。
因此,与雁的缘分大概还要是东坡的词“谁见幽人独来往,缥缈孤鸿影”最合心声,虽与一代文豪隔着千年时空,她却自信能解得彼时诗人心里的几分孤寂落寞之感。她常喟叹痛惜,这世间为何没有一种能穿越时空的力量,让她能在同一轮缺月下看着诗人的背影,为他奏响一曲芦笛,或者干脆就做疏桐下与诗人并肩遗世独立的那只孤雁,静静地与世界相看。
她此行的目的只是为了圆一个梦,她在书里在图片里见识过太多别人太多眼里的海,海的颜色海的味道海的一切都越来越让她渴望并着迷。少年爱海本就很正常,而对于她却是一种与生俱来的本能。她常想,登高望远可以令人产生历史情结,凭栏远眺眼底尽是千古荣衰。那么访海,最容易勾起的应该是对自身命运的感慨吧。千年前的苏子就在泛舟赤壁的时候感叹“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她莞尔,形而上的范畴里面,人与蜉蝣两个概念并没有多大的区别。又或许前世她是苦海里泅渡的一条美人鱼,今生即使再有千辛万苦,也要披荆斩棘来赴一场海盟,将这传奇续写。
经过祁阳,就到凌晨了,车厢里面依然人声沸腾,她身处其中又恍若隔世。在中学的时候,她经常做一个游戏自娱自乐,她努力将灵魂从肉身中扯脱,好像两者真的在千里之外对望,一个面目模糊但总是笑得很开心,而另一个尘世的肉身反倒显得神态游离力不从心了。说起来可笑,她愿意相信灵魂愿意相信佛陀,却怎么也不肯相信当下的每一刻都是真实具体的,不肯用心经营从小到大就被教育要努力去争取的幸福。
她注意到坐在她对面的是一个大眼睛白皮肤的女人,不苟言笑,眼神里似有几分寒意,那模样总教她想起民国女子张爱玲。每次想起张爱玲,犹如看到一汪深不见底的湖泊,或者老房子里满地丛生的苔藓。她是一个同时代里的一个异类,大胆前卫,甚至对自己认定了的爱情,有一种炽热的偏执。这就让她身上笼罩了一种浓浓的宿命感,至少在别人眼里,她爱的不幸福,一生的热情都消耗在等待里。不可避免的,她对她总有一种同病相怜的意味,心理学课堂上老师语重心长地说,张爱玲的爱是不健康的病态的,台下众同学纷纷为此唏嘘不已,唯独她对这生硬刻薄的不认可而心下愤愤然,怎么样才是健康,她不明白,纯粹的为爱本身而去爱有哪里不对的呢?
终于,大地开始了最原始的召唤,纵使再健谈的人类也抵抗不了这夜色的魅惑渐渐沉睡了。她看着窗外,夜色咧开嘴仿佛一个无底洞,吞噬了所有的欲望。
二十年来的悲喜重叠,映在她平静如水的眸里,映在灵魂深处。她安静的端坐在南下的火车上,也潜伏在时光的河流里,无论这人生舞台剧将如何演就,她只希望今晚的方向能没有尽头的一直延伸下去,她从来没有像此刻一样清醒过……
2014.5 文婧于湘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