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将至,老李早早的备好了纸钱,提前打电话通知了儿子,并且给久不使用的老式奔奔车加好了油。
老李家乡有个规矩,死人要入土三年才能立碑,如今已是第二年了。
清明当天,老李媳妇炒了几个好菜,装在早就洗干净的罐头瓶子里;又从柜子里拿了两瓶好酒,稳稳当当放在箱子里;还拎出来一些水果、馍馍之类的吃的一起塞进了箱子……总之等老李快出发的时候恁大一个纸箱已经被塞的满满当当了。
“去看看妈走不走”老李搡了一把自己媳妇。老李媳妇翻了个白眼 嘴里不知嘟囔着什么去婆婆那儿碰钉子。
一点意外都没有,自老爷子走两年了,但凡烧纸上坟,老太太每次都是雷打不动的“不去。”
不一会儿儿子骑着摩托车过来了,老李把准备的一箱子东西拿绳子结结实实的绑在了后座上“去吧,到了搁坟上坐会,跟爷爷唠唠嗑。”
儿子骑摩托车先走了,后面的老李费了死劲儿才总算把年久失修的奔奔车打着火开上路“都是一把老骨头了啊。”
时间过得很快,距老李当年住在山上放羊已经过去几十个年头了,经过修葺的山路好走了许多,开着老车的老李在平坦的公路上跟着发动机的节奏晃晃悠悠的前进着,对被堵在身后一下又一下响着的喇叭不为所动“呵,现在可不是当年开着老伙计搁土路上飙车的时候了,老了,该服输咯”。
终于老李的车下了公路,拐了几个弯停在了明文规定“防止水土流失,禁止挖山盗土”的标志背面。老李拿着铁锹从车上下来,看了看周围,搁地上捻了一点胶泥放在嘴里尝了尝;那味道似乎带来了久远的回忆,过了好一会儿老李才“呸呸”几下吐出了口中的残余,挽起袖子上了半车红土。
车负重以后速度更慢了,老李才开到半路就看见了风风火火骑着摩托车冲过来的儿子。
“爸,不好了,爷爷的墓埋了别人了……”老李一口兔崽子还没骂出来呢,儿子就往地上撂了个炸弹,险些把心脏病炸出来。
老李一听强行把车速提到了最高,在焦虑里迎着风冲向了自己被入侵的归属之地。
即使已经背负半生记忆,老李依旧清楚的记得当年在山风里听到的东西“这本是龙脉啊,虽然……”风水先生的欲言又止拐了个弯“但是埋个老李家绰绰有余了,绝对庇佑子孙后世保万年平安啊。”
近了,承载着加厚坟冢任务的破车被心急如焚的老李随手丢在了山脚下;只是早几分钟上山并不能改变什么。
老爹的坟前摆着别人进贡的香火,身旁埋着别人。看着眼前的场景,老李腿一软跪在了地上。
“爸”儿子的一声叫唤把手足无措感觉天都塌了的老李叫了回来。
“给村长打电话,查姓邓的”老李爬到墓前立着的木牌跟前眯着眼看了个姓,催着儿子打电话。
“没信号”儿子拿着传出机械电子音的手机,哭丧着脸看着老李。
看着屁用没有的儿子,老李怒气冲冲的夺过了摩托车的钥匙,生气的砸下一句“在这守着。”
摩托车跟开火箭一样窜了出去,飞驰的老李一点也没听着路人口中的“老东西,开恁快赶着投胎啊。”只想着“怎么办才好。”
同一个老李家的村长听完这近乎传说一样的经过张着嘴瞪着眼问“啥!”
“当村长当了几十年这墓被别人占了的事还是第一次听,许是山头太多,那些人不认地埋错了吧,唉,现在这些人呐”李家村的村长边说话边带着老李去见了邓家庄的领导班子。
“村里近期没听说死人啊”邓书记的脸色摆着同样的讶异,似是复制粘贴一般一致。
紧接着几个人在庄子里走了一圈,老李逢人便问,却依旧没找到要找的那家人。
有人安眠,有人走失;走失的人住进了安眠人的家里,换了门牌鸠占鹊巢,带起了一阵风烟。
无功而返的老李丧气满满的回了家,一进院子看见了被儿子原封不动开回来的破车,以及车上被原封不动带回来的胶泥和打算上坟的物品。
老李气的差点一口气没上来,只得摸索着从衣兜里掏出药片塞到嘴里使劲咽了下去,用手捶着自己异样的胸膛。
“爸”儿子最先从屋里跑了出来“有办法了吗?”接着老李的媳妇也从屋里走了出来“事儿没敢跟妈说,这下可糟了。”
“先别跟妈说”老李颓然“等事情解决了再说吧;还有,菜重新炒一遍,明天再去一趟山上,不管爸的墓埋了谁,坟还是要上的。”
第二天晌午老李和儿子从山上回来,一眼就看见了穿的板板正正坐在门口的老太太。
“妈,咋坐这儿了呢,地上凉”相较于老李的头都大了,老太太表情平静的拍拍屁股上的土站了起来“别瞒了,村里都传开了,谁乐意跟那死鬼埋一起就埋一起吧。”
“妈……”老李话还没说完老太太就把路给堵上了“别说了,有人跟那死鬼合葬正好。”
老李父母不和,一辈子风风雨雨吵吵闹闹,没几天安静日子。老爷子下葬当天,老太太话就放出来了“自己死了埋哪儿都行,一把火烧了也行,坚决不合葬。”
“唉”不知是谁在风中叹了一气,苦难晕染了一个世纪。
老爷子和老太太是包办婚姻,在一起的这些年里老太太没过过一天安生日子,忍着忍着大半辈子就过去了,直到剩了自己一个人,老太太才发现生而为人是可以享福的。至此老太太打定了主意要自由,生时的一切可以忍,死后却一点也不想重蹈覆辙。
既已尝过自由的滋味,怎可能再以麻木之姿重回牢笼呢。
老太太话一出口,村里人分成了两波“男人们觉得这是痴心妄想大逆不道,女人们则在男人背后叹着气说情有可原。”
实话说,老爷子对老太太着实不好。不说别的,这些年来只要两人起争执,老太太就得卧床几天;没办法,身上的伤太严重了。
老爷子脾气倔,老太太也不弱,俩人几乎天天吵架,最初邻里相亲还会过来拉个架劝一劝,等到后来习惯了就开始用看戏的姿态评论“那俩人啊,一直这样,说也说不动,不管啦。”
老爷子走后老太太望都没去望一眼,忙的焦头烂额的老李拿“特立独行”的老太太一点办法都没有。老李本着“就这样吧,反正老人的身后事得过自己的手,到时候怎么着再说”的念头什么也没多说。
过了几天,村里扎堆聊天扯东家长西家短的小集团传出了“是老太太的不正当言论引来恶鬼,老李家怕是要出事”的流言。
老李拿着棍子在传播谣言的八卦党里吃了瘪,接着又苦口婆心的在老太太那儿碰了一鼻子灰,气的头发都白了不少。
唉,老李拿自己亲妈的执拗没办法,只能卯足了劲去对付墓里的入侵者。
“也不知道老爷子身边埋的是男是女,要是女的还好说,可万一是男的呢?何况小孙子这两天生病不见好,儿媳妇一直在埋怨……”一天一天,老李身上的担子压的越来越重。
找不到邓家人,老李只得找了风水先生和阴阳先生;选了块合适的地方做法,把那多余的棺材挖出来给埋了,念了几天经,这事儿就算了了。
老爷子墓旁不知道哪儿来的邓姓人士终于被埋到不知哪儿去当孤魂野鬼了,老李家的祖坟恢复了清净,终于可以开始庇佑子孙后代了。
“姓邓的那家子人也真是够迷糊的,今天能把人埋错地方,估计明天就能去给别人上坟。”老李跟村里人嘀咕。
这事儿在村里成了谈资,老李在流言又一次开始跑偏的时候选择了闭嘴,去店里给自家老爷子订了个墓碑,就等着期限一到宣示主权,毕竟墓地事关子孙后代,得注意着点。
几年后油尽灯枯的老太太驾鹤西去,走之前不知道说了多少遍不愿意,就连咽气的前一秒还费劲的说着“不……”
老李知道老太太说的是什么,村里人也明白老太太的意思,可是大家还是不发一言不约而同的忽略了老人的愿望;伦理不可违啊,老太太最终还是与想分开的老头合葬了。
“妈”老李擦了擦眼角的泪“一路走好。”
村里人吃完酒席离场,留下一地狼藉;老李在死一般的寂静里把母亲的相片和父亲并排放在了一块,上了三炷香。
一曲哀乐奏完,一切归于平静。没有人会多谈过时的悲喜,也没有人会在为遗憾多叹一口气;回头再看看老太太这一生,似乎没几件事随了心意。
很抱歉,幸和不幸握在别人手里是悲哀。
那么过去,现在,以及将来都布满了悲哀活要如何活?生而为人究竟有什么用?
好像也没什么用。