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师们,请唱国歌。”教导主任用英语说完,转身给台下的学生用泰语翻译一遍后,将手中的话筒递给我们。
还没等我想明白“为什么要唱国歌”,耳畔一句“起来”即刻让我跟着同行的志愿者们歌声嘹亮起来。
学生们盘腿坐在水泥操场上聚精会神地听着。他们与迎新仪式那天坐在人工草坪上的国际校区学生看起来有些不一样。
这是我们在学校支教的最后一天。或许校长是为了公平起见吧。告别仪式选在了普通校区,而迎新仪式却是在国际校区。
在学生雷鸣般的掌声里,我想起第一节课时的慌乱无措——不是因为紧张的缘故,而是我不知道该如何上一节体育课,更不知道该如何给年龄跨度小到幼儿园大到初三的学生上体育课。
我们支教的这所私立学校,分为国际校区和普通校区两个校区。泰国实行的是12年义务教育,15年免费教育,所以一所学校包含幼儿园到高中部。这也就意味着除了高中部,我要负责其他所有年级的体育课。
本以为自己是过来教中文的,可谁知道负责人Angel会派我上体育课。其他的老师有被派去上英语课的,还有被派去照顾幼儿园小孩的。我们都是上课前的10分钟才被告知要教的科目。
其实,在签证办的是旅游签而不是工作签时,在Angel临行前一遍遍叮嘱入境安检“千万不要说我们是来支教”时,我就该知道这并不是一项“正规”的支教项目。
学生们不会英语,汉语只会喊“老师”。而我的泰语水平是一句“萨瓦迪卡”。再加上主班老师的泰式英语,我第一次感受到了语言的无力,只能将身体语言发挥得淋漓尽致。
学生们活蹦乱跳,完全没有所谓的课堂秩序。我更是没法像Angel说的那样“可以教他们太极”。最后,只能和他们玩丢手绢、老鹰捉小鸡,总算把第一天的课给糊弄过去了。
我们到学校的第二天,恰逢泰国教师节。因而,School Mother(大家都这么称呼校长的妈妈)要带我们6个志愿者、2位中国实习生、1名非裔老师出去玩耍一天。
说好早上7:30出发,等到8点钟,我们几个老师才见司机nono开着丰田商务面包车而来,School Mother坐在副驾驶上。这一天的行程安排得非常满,吃完泰式米粉,School Mother带着我们去巴冲的一个农场。车门一开,大家掩鼻皱眉,空气中充斥着的马粪羊粪十分醒脑。
与我同行的志愿者们,对农场根本不感兴趣,但也不好拒绝School Mother的地主之宜,毕竟机构负责人也说,之前的志愿者从未享受到此等待遇。
这项“非正规”支教项目只有短短5天时间,除去教师节放假1天,我们在学校才“支教”了4天。用负责人Angel的话来说是“文化交流”,所以没有薪水,飞机票自理,学校管住宿和一顿午餐。
但这次我们来的人少,晚饭基本上也算是学校包了,因为School Mother不是带我们去吃泰式火锅(锅中间是BBQ,边上可以烫菜),就是带我们去吃MK(泰国连锁火锅品牌)。
对于一群来自中国中产以上家庭的志愿者们来说,每天晚上吃火锅实在是“腻死了”。
我们能到泰国“支教”得益于国内的培训机构。在2017年前,汉办举行的国际汉语教师资格证已中断了好几年(现汉办已恢复考试)。五花八门的国际汉语教师资格证培训机构应运而生。它们收费不一,结业证书当然不是由孔子学院总部颁发。像我们获得的证书是由“国际汉语教师协会”颁发的。
因近几年的“汉语热”,这些培训机构靠着昂贵的学费赚得钵满盆满。相较于儒森这样费用上万的机构来说,S市的这家培训费用7800,考取证书后,还享有到泰国支教的机会,显得性比价很高。在培训机构交了钱,毋需担心考试过不了,因为交钱的时候,负责人就保证说“我们考试通过率是99%,那1%的失败率是你放弃了考试”。
当然,在拿到证书后的1年多时间里,我也没靠教汉语赚回学费。后来才知道,来考国际汉语教师资格证的人鲜少以此为业。他们中年轻的是要出国留学的,年长的是要移民的。“国际汉语教师资格证”和“国际志愿者证书”只不过是他们简历上的加分项。
一群人比预定集合时间提早半小时逛完了小小的农场,急着奔向下一个目的地——Terminal 21购物中心。他们坐在亭子里歇息,怕热的我去找司机nono蹭车里的空调。
找到nono的时候,他正在洗手池边洗手。我做了一个“很热”的动作,然后指着车跟他说“car”,他明白了我的意思。
继而,带着我向停车场走去。nono向我晃了晃他手上的戒指,又指了指我的手,我摇摇头告诉他“我没结婚”。
他打开车门,我刚在座位上坐好,他又指着我的胳膊说——“beautiful。”
虽然在这之前听见nono对所有的志愿者说过“beautiful”,但我还是掀起纱巾的一端用蹩脚的泰语跟他说“谢谢”。
“NO”,他边摇头边着急地将自己的胳膊与我的胳膊放在一起,黑白分明,他拧起自己胳膊上的一块肉,又拧起我胳膊上的一块肉,说“beautiful”。
我被他拧得有点疼,只好尴尬地点头并推开他的胳膊。这时,同行的人陆陆续续地回到车上,nono笑呵呵地看着我们这群中国人。School Mother拎着两袋东西慢悠悠地回来了。这时,我才注意到相较于nono黝黑干瘦的身体,School Mother是那么的白皙而丰腴的。
“下一站是去Terminal 21(曼谷知名商场)吗?”车上有人问道。
“好像是去寺庙。”
“你能不能跟她说不要去寺庙,直接去Terminal 21多好呀!”
“关键是怎么说?他们听不懂英语,我们也不会泰语。”
“昨天我就说不去寺庙,你们都不跟Angel说!”
“School Mother都安排好了,我们都不去的话,Angel也不好做呀。”说这话的是负责人Angel的表姐,Angel与她男朋友过二人世界去了,未参与我们的教师节活动。
大家嘟囔着,有人说自己大姨妈来了不能拜菩萨,有人说自己是信基督的不能进寺庙,还有一个说自己信佛和泰国的佛教不一样,不能乱拜。
“我多么希望School Mother不要这么热情!”有人感叹道。
“是啊,还把自己累个半死。”一个志愿者附和道。
抵达寺庙附近,School Mother带着我们一行人去吃午饭。午饭吃的当然不是饭,是一碗有猪肉有青菜和一团团面糊一样的东西。
“来,给你吃!”跟我同住一个宿舍的女生恨不得干紧扔掉手里的餐盘,看见我坐下,“啪”地一声餐盘掉落在我面前的餐桌上。
她带着一副反胃的脸去了旁边的便利店,其他的人也跟着去了,只留下我和一个女生一个男生。
“这碗东西——虽然看上去不怎么样,但也没那么难吃。”男生说。
“这已经是我的极限了”,坐在我旁边的95后小妹妹说,“我要是在国内肯定不会吃这玩意的。”
她正说着,坐在我们对面的School Mother和nono吃得正香,我很庆幸他们听不懂中文。
午餐之后,School Mother将手里的一袋东西递给我们吃,说是“dessert”,我们每个人拿了一个外表看上去像油炸的饺子,吃起来甜甜的东西。
“你的飞机票能改签吗?”我咬了一口“油炸甜饺子”,问同来的一位年轻妈妈(也是志愿者),因为担心生病的儿子,她要早一些飞回去。
她摇摇头,“我已经重新定了一张春秋的商务舱。”
“你知道她机票才多少钱吗?”与我同住的女生听见我们的谈话,凑过脑袋说,“才1300,还是商务舱!我们被坑惨了!”
我想起临行前发在群里没有机票价格燃油机建费只有飞行时间和航班号的电子行程单,并对此提出了疑问。
Angel给的答复是:机票是找旅行社统一定的,会让航空公司直接跟我联系。然而直到现在,我也没接到航空公司的电话。
“给我们定的凌晨廉价航班,往返也要不了3600多啊,受了罪不说,还花冤枉钱。”同住女生愤愤道。
“从S市包车到浦东机场的费用,从素万那普机场包车到学校的费用,都是Angel口头上一个数字,什么凭证也没有”,95后小妹妹加入了讨论。
年轻妈妈摇摇头:“她做得太过分了。如果她跟我们明说,要收一些幸苦费,我们也不会这么生气。”
“我还以为你们不在乎这些钱呢。”看着他们气呼呼的,我道:“因为之前只有我在群里问她明细。”
“哎呀,我们的钱也不是天上掉的呀!你说是不是啦?”同住女生音量高了起来,“Angel都月入四五万啊,买一辆宝马M3都是全额付款!”
“羊毛出在羊身上,还两边都媷。”男生用一种“司空见惯”的口气说道,“每年的寒暑假,她给这学校输送了多少廉价劳动力啊,学校肯定会给她好处的。”
想到这些,甜点吃上去也不甜了。
School Mother见我们安静下来,觉得我们应该休息得差不多了,带着我们去寺庙朝拜。除了包括我在内的几个无神论者,脱了鞋进了寺庙,其他人都在外面候着。
好不容易结束了寺庙之旅,回到车上大家开始埋怨购物的时间太短了。可能School Mother察觉到我们的怨气和疲惫,从副驾驶上递给我们两个袋子,说“icecream”。
一群人开开心心地挖着冰激凌,也忘了之前的不开心。
“我们在学校待这么久,从来没有被这样招待过。”坐在我边上的短发实习生低声道,“哪有什么冰淇凌吃……”
望着她稚嫩的脸孔,在这异国他乡,定是受了不少委屈,才发出这样的感慨。
“你们过来实习多久了?”我问她。
“46天。”她答道,“我们要在这里实习100天。”
听着她精准的答案,想来的确是度日如年的。
“你们是学校派过来的吗?”我问道。
“因为学校把名额都给了外语系,我们院的老师就找了中介,实习的学校都是抽签的,我们俩特倒霉,就抽到这个学校。”长发女生说。
两位实习生说,她们是交了4000块(人民币)的中介费过来的,而实习的薪水只有8000泰铢。跟其他到泰国实习的同学比起来,她们的薪水是最低的,而且还要扣除水电费,每个月到手才7000多泰铢(折合人民币不到1500)。唯一比其他同学好的是,她们有热水和空调。
“你们不知道校长多抠!”,长发实习生一副“日久见人心”的顿悟。“学校每次搞活动的装饰品都是我俩手工完成,校长根本舍不得花钱买。学校人手不够,新老师来一个月就走了,哪里需要人帮忙,我们就要出现在哪里。”
“还有她——”短发实习生朝非裔老师使了一个嫌弃的眼色,“天天给我俩’找事’,老是欺负我俩!我刚来的时候,连办公室都不让我进,竟给我一个桌子让我坐在走廊里!”
两位实习生是家里的独生女,集万千宠爱于一身,哪里受过这般屈辱。在异国遇见祖国同胞有如见到亲人一般,就差两眼泪汪汪了。她们从吃不惯学校的饭菜开始控诉,再到煮方便面时漂了一锅蚂蚁的恶心,以及宿舍墙上的大壁虎掉落在床单上的恐惧。
“昨天学校给你们做的午餐也是学校最好的,我们很少能吃到。”长发女生眼眶微微泛红。
“她们对我们好,是因为我们不要钱,而且需要我们给她们打广告”,我为了安慰她们说道。
“黑人以为自己会说英语就了不起似的!”同住女生感同身受道,“昨天我本来没有课,她非要叫我去照看国际班的小孩!说俄罗斯老师被狗咬了,没有老师看孩子,我又不是来当保姆的!”
“你们不要理她!真不是我们歧视她!”Angel的表姐斜了一眼靠窗的非裔老师,“今天还拿个相机到处显摆,显摆什么呀,我们可都是用iPhone X的!”
两个实习生笑了,感慨着“出国后更加爱国了”。
“校长啊,没有她妈妈会做人!老是板着脸,不像她妈妈大方又慈祥。”Angel的表姐继续爆料说,校长家有8辆丰田商务面包车,还有1辆宝马1辆大奔,在曼谷有两幢big house。
就这样一路聊着,到了大家心心念念的Terminal 21,一哄而散。等到回校时,每个人手上都拎着大包小袋的战利品。
在宿舍休息时,我向大家讨教怎么上接下来几天的体育课。
“你不用压力那么大。”同住女生安慰我道,“Angel和她男朋友,还有她表姐三个人周四就提前离开学校了。我们就是过来陪孩子玩的,不是真的要教会他们什么的。”
她说得不无道理。于是,我上网找了些规则简单、适合大小孩都能玩的游戏。
次日早晨,我们照常站在国际校区门口迎接入校的孩子们。
“早上好。”我们双手合十。
“早上好。他们的眼睫毛好长啊。”同住女生羡慕道。
“你们啊知道国际校区的学费是普通校区的10倍?”负责人的表姐提道。
“10倍?!这么夸张!”
“哎呀,也就是折合人民币两三百和两三千的差别。”
“那确实,比国内便宜很多……”
这贵10倍的学费大概是花费在外教、人工草坪、露天游泳池和天蓝色的课桌椅子上吧。普通校区的孩子无法享受这些。他们的课桌椅子漆落斑驳的,操场是水泥地。甚至,他们所用的餐具和用餐地点都是等级分明的。
所以,“早上好”、“morning”也是对着国际校区的孩子说的。每天早晨,非裔老师给入校的孩子量体温,澳大利亚老师给孩子们的手上喷消毒液,志愿老师拿着灯检查他们的牙齿。
而对面普通校区的孩子,只能在进校门口时遥遥望着我们这群正在为贵族服务的外国人。他们纯真就地大笑着,露出洁白的牙齿。
“哎,你们看——那几个女生是不是在涂痱子粉?”站在我对面的95后小妹妹冲我们喊道。她踮着脚尖望向普通校区门口方向,引得我们纷纷侧目而视。
Angel的表姐表示司空见惯,“她们喜欢白,觉得白才好看”。孩子们“喜欢白”,但是又不能化妆,就用痱子粉把自己涂得白白的。有时涂得不均匀,脸上就一团白一团黑引得志愿老师们哈哈大笑。
虽然国际校区和普通校区的孩子们穿着同样的校服,但是他们的肤色已经将他们区分开来。正如司机nono黝黑和校长一家的白净一样,那代表的不是颜色的深浅,而是贫富的差距。
每天早上升旗仪式结束后,校领导会进行训话。学生们席地而坐,那阵势倒与传销洗脑大会颇为相似。学生们嘴上念念有词,好似念经一般,不知道在说些什么。我只听懂了最后一句不标准的“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
冥想完毕后,学生们才回到教室,准备上课。在这里,上下课是没有铃声的,所以一节课少上个5分钟10分钟的,是很正常的事。
相较于中国繁重的课业,泰国的学习很简单,作业也是在课堂上完成。没有学业压力,泰国的小孩似乎永远一副开心快乐的模样。
但这对普通校区的孩子们意味着,改变他们人生的道路又少了一条。他们只能复制他们父母的人生。这里能考上大学的学生寥寥无几。似乎大学也只是为国际校区的孩子们准备的。
或许正是因为如此,他们信了佛吧。
“老师……”几个跑上讲台的女孩将手里的爱心和花朵塞到我们几个志愿者的手里,然后一窝蜂地又坐回到水泥地操场上。
离别礼物令我们颇感意外。爱心折纸上的一行小字——“再见, love teacher”,让我们觉得这4天的时间“物超所值”。
我还没来得及感动,就被推搡着与校方领导、国际校区的学生代表照相了。
拍照间隙,有几个给我送礼物的学生从地上站起身来,像是要加入我们的样子。可终究,他们还是没能跑上前与我们合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